成禄是新疆乌鲁木齐提督,他的部队本该驻扎在乌鲁木齐。但因为新疆烽烟四起,他无法出关,只能暂时驻扎在高台等待机会。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在高台,成禄竟敢闭城逼饷、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开杀戒。
刘锦棠统带新招募的勇丁来到安定。
左宗棠精神一振,当日即与刘锦棠会商军情至夜半。
第二天,按着左宗棠的部署,刘锦棠统带新勇赶往河州督战。因为河州的回军正与清军交战,不把河州料理明白,左宗棠不能调集重兵到肃州。
得知刘锦棠到来,河州一带回兵头目马占鳌自知不敌,当日就自缚双臂到刘锦棠帐前请降。刘锦棠大喜,对马占鳌好言劝慰一番,命其招抚旧部。马占鳌于是派出自己的心腹赶往各地,几日光景,就将旧部大半招抚。
河州事平,左宗棠的精神再度一振,病也好去大半,于是自统亲兵五营拔营向兰州进发;刘锦棠则按左宗棠提前的部署,统带老湘军新、老各营开赴西宁作战,以靖省垣周边。西宁是马桂源、马真源兄弟二人的占领地,有部众二万有余。
肃州尽管久攻不下,但为了把后方稳定住,左宗棠经与刘锦棠反复商议后,还是决定先扫清西宁通道,再西顾肃州,以期兵力集中,不用旁顾。
但徐占彪却飞马来见左宗棠,向左宗棠禀报成禄到高台后的所作所为。据徐占彪讲,成禄到高台后,便以即将出关为由开始在当地疯狂抢掠牛羊,遭到百姓拒绝后,他竟然率所部把高台县城包围,逼迫当地回绅用牛羊粮食赎城,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徐占彪已得到密报,高台回绅已派人去向肃州马文禄求援,想求马文禄把成禄所部吃掉,然后便起义。显然,事情正在逐步地恶化。
徐占彪赶到兰州的时候,恰巧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督率所部奉旨来助攻肃州,也来到兰州督署领支军粮。
左宗棠于是让徐占彪先随金顺赶回肃州,同时加派提督宋庆统率的毅军五营赴肃州助攻。行前,为事权归一,左宗棠札委徐占彪总统肃州各路人马。
徐占彪接到命令,登时兴高采烈,金顺和宋庆却把嘴撅起老高。
按着大清国的武官排列顺序,将军、都统、提督都是从一品,但将军、都统不受地方督抚节制,而提督却要受地方督抚节制。照理,将军、都统应该排在提督的前面。如今,左宗棠札委二品总兵衔的参将徐占彪总统前敌各路人马,身为将军的金顺和同为提督的宋庆难免要心怀不满。二人私下想,怎么轮,也轮不到徐占彪做前沿统帅呀。
但左宗棠也有左宗棠的道理。徐占彪现在统辖马步十二营,又有董福祥老湘军三营,人马共是十五营,而金顺所部人马只有六营,宋庆只有三营,左宗棠只能让主力营的统领来总统各军。何况徐占彪久随已故老湘军统领刘松山作战,深得刘松山的真传,作战极其骁勇,金顺与宋庆无法与之相比。
徐、金、宋三将离开兰州后,左宗棠又委派了两名候补道会同甘凉道萧宗翰赶往高台县衙暗会署县管笙,访查成禄到高台后做过的一些不法事情。
成禄是满员,又得上头和宁夏将军署兰州将军穆图善信赖,左宗棠不能不慎重对待。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正月,萧宗翰同着两名候补道由高台返回兰州,据实向左宗棠禀报成禄在高台的种种不法情事,并呈上高台县署理知县管笙的详复。
左宗棠读过详复后不由大怒。
原来,成禄到高台后不仅即委员向县衙勒派杂捐、粮草、车辆、骆驼、牛羊,且向当地各回绅索银累达三十余万两,并将不情愿捐银之回绅生员李载宽、赵席珍等二百余人处死,又围困县城达二十二天之久!几乎是在逼迫当地回民百姓造反!
管笙讲的这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提督衔统兵大员成禄,敢如此胡作非为,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成禄并没有吃熊心豹子胆,但他在高台县的所作所为却并非密访的人虚报。甘肃是大清非常贫瘠的省份之一,高台则是甘肃最贫瘠的县份之一。高台既非要冲,亦非商贾云集之地,又临近嘉峪关,是千真万确的穷乡僻壤。
旗兵都是饿不得饭的,旗员的布兜里更不能少了银两。成禄提军到高台后,粮饷起始还能按月领到,但随着战事的逐步扩大,陕甘兵额的日渐增多,粮饷便不能保证正常的支领了。终于,成禄所部旗营也同其他官军一样,过起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值此特殊时期,在陕甘各地的官军都在勒起肚皮度难关,他成禄身为朝廷信任的领兵大员也该如此才不负皇恩。但他偏不。眼见粮将不继,他麾下所部各营每日仍是饱食三餐,成禄本人不仅照样一日三醉,隔三差五还要招娼门中人进营玩耍。这笔费用也不是小数目。粮台终于向他禀告粮罄饷断的事了,他哈哈一笑,当即叫过文案开具了一张字据,着一名守备带了一营军兵,赶着十几辆马车,直接进城去找高台县知县管笙索借。
管笙见成禄的字据口气强硬,来借粮银的军兵又都个个凶猛,口里不敢不答应。但答应之后,县衙又拿不出粮银,便只好打发人分头把当地几个有名的乡绅请过来,由他亲自出面同大家商量。
管知县说:“自古兵、民一家。如今官军有难,我们做地方的不能看着不管。各位多少出些份子,让官军把难关度过去,本县一定奏明上头,借出的钱粮不仅加陪奉还,还能免掉部分地丁。各位说是不是呢?”
众乡绅见县太爷说得诚恳,自然不能一点面子不给。不拘多少,大家都同意借出一些,好歹把进城的军兵打发走。但成禄却从此吃定了高台县。不管营里钱粮是否得继,一月当中他都要派人进城向管笙借上几车粮食和几万银子。管笙稍有不悦,来人不是谩骂就是打砸,把县衙闹得乌烟瘴气。仅只两月光景,管笙签押房里的桌子便被推翻过六次,管笙坐的木椅子也换了三回。管笙在衙门里已经无法正常办事,当地的乡绅也都东躲西藏,把成禄认做寻仇的冤家,无人肯借一粒米、一纹银。
军营粮台见从高台县已经借不到钱粮,只好把实情通禀给成禄。
成禄不听便罢,一听之下,他当即一蹦三尺高,口里大叫道:“反了反了!高台县眼里没有本军就是没有朝廷!不使出些手段,他们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成禄当即传令下去,着各营饱餐一顿,然后便拉出队形,高举旗号,又把战鼓擂得山响,亲自率队把高台县城团团围住,将进出的几条要道封锁。
成禄带了两营兵进城闯进县衙门,逼迫管笙当堂把当地乡绅的名号一一写出。
管笙早已经被吓得抖作一团,成禄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一心只想着保住性命。
成禄委派专人按着名单把人全部拿来,一一投进大牢。牢房不够使用,他就把人关进签押房、饭厅里,最后连管笙的卧房都关进了人。成禄按着家财的数量把这些人分成三六九等,每个等级都名码实价。多少银子多少粮谷,一丝一毫都不差。银粮及时送到的,人立即放回;有粮无银或有银无粮的,他把人吊起来打;无银又无粮的,他把人绑到城外杀掉。高台县城被封锁了二十二日,高台乡绅被他斩杀了二百二十人,日均杀人十名。什么大清例律,什么王法,在丧心病狂的成军门眼里,全是乌有!
成禄把高台县搜刮殆尽,计得粮二十四车,得银十三万两,牛羊等活物亦不少。成禄鸣锣收队,仍到原地驻扎待命。
出城的当日,成禄在中军帐大摆宴席,仿佛庆功一般。
成禄在席上振振有辞地说:“本军是来保一方平安的。如今粮饷不敷,当地百姓不该捐助些吗?就算有人告到太后那里,本军也有话说!”成禄把话说得响当当,底气十足。
左宗棠决定密参成禄,以稳高台民心。
左宗棠很快将参折写完,正要拜发的时候,圣旨却递了进来。左宗棠只好先接旨后拜折。
当时关内关外形势不好,圣旨下得比较频繁,但这道圣旨却有些出乎左宗棠的意料。因为这是道批评左宗棠的圣谕:
圣谕先讲俄国占据伊犁后,到处要挟当地百姓加入俄国国籍,如果不马上收复乌鲁木齐,不知俄人又耍什么花招。但据宁夏将军现在兰州署理督篆的穆图善、乌鲁木齐提督成禄二人奏称,出关所需采办不到,左宗棠又不配合。左宗棠这么做良心何在?
圣旨的原文是:“俄人占据伊犁后,复差人时至精河一带,要挟该处户民,希图收为彼用,近又有东取玛纳斯之说。若不先发制人,迅将乌鲁木齐规复,则俄人得步进步,后患何堪设想?景廉兵力单薄,未能克期进取。又据穆图善、成禄等奏,出关各营驼马、车行、饷银短期无法采办,左宗棠到省垣后又不发文各州县接济等语。览奏不胜曷愤!为规复乌桓之计,左宗棠如此办理,实属贻误军机!官军出关已刻不容缓,成禄既未筹办妥当,左宗棠即饬徐占彪围肃各营,先期出关,另派别路官军攻剿肃州。成禄出关各项置办妥当后,亦当迅速出关,不得观望徘徊!左宗棠当顾全大局,将出关马步各队粮饷随时源源筹济,并严饬经过地方官妥为照料,俾利师行,毋得稍分畛域。”
左宗棠未及圣旨宣完已自气得浑身抖个不住,口里大骂道:“成禄个乌龟王八蛋,他竟然串通穆图善来个恶人先告状!好,我老左就和你好好玩一玩!”
左宗棠于是连日附折拟了个《肃州不复出关各军无法接济粮饷》一篇,连同奏参成禄的折子一起,火速拜往京师。
这时,在西宁的刘锦棠,经过几次交战,逼迫回兵头目崔伟、禹得彦、毕大才三将缴械。刘锦棠将西宁合围后,马桂源、马真源兄弟二人知大势已去,亦自缚双臂到刘锦棠帐前请罪投降。另一回军头目白彦虎趁官军松懈的空档,丢下挟裹来的百姓,率本部二万余人马突破官军封锁,飞速向肃州杀来,期望与马文禄合兵一处,重振军威。白彦虎沿途大肆抢掠牛马驼羊并粮银无数,又一路武力挟裹青壮年回民百姓近万随行,以张声势。刘锦棠快速委员办理西宁善后,随后督军“追剿”。
左宗棠得知白彦虎来到肃州,亦不敢怠慢,抱病率亲兵十营离开兰州,亲赴肃州督战。在途中,左宗棠接到圣旨,得知同治帝已于正月二十六日举行亲政大典,慈禧太后以后不再过问朝政,于是上《庆贺亲政典》一折。
折子拜发,左宗棠在心里长出一口大气道:“皇帝亲政,大清国牝鸡司晨的时候过去了!”
左宗棠赶到肃州徐占彪大营的当晚,圣旨亦递进军营。
旨曰:本日据左宗棠奏,成禄在高台时,苛敛捐输,诬民为逆,纵兵冤毙多命。所犯情节重大,断难一日姑容,已密谕金顺传旨将成禄革职拿问,解京治罪矣。关外距京窎远,解送务须严密。除由金顺派员押解外,着左宗棠多派得力员弁,沿途护解,并饬经过地方官接续递解前进,不得稍涉疏虞。前署高台县知县管笙,着左宗棠一并派员押解来京质证,毋任成禄得以狡展。至金顺所部兵勇,或调赴前敌,或分扎后路,军粮关系紧要,左宗棠务当随时妥筹接济,毋令缺乏,一切运送军粮军火,并檄饬地方官勿得稍分畛域。
左宗棠接旨时,金顺已经奉密谕先赴高台逮捕成禄;左宗棠接旨毕,又打发随行的两名道员带了一营兵勇赴高台配合金顺办案,又委任其中的一名道员接替进京的管笙暂署知县一缺,料理安抚高台受害的生员、回绅。
成禄被解京问罪,后果怎么样,就不是左宗棠所能管的了。但成禄在押离高台时,却非常狼狈,还险些丢掉性命。为防出现意外,成禄是被装进木龙囚车里离开县城的,走的是县城后门。哪知刚走到城门,便被百姓堵个正着。先赏了成禄一顿砖头瓦块,脸和脑袋都被打出了血,然后便围着囚车捅棍子。成禄大喊救命,但解差并不理睬。这样一来,成禄可就遭罪了。不仅两条胳膊被弄断,一只眼睛还被捅瞎。见成禄只剩了半口气,解差这才把百姓轰散,拥着囚车出城而去。未及走出甘肃,成禄便死在囚车里。
左宗棠到肃州的第二日,白彦虎率人马亦呼啸而至。
左宗棠饬徐占彪继续围城,自己则亲统亲兵营及金顺部分人马,摆阵迎敌。
白彦虎知道自己兵单,见官军大队来迎,他却虚晃一枪,并不与官军正面交锋,而是快速绕开左宗棠与徐占彪两座大营,直奔嘉峪关而去。
左宗棠提军来追,白彦虎仍不与之交战,而是快速穿过嘉峪关,一路西行,直奔新疆哈密。左宗棠只截获大量的牛羊及少许车驼。
越五日,刘锦棠统军杀到。
左宗棠心大安,于是重新布置兵力,委任刘锦棠节制围肃各路人马。在肃州军营,左宗棠百病齐发,力不能支,不得不上《请特简贤能接任陕甘总督并钦差大臣》一折。
折后,左宗棠密荐在籍养疾的一等伯爵曾国荃出任陕甘总督,现在西安帮办陕西军务的谭钟麟为陕西巡抚,原浙江巡抚现在宁波筹办海防的杨昌濬帮办陕甘军务。左宗棠举荐的这三个人,都是能独当一面的边务老臣。
折子刚刚拜发,圣谕又火速递进,却原来是因白彦虎狂奔出关,朝廷责令金顺接统成禄所部快速出关“追剿”的旨令。圣旨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写道:“金顺着克期出关,接统成禄所部,扫荡妖氛,不得迟误机宜,致负委任。至关外米粮缺乏,兵食维艰,金顺所部军粮,着左宗棠妥筹兼顾,檄令地方官设法采买转运,源源接济,以资饱腾,毋稍膜视。”
金顺接旨后,拉长着一张老脸来见左宗棠,请左宗棠代为奏明朝廷,因军粮采办艰难,实难克期出关。
左宗棠也知道,大军孤悬塞外,非办齐三、五月粮草,未可轻行。现在陕甘各军,大多欠饷半年以上,粮草也只够一月食用,非有大量的财力、人力,时间也将在三个月左右,否则根本筹措不到金顺全军三、五个月的用粮。
很显然,朝廷一心想尽快派军出关去接应景廉,稳定乌鲁木齐的局势,却忘了新疆的特殊地理环境及位置。
左宗棠一边苦笑,一边吩咐文案起草《金军未能迅速出关》一折。
折曰“金顺本应懔遵谕旨,克期出关,臣何敢代为琐陈,仰烦圣廑,顾就关内事势言之,实有难于迫促者……关外转运,向本专用骆驼,不宜车驮。以地多戈壁,水草缺乏,非骡马所宜,亦非民车木轮所便,转运一次,损耗必多,非若驼只之可以负重耐久,而又不择水草也。惟骆驼一项,实行商所需,农家素少喂养。金顺原带骆驼,据称仅只剩二百余只,又疲乏不堪。此外,各军虽有夺获,然各私为已有,搬运柴薪粮料,亦难责其借供出关之需。金顺疏称出关数营,计每月需粮一千石,料三百石,以甘郡、肃州斗斛合计斤重,粮一千石,重三十余万斤,料三百石,重九万余斤。以一月运粮料赴玉门之数计之,每驼一只,每月仅能两次往返,负运止五百斤,非共用驼八百只不敷周转,而负运军装、军火不与焉。”
向新疆转运粮饷,的确千难万难。不仅天气变化无常,且沙漠无涯,道路崎岖,戈壁险滩丛生。左宗棠向朝廷讲述的都是实情,毫无夸张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