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王夫差胜利而归,得意地对越将诸暨郢说:“子观此战,我吴兵如何?”
“很好很强大。”
“比你越兵如何?”
“不能比,吴兵之强,天下莫当,弱越何足挂齿!”
“哈哈哈,算你们有自知之明!”夫差大悦,遂重赏越兵,让他们回越国宣扬自己的巍巍功业。
诸暨郢于是回到了越国,向越王句践述职。
句践问:“诸大夫,这次你近距离观摩了吴军的战斗经过,一定收获良多吧,赶快跟寡人讲讲,这对我们越国日后与吴国决战一定非常有用。”
“是,微臣此次有幸参与艾陵之战,掌握了很多吴军第一手资料。”
“说来听听。”
“吴军战斗力极强,装备也很好,且对于大规模长时间兵团作战十分熟练,绝对是个不能小视的敌手。”
“是啊,艾陵一战,吴军全歼齐军十万。十万哪,好恐怖的一个数字,这可比越国所有壮丁人数加起来还要多。更厉害的是,夫差一战功成,毫不恋战,迅速回军,让寡人从后捣其老窝的计划彻底落空,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哦?大王原来曾有过如此惊人的计划?”
“是啊,寡人本以为夫差没这么快打赢的,而且就算打赢了,也会在齐晋等地耀武扬威一番,所以想偷偷集结军队去偷袭吴国,还好范大夫及时劝阻了我,否则悔之晚矣。”
范蠡在旁道:“没错,夫差也算是个能兵之人,且吴国气数未尽,现在还不是跟他们翻脸的时候。”
诸暨郢道:“虽是如此,但吴国此战损兵数万,大伤了元气,他们离死期又近了一步。”
句践沉吟道:“话是这么说,可咱们也不能坐等它灭亡,得做点事情来加快它的死期才行!寡人回越国转眼已经近十年了,再等下去头发也要变成跟伍子胥一样白了!”
这时文种笑道:“这有何难?大王难道忘了微臣的灭吴九策了吗?”
句践一拍脑袋:“对呀,我咋把这茬忘了!文大夫的灭吴九策寡人只用了五策,还有四策没用呢!”
文种点头道:“没错,现在就是用第三策和第七策的大好时机!”
句践翻开一个笔记本,边查边念道:“第三策,用高价购买吴国的粮草,以空其粮仓……不是吧,我国今年受晋国次贷危机的影响,物价本就有点通货膨胀的趋势,咱们的财政收入应该放在稳定市场物价上才对,怎么能再用高价去买吴国的粮食呢?这个策略不妥当,驳回!”
文种道:“咱们何必要买呢?可以借嘛!这年头,杨白劳比黄世仁拽!”
句践一头雾水:“杨白劳?黄世仁?”
文种一捂嘴:“哎呀糟糕,一不小心说露嘴了……总之大王开口找吴王借粮就是,夫差不是一向自夸大方吗?咱们就让他出点血!”
句践沉吟道:“计是好计,只是伍子胥那个小气鬼一定会从中作梗,这粮食恐怕没那么好借。”
文种笑:“大王放心,伍子胥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若硬要多管闲事,微臣保证他会死得很惨,这就是我‘灭吴九策’中的第七策了!”
句践继续查笔记本,念:“第七策,离间吴国以伍子胥为首的那些谏臣与吴王之间的关系,迫使他们自杀,以弱其辅……”句践突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道:“难道,难道文大夫你有办法让伍子胥自杀!”
文种捻须道:“正是,大王有所不知,微臣已经从情报部门那里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伍子胥竟然在吴齐决战之前将他的儿子伍丰托付给了齐国的鲍氏,哼,真是自寻死路!”
句践突然一拍桌子,狂笑道:“哈哈,伍子胥老贼必死矣!寡人终于可以睡几天安稳觉了!”
于是没过多久,文种又一次来到了吴国,他来为夫差掘墓。
文种当然不是空手来的,他带了很多金银财宝和美女,从上到下一个个贿赂过去,这年头,想办事就得肯花钱。
一切打点好了,文种便去找夫差,提正事:“恭喜大王得胜归来,此役之后,吴国威震中原,齐鲁臣服,实乃万世之功也。可是我们越国今年可惨了,水旱不调,谷物歉收,人民饥困,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我们老大叫我来大王这儿借些粮食,先渡过眼前的饥荒再说,来年谷熟,必定加倍奉还。”
夫差想也不想就说:“越王臣服于吴,越国的子民就是我吴国的子民,越民之饥,即吴民之饥。还有什么好说的,借!”
伍子胥想都不想就开劝:“不可!不可!依我看越国人居心叵测,并不是真的没粮食,他们是害我们来的!现在借好借,到时还就不那么好还了。这年头,杨白劳比黄世仁拽!”
“杨白劳?……”
“总之一句话,不能借!”
这时候伯嚭说话了(得了好处,当然要帮忙说话):“相国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句践这些年的表现天下皆知,又老实又忠心,怎么会加害我们……大王,伍子胥不是个好人,您千万不要听他的。”
伍子胥怒发冲冠:“我对大王忠心耿耿,怎么就不是好人了,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夫誓不罢休!”
伯嚭冷笑:“就看你千方百计阻挠大王伐齐,动摇军心,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说,齐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老是帮他们说话,如今又阴险地离间吴越关系,唯恐天下不乱,到底是何居心!”
夫差满脸狐疑地说:“是啊伍子胥,你屡次劝我不可伐齐,可是寡人这次大胜而归,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件事你怎么说!”
伍子胥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解下佩剑,捋起袖子,举臂高呼道:“过去先王在位时,老臣可以上朝不执礼,是因为老臣能够决疑解难,安邦定国。如今大王把我们这些老臣弃置不用,而任用小人亲近仇人,行事颠倒,倒似一个孩童般,哪里像一个霸主!现在吴国表面上没事儿,其实隐藏着极大的祸患,你再不悔改,先王的基业就要全毁在你手里了!”
夫差竟然没有生气,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伍子胥,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还活在先王的时代吗?你错了,大错特错。你看,寡人没有你,一样轻松搞定齐国。而你,对寡人已经没有用处了!”
伍子胥颓然瘫倒在地,心如刀割:“大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对吴国的忠诚,没有一刻改变过,你再不听我的话,吴国真的会亡在越国的手里的。求求你,快点醒悟吧!……”
夫差终于动怒了:“住口,你这个老东西,还在这里妖言惑众——”
“大王!”
“伍子胥,你心怀奸诈,不忠不信!寡人已经忍了你很久了,你可不要自己找死!”
伍子胥几乎是狂喊:“大王,老臣忠心无二,可誓天日!”
这时伯嚭突然走到伍子胥面前,淡淡一笑:“伍老相国,你难道忘了,你把你的儿子偷偷送到齐国去抚养的事了么?”
伍子胥一愣,这件事我做得如此隐秘,伯嚭怎么会知道的。
文种在旁暗笑,吴国的支柱,终于就要崩塌了,我就等着看好戏吧!
伯嚭又一声冷笑:“这就是你的忠心,只不过是对齐国的忠心!”
伍子胥急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你通敌卖国,做了为何不敢认!”
晴天霹雳!
“我没有,我没有!……”伍子胥疯了一般号叫。
整个朝堂一片死寂,只有伍子胥的狂叫在回响。所有的朝臣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大家都收了文种好处,这些好处已经足够堵住他们的嘴了。
伍子胥无助的眼神从大家面前扫过,他看到了冷漠、嘲笑,还有无语的怜悯。这些与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同僚,这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今天他却好像一个都不认识了一般。
人心,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多变最看不懂的东西,它可以很暖,也可以,很冷。
你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空出一个相国的位置,大家都可以官升一级。更何况你老是一副盛气凌人所有人都错自己最正确的样子,实在是不招人喜欢。
所以,无论是看在钱的面子上,还是为了明哲保身,我们都没有必要为你出头。
夫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怖的杀气:“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左右!取寡人的‘属镂剑’来!”
伍子胥不喊叫了,他心如死灰。
夫差把剑往地上一扔:“伍子胥!你拿去自处吧!”
伍子胥拾起“属镂剑”,赤脚批衣,一边儿往外走一面惨笑道:“我让你老爹称霸,又拥立你为王,你当初想与我平分吴国,我不稀罕,时至今日你反而要杀我,也不知道是你傻还是我傻,哈哈哈……”
夫差一个劲地摇头,顿足道:“疯了,他疯了!文种,你拿了粮食可回去告诉你们老大,你们国中若有这样的人,切不可用他。”
文种强压心中狂喜,叩首道:“我们老大绝不会用这样的人。”
伍子胥回到家中,准备自杀。
临死之前,他给家人留下了最后一句遗言。
这句话可以说是春秋历史上最震撼人心的一句名言,至今读来仍让人心魂荡漾,忍不住仰望长天,为之一恸!
——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意思是:我死后,你们须在我的墓旁种满梓树,等它们长大后就做成棺材,吴亡之后可用来埋葬吴国死难战士的英灵;再挖出我的眼珠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之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的军队攻入姑苏灭掉吴国……
好一句风云激荡,鬼哭神惊的遗言,怨毒之于人甚此哉!
说完,伍子胥拔剑出鞘,引颈自刎,殷红的鲜血飞溅而出,溅在他满头白发和一身白衣上,桃花点点。
当最后一滴鲜血从他颈间涌出,他的眼前划过了很多人,一幕一幕,如同幻灯片一般:爹爹伍奢、哥哥伍尚、吴王阖闾、专诸、要离、孙武,还有自己破郢时的英姿,那时候,他好年轻……
伍子胥死了,结束了他这一生复仇的生命,也结束了他这一生悲剧的命运。他虽然死不瞑目,但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仍然会选择这一条不归路。假使当年他追随他的父亲伍奢一起死去,假使他像吴国其他大臣一样随波逐流、苟且偷生,那他的生命和咸鱼又有什么不同。他今生注定要当一个英雄,英雄就要选择最壮烈的死亡方式。
有人说,伍子胥如此隐秘地送儿子去交战国齐国,似乎有通敌嫌疑,其罪当诛,一点儿都不冤枉,如果他真的是个大忠臣,为何不将儿子送到一个中立的国家去呢?解释一下,因为吴国是天下的霸主,夫差本人又极其好战,故当时的吴国,大国与之为敌,小国唯之马首是瞻,根本没有所谓中立的国家,所以伍子胥只能选择一个强大的敌对国托孤,这样才能保证儿子的安全,这样才能让他死得无牵无挂。
夫差听说了伍子胥的临终遗言,大发雷霆:“伍子胥,你都死了,还怎么可能会有知觉?你所预言的一切,绝对不可能发生!寡人是天之所生,地之所载,神之所使,谁敢动我!”当即命人将伍子胥的头砍了下来,挂在东门之上,又将尸体的其他部分装在一个鸱夷(古代装酒的一种袋子,以皮革制成)里,抛入滚滚的钱塘江水之中,并说:“寡人要让太阳烤你的头、大风飘你的眼、鱼鳖吃你的肉、野火烧你的骨,叫你骨肉糜烂、化为齑粉,你还看个什么!”
这两个人,真是天生的一对冤家。
传说,夫差的侍卫们将伍子胥的尸体抛向江心后,只听见阵阵可怕的巨响从江中传来,尸体随着江流迅速地翻滚,继而与水融为一体。接着,钱塘江巨浪滔天,荡激崩岸,仿佛在挑战着独裁者的权威,发泄着自己漫天溢海的怨愤。
侍卫们吓坏了,狼狈奔逃,这件事让他们的心灵遭受到了永久的伤害。
从此就有人说,伍子胥死后,他的佩剑在其尸体沉没的江上经常出没,愤然漂浮于水面,人取之就会生病,丢弃它则马上就恢复健康。
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到伍子胥穿着一身素衣,骑着一匹白马,持一柄长矛,立在数百尺高的钱塘江大潮之中,仰天长啸,其声震怒,雷奔电激,荡漭千里。(唐·杜光庭《录异记》)
人们说,伍子胥是复仇男神,他就算是死了,灵魂也要继续复仇,那滔天的巨浪,就是他滔天的怨气,他要夫差一刻都不能安宁。
怒势豪声迸海门,州人传是子胥魂。
天排云阵千雷震,地卷银山万马奔。
高与月轮参朔望,信如壶漏报朝昏。
吴争越战成何事,一曲渔歌过远村。
——宋·米芾《绍圣二年八月十八日观潮浙江亭》
据《太平御览》记载,夫差后来果然内心不安,曾经亲自率领群臣到江边致祭,而吴国人还在胥口为伍子胥建立了祠庙,称为“胥王庙”,并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胥江、胥湖、胥山、胥口、胥门等等,封他为江神。然而令人深思的是作为敌国的越国似乎也很敬重伍子胥,越人在西湖边的一座小山上也修建了一座伍子胥祠,连这座小山也被命名为“胥山”或“吴山”,封他为镇压钱塘潮的潮神,并在庙内写上这样的楹联:“孝当竭力,忠则尽命;生为相国,死为涛神。”其实在吴越很多地方,端午节百姓们祭祀的实际上是白发魔男伍子胥,而不是楚国诗人屈原。
真正的英雄,连敌人都会对他敬重的。
梦笔桥东夜系船,残灯耿耿不成眠。
千年未息灵胥怒,卷地潮声到枕边。
——宋·陆游《夏秋之交小舟早夜往来湖中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