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周列国志》中,宋国此次伐郑是举倾国之兵单独前往,但事实并非如此,宋襄公这个没落霸主也不是一点儿号召力都没有的,据《春秋》记载,当时加入宋国联军的不仅有姻亲之国卫、归附之国滕,而且还有楚方面的小弟许国。另外陈国此时也倾向于宋国这边,为联军提供了大量军事物资。
由此可见,薄之会宋襄公受辱归国后,做了大量行之有效的外交工作,将很多楚国方面的小弟争取到了自己这边。人常说宋襄公是在错误的时间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我看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很显然,楚国无信无义之举也让一些华夏诸侯感到反感,于是他们纷纷叛楚投宋,楚成王外交受挫必求于军事,就算宋襄公不动手,楚国迟早也会动手的,宋楚两大阵营迟早一战。关于这一点,我想宋襄公或许考虑得比我们更早。
事实上,宋地方三百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兼地处天下南北交通之地,所谓襟带河济,屏蔽徐淮,舟车四达,商务辐辏之国也。所以,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其势力来说,宋都是北进中原的楚国霸图路上的大肥羊和拦路虎,就算宋襄公忍气吞声闭门自保,楚王也不会放过宋国的。由此可见,宋襄公的不自量力并非公子目夷说的那样是徒惹祸患,他也是很无奈的,局势险恶危机四伏,他必须豁出去赌上一赌!
宋襄公的策略,应该是想尽快打服郑国,从而将中原南部的诸侯结成强有力的抗楚同盟,守望相助,以抑制荆楚势力继续北上扩张,在这一点上,宋襄公与齐桓公殊途同归。
但是很显然,齐国的军事实力是远非宋国可以比拟的,据史料记载,齐桓公时代的齐军共有三军,按春秋军制,一军为12500人,所以齐军的总兵力在四万左右,再加上齐国每次军事行动,都有大批小弟跟在后头,人马雄壮,可谓威风八面。但是宋国在春秋初期一直只有一军,军事统帅称大司马,襄公即位后由公子目夷担任;后来宋襄公受辱回国,谋霸之心不已,故将宋军扩为左、右二军:使公子目夷将左军,特设左师之职(其大司马之职,则由公孙固改任);襄公则自将右军(当时尚无右师一职)。
从《左传》的记载来看,宋国伐郑,左师公子目夷并未参加,可见左军是负责守国,宋军中只有右军出战;而卫是新建之国,许、滕则是积弱小邦,派出的兵恐怕更是有限;综上所述,宋襄公伐郑之兵应该不会超过三万,就这么点儿兵就想打服郑国,恐怕没那么容易。
果然,郑文公仗着楚国这座大靠山撑腰,一面坚守,一面紧急派人向楚国求援。楚成王见宋襄公竟敢打他家狗,大怒,便召集群臣商量说:“郑事我如父,宜急救之。”
楚将成得臣眼珠子一转,道:“救郑不如伐宋,围城打援,以逸待劳,岂不更妙?”
楚成王一听这主意妙哉,赶紧大夸了成得臣一通,引兵攻宋。
这位在孙膑之前就悟通了“围魏救赵”之妙计的军事人才成得臣,究竟是何方神圣?
成得臣,楚国若敖族(楚西周时君主若敖的后裔)领军人物,名得臣,字子玉,春秋时代楚国著名将领。
强将手下自有强兵,按《左传》记载,之前齐桓公时楚攻郑曾出兵六百乘,又楚之军制与华夏诸侯军制不同,华夏诸侯每辆兵车配步卒100人,楚每辆兵车配步卒150人,故可推知楚军机动兵力至少有九万,非常之可怕!
看来,楚国人才济济,实力雄厚,当年齐桓公引九国之兵都不敢与之一战,宋襄公有这个胆子跟它拼上一拼吗?全世界拭目以待。
楚军进入宋境后,所向披靡,一直攻到宋都商丘附近,好在国内有公子目夷的左军防守,这才得保商丘暂时无虞,但是楚军势大,宋襄公势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赶紧从郑国撤兵,回去保家卫国。
成得臣见大鱼已经上钩,便不再进攻,而将大军驻扎在泓水(雎水支流,今已湮,故道在今河南柘城西北)南岸,派人向宋襄公约战。
宋襄公当然应战,这些年中原诸侯畏楚如虎,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一般,宋襄公都替他们害臊!值此万马齐喑之际,必须有个人勇敢地站出来与楚国来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决战,无论是输是赢,反正不能让楚蛮子看扁了!
宋襄公非常清楚,对付楚国这样的贪狠之狼,只能让自己硬起来,越软越是助长它的气焰,越怕越是要被欺负,左右拼它一场,就算输也要输得轰轰烈烈。
然而,宋襄公的决定遭到了宋军高层的普遍反对。
长久以来,楚军在中原所向披靡,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宋军当然也不会例外,所以大司马公孙固力劝宋襄公道:“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之矣!”
公孙固的话代表了很大一批宋国自保求全派的意见,他们认为上天已经抛弃了殷商,所有努力都是徒然的,宋襄公欲图民族复兴,不仅不会成功,而且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宋襄公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叫公孙固闭嘴。
公孙固长叹而退,他实在想不通宋襄公为什么明知毫无胜算仍不惜拼命一击,这不是找死吗?要他说,就跟楚国认个错服个软,保证啥事儿都没有,最多也不过割地赔款而已。好比郑国那样,暂时的委曲求全未尝也不是一种策略。
宋襄公看着公孙固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他的眼眶已经湿润。
不用公孙固多说,宋襄公岂能不知晓这一战的危险?叔兴之谶言犹在耳,悲剧的宿命已然注定,这一战,他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的,飞蛾扑火在所不惜,总之要他向荆蛮跪地求饶,对不起,做不到!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明知危险可以避免,仍坚守信念拼死一搏,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才是真正的勇者。如果对胜利有绝对的把握,懦夫也敢出手,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过,地球人都知道,勇者与傻子只有一线之隔,执著与顽固也只有一线之隔。
终于,公元前638年十一月一日,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春秋时期最愚蠢、最可笑,也最悲壮、最感人,还最古怪的一场战役——泓水之战爆发了。
这场战役的第一大古怪,也可以说是第一大疑点,就是身为楚国著名将领的成得臣,竟然在决战前没有事先渡过泓水占据有利地形,而是在宋军完全列好阵势后,才慢腾腾地开始渡河,这太古怪了,完全不像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军事将领所为。
我们知道,春秋时代的主要战争形式是车战。以战车作战有两大要素,非常之关键。
首先就是地形。春秋时候的战车驾驶起来非常麻烦。不仅车体长、横面宽、轮子大、底盘高,而且还得用缰绳同时驾驭四匹桀骜的骏马,这可不像我们现在参加一两个月驾驶班就能速成的,那得从小就开始训练,以为先秦时贵族的必修课。所以,即使最优秀的御手也需要足够平坦的地形,否则随时有可能整车倾覆。
其次就是阵形。由于战车笨重,驾驭困难,机动性太差,所以只能使用大排面横列方阵作战方式:两军对垒的战车都以横排前进,迎面对冲,敌我车辆俩俩交错,战车兵从车上立直了身子,趁着与敌车一错轴的时刻,拿戈往旁边车上的人脑袋上招呼,或者用矛去戳。正因为如此,所以前后排间隙要足够,这样才不会追尾;左右列的间隙也要足够,这样才能确保错车时两两夹击对方战车——就好比《尚书牧誓》里面讲到武王伐纣,每行进个五六步,就要停下来整顿队形,并不单单是为了展示军队纪律,那是有实际用途的。
由此可见,春秋时车阵作战,谁占据了有利的地形,谁的阵形更稳固更整齐,谁就更有可能获胜。那么成得臣作为一名优秀的军事将领,怎么可能犯如此巨大的错误呢?
大多数人的看法,是说成得臣根本没有把宋军看在眼里,认为随便打都能获胜,所以才会不加防备大摇大摆地渡河。
少数人的看法,是说成得臣此乃诱敌之计,他就等着宋军钻进自己的埋伏圈里,好来个瓮中捉鳖。
两种见解都有道理,我在这儿不予置评,但当时宋军大司马公孙固显然认同的是第一种看法,他对宋襄公说:“敌众我寡,及其未济也,请击之。”提议半渡而击之,打他个首尾不能相顾。
但是这条妙计在毕生尊奉古军礼的宋襄公看来,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可。吾闻之也,君子不推人危,不攻人厄。吾虽丧国之馀,寡人不忍行之也。须其出。”
春秋三传,宋襄公的答词略有不同,但都很朴素,然而在《东周列国志》中,小说家冯梦龙为宋襄公编了另外一套说辞,说是宋襄公于战前在车上预竖了一面大旗,上绣“仁义”二字,待得此时便道:“汝见‘仁义’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阵,岂有半济而击之理?”
冯梦龙很有才,在他的笔下,宋襄公完全变成了一个舞台上的小丑,喜剧效果十足,一副无厘头的蠢货形象。从此在人们的印象中,泓水之战演变成了一出搞笑的闹剧,悲壮之感全无。
过了一会儿,楚军已完全渡过泓水,但是乱乱哄哄,正在整理队列,部署阵形,公孙固又劝宋襄公趁乱进攻,打他个立足未稳。
这依然是不被当时国际法所允许的,所以宋襄公还是摇了摇头道:“未可,吾闻之也,君子不鼓不成列。待其己陈。”
但在《东周列国志》中,宋襄公再次变化形象,从小丑变成了流氓,他竟朝公孙固的脸上吐了口口水,骂道:“咄!汝贪一击之利,不顾万世之仁义耶?寡人堂堂之阵,岂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
冯梦龙又在恶搞了,宋襄公朝手下大将的脸上吐口水,举动好似街头无赖一般,这与他迂腐君子的形象岂非矛盾?
文字真是太神奇了,一个活得太认真以至较真的悲剧人物,也可以被塑造成一个极具喜感的拙劣小丑,历史就是这样被打扮得面目全非的。
正说话间,人多势众身经百战的楚军已经排好阵势,漫山遍野黑压压一片,好不吓人。
每一个宋国将士,包括宋襄公在内,脸上都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这些勇敢的战士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在危险面前感到害怕,就和你、我,以及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我们一般都有过伟大的梦想,破灭了,于是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继续下去,有时投机,有时退缩。这种生活方式并没错: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不幸的,人们必须谨小慎微地生活。眼前的楚军强大到令人战栗,在那样的大势之下,他们的结局早被注定为必被遗忘的失败者传奇,这种挫败感和悲剧命运足以让任何人失去斗志。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信念,或者叫做坚持,它能让人以全世界再无第二的斗心奔向失败……楚国人可以挺进中原,也可以征服华夏,但是在此之前,请先从宋国勇士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于是蓦地,宋襄公圆睁双眼,奋然振臂,传令大军击鼓进攻,然后亲率兵车一马当先杀向楚阵,宋军为主将气势所鼓舞,遂一齐呐喊,燃烧热血与斗志朝失败冲锋而去,楚军同时击鼓,两军交错,杀声震天。
——冲啊,勇敢的甲士们,公平痛快地去战斗,用你们的戈矛,舞动礼义!
为了宋国的尊严,为了君子的荣耀,宋襄公与他的勇士们终于豁出一切拼死一战,虽然悲壮的结局早已注定,但这就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使命;无论如何,这就是宋襄公的选择,也是他的宿命……
宋襄公实在是个傻子,这样的傻子,当今这个世界已经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