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正确认识宋襄公与他的经典战役泓水之战,这个问题缠绕了中国人很久,随着时代的发展,思想的演变,各种各样的评价层出不穷,各种各样的争论无休无止,看态势似乎还要继续争论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离我们最近的例子就是今年的圆明园兽首拍卖事件,一位叫做蔡明超的中国商人激于民族的义愤在法国拍卖会上以天价买下了两颗当年被英法联军抢掠去的古董兽首,然后宣布不予付款,目的是让这个令中国人感到耻辱的拍卖计划流产。
这件事在网络上传开之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有网友认为蔡明超违反了国际拍卖法,不守规矩,没有中国泱泱大国的风范;但是更多网友认为蔡明超干得好,跟强盗就不该讲啥规矩,那些反对蔡明超的人纯属宋襄之仁,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争来争去,很多人都犯迷糊了,究竟是蔡明超做得对,还是宋襄公做得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貌似很简单的一件事儿,怎么就那么难搞明白呢?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宋襄公那个时代就开始让人们感到疑惑了,即便是在当事人所在的宋国,国人之间的意见分歧也很大,两派观点泾渭分明,各自走向极端。
以公子目夷和公孙固为首的国人显然是反对宋襄公的,而且反对之声非常尖锐,具体情况前文已经提及。
但是以正考父为首的部分宋国君子却是赞同宋襄公仁义之举的。《史记·宋世家》在最后就说:“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
大意是说:宋襄公的大夫正考父为了称赞他,因而追述契、汤、高宗时代殷朝兴盛的原因,最终写下《诗经》中的《商颂》。其中有一篇《殷武》就写道:“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看来殷商与荆楚乃是世仇)此外还有些君子也认为宋襄公值得赞扬,他们感叹当时中原地区的国家缺少礼义,而宋襄公具有礼让精神,所以不惜褒奖之词,大力表彰于他,说他是仁慈的圣人。泓水之战发生地今河南省商丘市柘城县慈圣镇,慈圣据说就是为了纪念宋襄公的。
到了战国时代,战争的残酷性加剧,古军礼已经荡然无存,所以这时候的史书春秋三传大部分对宋襄公持贬低态度。《左传》自不必多说,它大量记载了公子目夷与公孙固的反对意见,其态度非常明显。《谷梁传》也是差不多的意见,它说宋襄公“不顾其力之不足而致楚成王”,又说:“兹父失民也。其失民何也?以其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认为宋襄公自不量力,丧军失民,其所谓仁义并不可取。
只有《公羊传》对宋襄公与泓之战大唱赞歌,说:“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盛赞宋襄公泓之战可比于周文王,并相信他本来应该像文王一样取得成功,他最终之所以失败,是由于宋国臣民不争气。
而先秦诸子中的兵家,自然是百分百反对“宋襄之仁”的。孙子的兵法,清清楚楚地说要“乘人所不及”,又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吴起的兵法,也明明白白地说“行列未定可击”。
法家的韩非则认为“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所以他也嘲弄宋襄公,称之“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
到了汉代经学兴起,认为宋襄公是道德英雄的看法又逐渐占了上风,其代表人物就是名声也不怎么好的汉代大儒董仲舒,他在《春秋繁露·俞序》中说:“霸王之道,皆本于仁……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胜,不如由其道而败。”认为仁乃王道,宋襄公就是王道。董儒论事,只问是否合乎道义,不问是否能成功。
这就也有点偏颇了。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固然不好,为了道义不论成功是否也太扯了点呢?平衡,应该要有个平衡吧,太极端了都不好。
转眼到了宋代,这个与宋襄公有一字之缘的朝代,却是他骂名最多的时代。盖宋人重文轻武,看重文人的风雅,轻视武士之荣誉,宋襄公讲究堂堂正正尊重对手的战场对决,自然得不到心思灵活的宋人青睐,而通常斥之为假仁假义冷血无情之辈。
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既喜好填词与风月,也喜欢指点江山评断青史的苏轼。苏轼在他的文章中大骂宋襄公假仁假义欺世盗名,说:“未有如宋襄公之欺于后世者也。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论定。”
苏轼论史喜欢“诛心”,这在小生看来也颇不客观,真仁假仁每个时代甚至每个人都看法不同,怎可一概而论?历史是复杂的,依我看宋襄公功过参半,不能一棒子打死。
宋人黄震也批评宋襄公用目夷为相而不听其计,其实是个狂妄刚愎之人。(宋襄公知目夷贤于己而不用,盖妄人耳,历史反多其礼让,又何欤?)
另外一位宋代学者胡安国也在《春秋胡氏传》中列出了宋襄公四大罪状。
第一,宋襄公平齐内乱立孝公,这是“奉少夺长”(公孙无知才是长子),是自称守礼君子却违反周礼的虚伪表现。
第二,宋襄公以小国国君为祭祀牺牲,是谓残忍无道。
第三,宋襄公武力胁曹,是谓德薄之辈。
第四,宋襄公泓水战败,是“计末遗本,饰小名妨大德”。
光看这四大罪状,似乎宋襄公非但不仁,而且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就算不战败也要自杀以谢天下才行了。
明朝人基本上也对宋襄公持贬低态度。明著名隐士徐霖曾作诗曰:“不恤滕鄫恤楚兵,宁甘伤股博虚名。宋襄若可称仁义,盗跖文王两不明。”
接着我们再穿越到清代,发现这时宋襄公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说一句“骂名满天下”都不为过。
清人吴曾祺说:“(宋襄公)用人于社,昏暴甚矣,一败之后,无以自解,乃姑托以仁人君子之言。何不知羞耻如此。窃谓宋襄公此番举动,是为后世伪道学之祖。”
清人高士奇则说:“甚矣哉,宋襄之愚也……吁,宋襄其谁欺乎?夫祸莫朁于残人骨肉,而以国君为刍狗。无诡之杀,鄫子之用,以视重伤于二毛,孰大?逆天害理之事,宋襄敢行之,而故饰虚名以取实祸,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清人梁玉绳干脆就在文章里责备太史公《史记·宋世家》中的论赞采用古籍(《公羊传》)有失偏颇,他压根儿就不相信当时有部分宋国君子对宋襄公持肯定态度。(泓之战以迂致败,得死为幸,又多乎哉?执滕子,戕鄫子,行仁义不忘大礼者如是耶?何褒乎耳?)
最后到了现代,毛泽东同志站出来为宋襄公盖棺论定了,当时激烈的斗争形势,显然是不允许我党对反动派们姑息养奸的,王明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必须坚决予以批判,所以毛主席教导大家说:“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伟大领袖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貌似我们不该再对宋襄公做翻案文章了。但是,领袖的话是在当时的环境下说的,本着我党“实事求是”和“与时俱进”的态度,以我们现在的社会与国际形势,是否应该一分为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把“宋襄之仁”抽象为“公平竞争”,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费厄泼赖”精神来继承呢?奇谋诡计固然灵活机动,但坏处是容易流为油滑,叛服无定,蔑视一切法则。“费厄泼赖”是否就应一概摒弃了呢?
要讲清楚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汉代《淮南子》中的一句话:“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于古为义,于今为笑。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看来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分析——在乱世,在国家与民族危亡之际,“费厄泼赖”的精神并不可取,为了生存,必要的时候就该毫不犹豫地耍手段,这叫做斗争策略;而在治世,在社会矛盾并不激烈的时代,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以及不择手段的恶性竞争等,都是没有必要的,也是必须坚决反对的。
关于这个问题鲁迅先生也看得很清楚,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鲁迅先生说:“仁人们或者要问:那么,我们竟不要‘费厄泼赖’么?我可以立刻回答:当然是要的,然而尚早。这就是‘请君入瓮’法。虽然仁人们未必肯用,但我还可以言之成理。土绅士或洋绅士们不是常常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外国的平等自由等等,不能适用么?我以为这‘费厄泼赖’也是其一。否则,他对你不‘费厄’,你却对他去‘费厄’,结果总是自己吃亏,不但要‘费厄’而不可得,并且连要不‘费厄’而亦不可得。所以要‘费厄’,最好是首先看清对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以老实不客气;待到它也‘费厄’了,然后再与它讲‘费厄’不迟。”
在鲁迅先生所处的时代,社会矛盾斗争激烈,大家都不怎么讲规矩,所以“费厄泼赖”是要的,但为时尚早。
所以鲁迅先生认为,只有当大家都讲规矩的时候,我们才要讲规矩,否则宋襄之仁就是毛主席所说的蠢猪式仁义道德。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刀枪。这才是中国人应有的“费厄泼赖”。
且正如孟子所言:“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弱者是不够资格讲“费厄泼赖”的,只有强者才可以。就像武侠小说中的盖世大侠:别人是刀枪剑棍全副武装,他却双掌打遍天下;别人是江南七怪一起上,他却从来不要帮手;有时候甚至可以潇潇洒洒地先让人三招,至于暗器毒药什么的阴险玩意儿,那是绝对不用的。否则的话大侠竟去耍些阴谋诡计,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我们要变强,强了就能维护世界和平,就能潇潇洒洒地讲仁义,讲“费厄泼赖”了。这也是当今和平与发展的时代里强者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试想,如果这个世上的所有强者都不讲规矩,那么处在底层的弱者们就更加难以生存了,于是他们只能更加不讲规矩,恶性竞争之下,国际斗争加剧,社会矛盾激化,貌似稳固的金字塔迟早崩塌。
其实,这样对强者也有好处,你“费厄泼赖”了,你仁义了,你大侠了,你扶危济困关怀弱势群体了,你说你不当大哥好多年,别人都不答应,说你不当老大,谁给我们指引前进的方向啊?不相信的话看看齐桓公。
所以说,“仁者无敌”这句话其实有问题,应该是“强而仁者无敌”才对。强者也一定要“仁”,强者不“仁”,又凭什么去要求弱者要“义”呢?这不是很可笑吗?
现在最后的结论呼之欲出了。“宋襄之仁”必须提倡,但必须在和平时代提倡,更必须在强者之中提倡。现代社会渴求公平与正义,但这些必须由金字塔的顶端带头执行,从上而下,上行下效,这个社会就和谐了。
关于如何正确评价圆明园兽首事件,大家有答案了吗?
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大腿中箭,这本算不上什么致命伤,但他也有一定岁数了,多年为霸业奔波与不断经受的挫折早已让他身心重创,再加上春秋时期医疗条件落后,没有云南白药,更没有什么消炎药止痛针,所以他的伤势日重一日,眼见着活不了多久了。
可怜宋襄公,毕生追求梦想播种仁义,收获的却是命运无情的嘲弄,他只能黯然离开春秋的舞台,拖着一条伤腿在历史的荒原中踽踽独行。寒风萧萧,衰草凄凄。对面,死神微笑着,向他伸出冰冷的怀抱。
宋襄公已经很可怜了,但这残酷的世界依然不肯放过他,第二年春,齐孝公发兵攻打宋国,包围缗地(缗音民,今山东金乡县东北),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忘恩负义,竟原来也是白眼儿狼一只。宋襄公闻信吐出一大口血,伤势愈发严重。
墙倒众人推,远古的梦想已经破灭,如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相信仁义,这就是现实,残酷而无情的现实。我可怜的宋襄公,你觉悟了吗?
执著的人从不后悔于自己的坚持,想来宋襄公是不会觉悟的,他努力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千年的笑骂是后人的事情,一切已与他无关。他求仁得仁,可以死得其所了。
宋襄公十四年,也就是公元前637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一个闷热无比简直就要将人逼疯的午后,宋襄公伤口严重感染,生命垂危。还好,在他弥留之际,所有的宗室重臣与妻儿老小都簇拥在他身边,恸哭着为他送行。
宋襄公用迷离的眼神环顾着周围那一个个熟悉的脸庞:哥哥公子目夷,堂弟公孙固,妻子王姬,太子王臣(瞧他儿子这名字取的,宋襄公的性格展露无遗)……宋襄公莫名地笑了。
他追了一辈子也没能追上齐桓公的脚步,临死一刻,他总算有一点比齐桓公强了。
太子王臣哭着问:“公父可有言以教儿臣乎?”
宋襄公呻吟着说道:“楚为宋之大仇,汝切不可忘。晋公子重耳,仁且得众,成大事之人也。有朝一日,汝当可借其力以抗楚,而报寡人泓水之恨……”
太子王臣含泪答应。
公子目夷在旁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暗咐:“主君一辈子糊涂,临死之前,总算是做了一个英明无比的决定,天怜我宋……”
是日夜,宋公兹父中年而卒,一十四载的热血理想,曾几何时的风光霸业,至此全然化作梦幻泡影。他失败了,败得很惨,只能孤独寂寞地在历史尘埃中游荡,魂无所依,永远得不到他所梦想的位置。然而,宋襄公的鲜血并没有白流。他自杀式的拼死抵抗,他近似顽固的执著与勇敢,他强大到离谱的坚守与信念,已经远远超乎了楚成王的想象,并因此引发了楚内部政权的轮替(后文将提及),导致楚军未能乘胜一口气入主中原,华夏诸侯得以从容整合力量,等待新的霸主降临。
从这一方面看,这位“愚蠢”的霸主也对中国历史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如果大家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其实你要说宋襄公的民族复兴伟大理想完全失败了的话,也不太对,至少它在另一个层面实现了,后来先秦诸子中的老子、孔子、庄子、墨子都是宋人或宋人后裔,他们的思想中有很大一部分就自觉或不自觉地源于殷商文化,他们对于无限制的战争方式也是基本持反对态度的。
另外,世人皆以宋襄公之败为泓水战术失当之故,其实不然,宋襄公之败实在战略,而非战术也。其战略之失误有二。
第一,中原诸侯多为周室宗亲,宋襄公不学齐桓公尊王以图霸,却只欲恢复已亡数百年之殷商故业,诸侯们岂能与他同心?周室封臣却助亡国余孽复兴故业,岂不笑话?
第二,宋处四战之地,四面皆是大国,实无称霸之资,若欲抵挡强楚挺进中原之势,只有放低姿态与华夏各国友好结盟合力抗楚,奈何自不量力争做诸侯盟主,岂不笑话?
故宋襄公精神可嘉,奉行军礼、以仁义之名号召诸侯也无不妥,但唯有战略与外交两项,却是零分交卷,实不可取。
宋襄公死后,宋太子王臣即位,是为宋成公。宋成公依照襄公的遗愿,将他葬在与卫国一水之隔的襄陵望母台附近,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春秋霸主,面向着白发送黑发的母亲,永远长眠。或许有国人会在他的坟前发出放肆的嘲笑,但也有人坚信,他的荣誉将永世长存。
与此同时,在宋国去往郑国的大道上,一支由数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正如风疾驰。
为首的一辆马车上,一个重瞳长须的男子按膝而坐,目光如炬,神情从容而淡定。
车窗外,夜空中飘散着浓重的昏暗,阴郁,混乱不堪的气息,但在远处,似有一点微光,照亮路途,指引车队前进的方向。
他,就是宋襄公口中的晋公子重耳,一个天下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