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元旦前后,虽然今年冬天被称为暖冬,但是到了一月中旬,还是可以明显感受到渐边变强的寒风,整个东京街道就像被放在西伯利亚制的大冰箱中,只不过这个巨大冰箱并没有杀菌功能,新型的流行性感冒病毒正在里头蔓延,新宿、涩谷、青山地区的街道上,咳嗽声此起彼伏。
要是此时再下起大雪,一向对风雪没辙的东京交通系统肯定会立刻瘫痪,整个首都圈将会陷入混乱状态,不过以目前东京的情况看来,似乎还不需要担心下雪带来的灾害,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雨水化为灰色窗帘将众人的视线遮蔽,导致身处于这座巨大都市的人们都被蒙上一层阴影,电视上也没有播放什么能够振奋人心的社会新闻,整个日本的生理节奏仿佛进入了低潮。
一过下午四点,天色立即暗了下来,街道变得更加阴沉,平常只要到了下班的尖峰时刻,街道便会充斥着人群、给人一股热闹的感觉,但是在那之前的数小时,只有一股莫名的空洞感觉飘荡在这座热闹的都市里,特别是住宅区的路上更是完全不见人影,充满异样的寂静。
靠近杉并区和练马区交界的住宅区路上,两名制服警员正在进行巡逻,两名二十出头的警员穿着附有黑色风帽的雨衣走在路上,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对于工作的热诚,然而这并非两人的性格所致,在冰冷的雨水中缺少酒精的滋润,毫不间歇地走在马路上一个小时,再多的热诚也会燃烧殆尽。
两人抬头看到的是一座被高耸石墙团团围住的豪华宅邸,占地宽阔到会让人误会这是一所小学,整块土地仿佛被一大片淌着雨滴的树林吞没,打开橡木制的厚重大门往里头探查,只能看见漆黑西洋式建筑的一小部分,因为附近有民众向警方检举这间屋子时常传出奇怪的惨叫声,于是上司命令他们两人在巡逻途中顺道调查。
“这间房子还真大,住在里头的是什么人啊?”
“应该是政治家或不动产业者吧,不对,等等,我记得资料里有写。”
其中一名警员拿出居民资料簿的影印本开始翻阅,影印纸受潮加上手指冰冷,让他寻找资料的过程中不太顺利,最后他总算找到想要查的资料,并且告诉同僚。
“好象是某间公司的董事。”
“董事啊……还真可疑。”
“反正做正经事的也不可能住得起这种大房子,最后肯定会因为贪污贿赂而锒铛入狱吧。”
这并非是他以一名公务员的身份做出的发言,而是一介市井小民的心声,在冰冷的雨中巡逻的自己,就算再努力工作三十年也买不起东京都内的房子,警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多多少少心里也会不平衡。
被这股不满往前推,警员们踏上铺满石块的道路往大门方向前进,每走一步,他们的心情就更加郁闷,在这种黄金地段把自己的家盖得像公园一样,他们对这栋建筑物的主人实在很难抱有好感。
其中一名警员在湿冷的石块上看见一个反射出白色亮光的物体,他蹲下捡起那个东西,那是一条用细链串起的小型银色十字架。
“喂,你觉得这是什么?”
“十字架吧,你没见过吗?”
“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出现十字架。”
“可能是他们家中有人信基督教吧,不过就算他们信奉伊斯兰教也不关我的事。”
突然,他们闻到一股异臭,十字架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大蒜味道,十字架也大蒜引发他们极为普通的联想。
警员们也知道吸血鬼的存在,不过尽限于在电影和惊悚小说中登场的吸血鬼,吸血鬼、狼人、科学怪人、木乃伊,这是多数日本人耳熟能详的惊悚作品人物,而目前浮现在脑中的人物最害怕的东西,好象就是十字架、大蒜,以及太阳光。
将十字架挂在手指上的警员刻意笑着说:
“搞、搞不好这间屋子是吸血鬼的巢穴喔。”
“我看你是恐怖影片看太多了,既然要看,不如看些能洗涤心灵的好作品吧。”
“哼,装模作样,谁像你都靠色情影片的变态场景来洗涤心灵啊。”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突然有个看不清楚的东西穿过两人之间,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确实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流与他们擦身而过,令两人都起了鸡皮疙瘩,就在他们互看了一眼、再次将视线转回前方时,发现那道从外面看不见的大门上有一条细缝,两人走到供人上下车、有天花板的走廊后,便将风帽取下往大门的细缝里看去,在其中一人小声地说出“请问……”的同时,黑暗中突然发出一阵类似用力将伞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更有无数的黑影朝两人飞来,两名警员勉强忍住惨叫声,在确认了影子的真面目之后,两人松了一口气。
“是蝙蝠啊……”
“东京有蝙蝠吗?”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动物学者好了。”
从大厅的天花板的墙壁布满了不祥的黑色生物,他们发出刺耳的叫声四处盘旋,两名警员虽然走进大厅,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却完全没有头绪。
“请、请求支援会不会比较好。”
“你要怎么请求支援?说这里好象有吸血鬼出没吗?会被痛骂一顿的。”
“不要提到吸血鬼,只要说这里很可疑就行了,真是个做事不得要领的家伙。”
就在他们讨论的同时,双脚也持续地向前行走,总觉得无法停下脚步,而且要和同伴分开行动更是困难,先前那段羡慕屋子主人的心情早已经消失殆尽,两名警员越过宽广的大厅,穿过拱门形状的入口、踏上内部的走廊。
“有人在家吗?太不小心了,要是有人闯空门该怎么办。”
在这种场合,警员的行动并不会被列入闯空门的范围之内,而充斥在这座豪宅内的不光只是沉默,还有伴随而来的某些事物正在侵蚀人类追求平稳的本能,所以警员的声音会开始变调也是无可厚非的。
如果是一个人来巡逻,早就逃之夭夭了,或许正因为是两人一同前来,才会让逃跑的时机溜走,此时有一股臭味钻入两人湿冷的鼻孔内,这次不是大蒜的味道,是一股难以形容且令人感到不快的味道,一直以来都执行普通警察勤务的两名警员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下午四点二十八分,警视厅的情报中心被一则来自警员的报告弄得人仰马翻。
“堆、堆积如山的尸体!发生杀人事件了,而且还是大量杀人!全家都遭到杀害,全部都死了!”
这个报告并不完全正确,两名警员其实不清楚有哪些人住在宅邸里,不过有好几个人全都死在同一间房间里却是事实,再加上杀人这个字眼,警方岂能坐视不管。
下午四点四十分,这个位于山坡、原本十分寂静的住宅区,因为巡逻车的警笛声和警员们的交谈声而引发骚动——村尾一家八口杀人事件——即使以单一事件来看,这已经是一件足以撼动全国的社会新闻了,不过如同时常出现在电影里的台词——“这只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
即使入夜了,冰冷的雨水仍然将东京都街封闭在无色的牢笼之内。
东京的国分寺市在二十世纪末勉强还能保有旧武藏野的气氛,但是现在却被东京郊外那一片名为住宅区地带的大浪整个吞没,虽然碧绿仍然四处可见,也比都内来得宽敞许多,却已经与国木田独步书中的世界绝缘了。
走出国分寺市南部的JR中央线车站后,往南方步行约五分钟,接着在小型商店街的角落转弯,会看到一棵巨大的老橡树耸立在门内,一栋名为“财团法人·北多摩美术馆”的建筑物就在眼前,是一座以红砖砌成、两层楼高的建筑物,这里不光是一座普通的美术馆,虽然这么说太露骨了,不过这里同时也是连一座普通美术馆都不如的“深红蔷薇结社”日本支部。
“深红蔷薇结社”简称CRS,即使你翻遍“日本团体总目录”也绝对找不到这个名字,因为它不是业界团体,而是秘密结社,目标是征服世界——才怪,这只不过是个由想安居在人类社会的先天性吸血鬼们创立的组织。
几乎与村尾邸内的八具尸体被发现的同一时刻,美术馆二楼的会议室中,正在进行一场由CRS成员举办的会议,全部人数加起来不到二十人,CRS日本支部的规模只如同一个小社团大小。
“唉,令人提不起劲的下雨天,仿佛在暗示我们的财务状况。”
身居馆长职务的男人一说完这句话,身边立刻传出一个声音。
“你以为说笑话就可以蒙混过去吗,伯父?”
作出锐利发言的正是担任美术馆策展人的绿川淳司,他同时也是馆长的侄子,毕业于某所国立大学的哲学系美术专攻组,今年二十三岁的他拥有一副学生般的稚气外表,由于身高挺拔、没有刻意修剪头发,第一眼印象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有为好青年,在“深红蔷薇结社”(CRS)的成员分布中属于最年轻的那一层,或许由于他是北多摩美术馆馆长,也就是CRS日本支部支部长的侄子,在不知不觉中担下了形同行动部队队长般的职务,简单来说,只要牵涉到肉体劳动,绝大多数的情况都会由他负责处理,若要淳司本人形容这群以“伯父”为首的高层人员们,大概就像这样——“每个人嘴巴上都说得很好听,不过做事的只有我一个”。不过,看在他身旁的助手·花村雅香眼里,虽然淳司每次都不停地抱怨,却还是照单全收毫无怨言这点,正是淳司颇具个人风格的地方。
今天会议的主题单纯是针对美术馆本身的业务,伯父从一名为村尾的美术品商人手上,以十亿日元的价钱买下了一幅梵谷中期的静物画,并且将宝物带到现场希望能对这件画作进行鉴定、审查,而要进行鉴定的正是身为策展人的淳司,如果连他也无法分辨真伪,就得花钱聘请有名的专家了,放入画框的画用绢布层层裹住、小心翼翼地运到现场,在众人注目之下,淳司开始鉴定这幅以橙色系颜料为主、色彩强烈的画作,五分钟过后……
“这是赝品,这幅画是假的。”
淳司冷静地说出结论,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陷入一阵骚动,坐在他身旁的花村雅香则是津津有味地将视线放在那幅梵谷的静物画上,接着淳司用朗读散文的口吻开始说明:
“作画的人先将蛋黄涂在空白的画布上。如此一来,覆盖上去的颜料就会产生龟裂,一幅看似年代久远的画作就大功告成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手法。”
众人又是一阵骚动,花村雅香的两眼睁得更大了,她仔细盯着这幅被宣告并非梵谷真迹的画作。
“嗯……这是……赝品?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受骗上当,真不愧是教练。”
“别再叫我教练了。”
淳司的脸上露出枯涩的神情,而差一点花大钱买下赝品的伯父则是仰天长叹:
“唉……居然连吸血鬼都要骗,人类真是太可怕了。”
“伯父,请不要妄想藉由感叹来逃避责任。”
无视伯父没有意义的叹息,淳司环视众人说出根绝他们心中猜疑与惊愕的话。
“梵谷是一位容易成为仿冒目标的画家,一方面由于他的一生颠沛流离,画作并没有受到妥善保养,另一方面,他的画风时常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剧烈的变化,因此这位画家的作品十分难以鉴定。”
“你说很难鉴定,那你为什么肯定这幅画是赝品?”
“所以这是连我都看得穿的手法,搞不好画出这幅画的人压根不觉得有人会受骗上当。”
这句话充满了讽刺意味,淳司的个性并不像外表那样温驯和善,此时成员中有人激动地提出疑问:
“照、照你这么说,我们不就被白白骗走了十亿日元吗?”
“不,其实我们没有损失。”
伯父摸摸下巴说道,接着他向一脸疑惑的众人说明。因为十亿日元并非一笔小钱,不可能马上准备好,于是伯父只是递出支票,表示想先将画作带去美术馆交由理事们审议,村尾立刻答应了这些要求。
“‘那就审议到你们满意为止吧’,村尾是这么说的,当时我是觉得既然他那么有自信,应该不会是假的。说老实话,如果当场被拒绝,我也曾经想过干脆不要花大钱买这幅画。”
伯父边说边摸胡子,淳司则是用着不安的眼神继续发问:
“那位村尾就以这样的条件同意将画交给你吗?”
“没错。”
“这样一来就更危险了,搞不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这次众人疑惑的眼神对准淳司,换他开始说明原因,也就是说,这幅画经由淳司的鉴定之后,确定是一幅赝品,而美术馆方势必会以画作是赝品的理由退还卖家,这时村尾也许会说“我明明是将真迹交给北多摩美术馆,他们却用假画调换,想骗走我的画”。如此一来,势必会形成双方各执一词的局面,持续争论直到法庭上吧,要是村尾的目的是要让北多摩美术馆的信誉扫地,那么他就成功了。
“我没想到有那么严重啊,你的心机好重。”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结论!”
虽然与当初开会的目的有所差异,不过会议还是继续进行,即使不断地讨论,仍然拿不出有效的对策解决眼前的窘境,时间到了晚上七点,说要回馆长室一趟的伯父突然用慌张的神情跑出来对众人说:
“村尾好象逃到没有法律约束的国度去了,快看电视。”
所有人紧盯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新闻,阴沉的画面配上播报员平淡的口吻传出,报导的内容是——杉并区善福寺的高级住宅区发生了近期罕见的大量杀人事件,被害者是经营数家公司并身兼美术商的村尾信弘,由于在搜查途中还发现了许多超越一般常识的事物,令搜查当局伤透脑筋。
就在吸血鬼们为了今后的处置而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警视厅早已迅速展开行动。
刑事科搜查一课的沟吕木警官被任命调查本案,他是个刑警生涯长达二十五年的老警员,拥有斗牛犬般的容貌,与连斗牛犬都会敬而远之的咆哮声,或许该说他是一个相较于知性,更有体力、行动力和毅力的人,但绝对不是有勇无谋,他像个巨大的雕像般站在村尾邸的大厅,不断地指挥众人,接着他缓缓离开大厅来到案发现场,现场是一间有三十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不久前还有八具尸体堆在眼前这张昂贵的天津地毯上,如今尸体则是被全数运出,惨剧的痕迹早已从地毯表面消失。
惨遭杀害的八人分别是村尾家的主人信弘,夫人悦子,信弘的父亲康司郎、长男正之、正之的妻子由理、村尾家的次男晴之,以及正之才刚出生八个月的儿子悠一,还有女佣人木岛敬子,成年男性四名,姑且不论八十岁的康次郎及五十八岁的信弘,二十七岁的正之与二十三岁的晴之,这两名正值青壮的男子居然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遭到杀害。
虽然很想说现场血流成河,然而实际的情况只有几处像是打翻的红色墨水留下的血痕,房间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血腥,用荒凉来形容会更加贴切,房内的暖气已经关闭,受冻的手摸在脸颊上颇不舒服。
“加上那条带有大蒜味道的十字架,搞不好这是吸血鬼做的。”
大岩刚太郎刑警提出意见,他的外观与姓名形成强烈对比,是个身材纤细的年轻人,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尊戴着眼睛的铁丝人偶。
“哼,吸血鬼吗……”
沟吕木警官一脸不满的说着,他抬头望着那面比他家要高上一公尺的白色天花板,总觉得头顶和天花板间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正对着他冷笑。
“那么,你能告诉我吸血鬼挑上这间屋子的理由在哪里吗?”
“将那个理由查出来,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如果有闲功夫在这耍嘴皮子,就快点给我去收集情报,你这个菜鸟。”
受到斥责的大岩刑警悻悻然地离开上司身边,看起来就像被斗牛犬用鼻子吹走的铁丝人偶一样,沟吕木警官没有看着大岩刑警离开,他径自重新环视四周,有一座可以燃烧木柴、真正的暖炉,房间墙壁上还挂了一只加拿大的鹿头标本,也不晓得是谁的战利品,警官瞪着大鹿那一对用玻璃做成的眼珠子开始思考。
撇开一个小婴儿不算,其他的被害者都是成年人,体内的血液数量全部加起来应该超过三万五千毫升,那么多的血液究竟跑去哪里了……吸血鬼这种东西八成是那群神秘现象爱好者编出来的,无论如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这间豪华,不,是充满暴发户气息的房间里,发生了一件惨绝人寰的命案,杀掉八名男女并将他们的血液夺走的家伙,正藏在东京的某个角落。
“这可真是发生在麻烦时代里的麻烦事啊。”
虽然他想吐掉嘴里的口水,但是立刻想到这里是别人的屋子,于是将口水咽下的警官不禁再次思考,没错,这里是别人的屋子,这间大得不像话的房子今后究竟会由谁来居住呢?应该是其余的家属才对,警官认为这件事情必须记下来,村尾家的资产除了杉并区善福寺的这间豪宅之外,在港区元麻市也有一间公寓,轻井泽、伊东、夏威夷欧胡岛和加拿大温哥华几个地方都拥有别墅,再加上股票和公债,总资产大约有数十亿日元,毫无真实感的数字令警官越来越反感。
“在夏威夷游泳以及在加拿大滑雪啊,还真是好命。”
“是个环太平洋的资本家呢。”
不知几时回到房间的大岩刑警用着自以为很有品位的口气说话,只见沟吕木警官斜瞪着这位部下,好象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大岩刑警则是一脸不在乎地拿起笔记本,摆好姿势后开始报告:
“嗯,其实,村尾家并不是全家遇害,有个人幸运逃过一劫。”
“是谁?”
“村尾夫妇的长女,好象叫做凉子。结婚之后似乎住在藤泽市……”
“丈夫的职业是什么?”
“是个年轻实业家。”
“具体而言他是做什么的?”
“经营数家餐厅、饭店以及俱乐部。”
沟吕木警官点了点头,听完报告之后,他立刻对这名素未谋面的男子产生一股厌恶感,名片上印有外来语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这是他二十年来一直抱持的偏见。
即使犯人再怎么怨恨村尾家的人,也没有必要连同婴儿及女佣人一起杀害,无论已经去世还是活着的人,沟吕木对村尾一家实在没什么好感,除了婴儿,他对犯人杀害婴儿这个行为感到格外愤怒。
“绝对不能原谅他。”
长相在此刻早已无关紧要,现在的沟吕木警官是一名追缉凶恶罪犯、代表正义与人道的战士。
惨剧发生的两天后,村尾家举行了告别式,主持者是家中长女凉子,而她的丈夫加纳卓也则是实质负责告别式事宜的人,五百名以上的参加者排列在宽阔的屋内,其中约有一成的人是负责维持秩序的保全人员。
花村雅香望着天色不是很好的天空。
“听说今年的天气不是很好。”
“是这样吗?从我出生以来有,好象还没遇过整年气候舒适的情况,每年都有听到有人大喊‘今年真糟’这种抱怨。”
绿川淳司不自在地将手放在黑色领结,由于美术馆的工作并没有打领带的必要,所以偶尔穿上正式服装会让他感到苦闷。
“不过这种天气也颇适合举办丧礼的,要是天气过于晴朗,说不定会让人想要脱下丧服跳舞。”
伯父悠闲地说道,日本版白罗的装扮看起来还颇有丧服的样子,带着两名年轻随从的伯父来到现场以吊慰家属的名义进行调查,不光是为了梵谷的赝品,大量杀人事件再加上死者体内的血液凭空消失,负责处理吸血鬼犯罪的CRS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穿着黑色丧服、乍看之下颇有气质的雅香将嘴凑到淳司耳边小声说:
“真是一起诡异的事件呢。”
“诡异的部分大约只占了一半。”
“那另一半就不诡异了吗?”
“大概就是因为泛滥而产生的不悦。就好比垃圾袋,虽然到处可见,也不会因此就觉得垃圾袋好看。”
淳司的发言既缺乏创意也不生动,从许多角度来看他算是个无趣的人,搞不好这次又要接手与美术无关的工作了,这是此刻他内心想的事情。
在葬礼的参加者中,人数占最多的就是“秘书”,与村尾信弘往来的财政界人士为数众多,由于这是一起引发社会轰动的大量级杀人事件,因此守侯在此的媒体并不在少数,为了躲避镜头,那些人纷纷请秘书代为出席告别式,要说冷漠的话是挺冷漠的,却不是无法理解。
“请问你们是村尾先生的朋友吗?”
突如起来的麦克风令淳司稍微往后一仰,村尾家的门前守侯了一群来这里取材的平面媒体工作记者。
“我们只不过是随从。如果有事想要询问,请找这位先生。”
淳司往伯父背上指去,但是对方似乎毫不理会,只是继续发问:
“请问你参加这场告别式,现在的心情如何?”
现在心情如何!?这群家伙难道没有别的事情可以问了吗?
“对着参加丧礼的人硬将麦克风凑上去,你们现在的心情又是如何?”
他不满的反问,趁着对方不知所措时,两人穿越人群,自己并不是公众人物,一般市民应该有权拒绝缺乏礼貌的采访,淳司认为即使身为吸血鬼应该也算一般市民。
签到之后,伯父不知何时开始与其他参加丧礼的人热切地交谈。
“我们和村尾先生有过两次画作的交易。也因为这样,今天出席了这场告别式。”
“您真是重感情啊。”
“情义是我做人的最高原则,也因为这样我和金钱没什么缘分。”
后半段也就算了,这些话的前半段实在让人听不下去,傻眼的淳司扯了扯伯父的袖子。
“要胡扯也该有个限度。”
“这只不过是一些场面话,没有必要告诉他们实际发生的麻烦事吧。”
“就算想瞒也瞒不了多久,日本警察没有你想象中的无能。”
“哼,可是也没有多好,最近还没破的案子似乎不少。”
“那是因为犯人比警察高明吧。”
“你讲话比我还恶毒呢。”
伯父摆出一副错愕的表情,但是在接下来与沟吕木警官的会谈,伯父立刻将那张彬彬有礼的假面具拆下。
伯父与沟吕木警官互相以白眼对看,双方似乎都不顺眼,但是两个岁数加起来有一百一十的人,在这里发生争执也太不好看,确认有交涉的必要之后,伯父微笑着上前攀谈,就这点来看,伯父这个人可以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
“可以请教一下吗,垢吕木警官?”
“是沟吕木!”
虽然警官用凶狠的语气纠正,伯父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轻轻地扯了扯自己嘴边的灰色胡子。
“怎么样,你们对于这起凶恶犯罪的犯案动机有头绪了吗?”
“紧锣密鼓地调查中,而且调查的内容也不能让你们这群一般市民知道。”
“你这样叫做心胸狭窄,垢吕木警官。”
“是沟吕木!”
“我可是对警方抱持善意的好市民,十分希望能够协助搜查,警方是不是也该对好市民示出一些善意呢?这样才能称为健全的民主社会啊。”
“是的,您所言甚是。”
沟吕木警官发出的低吼会让人误以为是火山爆发前的地震声,可是伯父依然一副从容的模样。
“那请容不才的在下发表一些浅见,村尾先生生前的交友状况也许是个不错的着眼点,认识时间越长的人越可疑。”
伯父以正经的语调述说着非常普通的意见,这只不过是欺敌作战罢了,藉由伯父缠住沟吕木警官的这段时间,让年轻的淳司与雅香趁机在屋内四处搜寻,就是这种简单的计划。
重要的证物应该都已经被警方扣押了,淳司没有在这方面抱着太大的期望,不过倒是希望能亲眼看到凶案现场。
淳司尽可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丧礼会场,雅香也跟随在后,两人一起行动刚好可以假装成情侣,就算不小心被发现了也可以利用雅香蒙混过去,虽然雅香本人矢口否认,不过她那光交谈就可以让对方晕头转向的功夫,连在日常对话中都可以发挥出来。
悄悄潜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淳司及雅香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成功进入这座巨大的宅邸深处,越深入就越会发现这座建筑物真的是大到不能再大,由于早已远离会场,四周完全看不见其他人影,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底部,他们选择从最底部依序调查的做法,于是先来到地下室,虽然地下室的门被上了锁,但是淳司花不到三十秒就用金属条将它打开,这是淳司的专长之一。
村尾信弘似乎是个相当注重形式的人,舞台的装置几近完美,前提是没被破坏的话,简单来说,整个地下室看起来就像经常出现在科学恐怖电影里的舞台,没有白发的白衣老人站在不知道作用为何的实验器具与机械间是唯一的缺憾,烧杯与烧瓶的碎片散落一地,从变色的墙壁上散发出混合药物的异臭味,雅香惊恐地缩起肩膀。
“是后天性的患者吗,教练?”
“可能性很大。”
淳司回答之后在心中暗骂,不应该在被叫教练后回答她的,自己根本就不希望雅香用那种称呼叫他,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改用什么称呼呢?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
不管如何,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两人为了避免长时间留在同一个地方便朝一楼动身,这次来到发生凶案的现场,淳司查看着铺在地面的地毯。
“简直就像用舌头舔过一样干净,日本的警察果真很能干。”
“厨房有什么吗?”
“刚刚路过时瞄到的,厨房有一台大得离谱的冰箱,我想要调查一下那台冰箱的下方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必要吗?”
淳司会提出疑问是理所当然的,根据雅香的解释,过去在花村家曾经发生闯空门事件,那时刚好有运送中元礼品的人前来敲门,使得小偷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跑,结果不慎跌倒还因此扭伤脚踝,下场当然是被抓住,但是那时遭窃的信用卡却无故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半年后,因为家中买了新冰箱,就在旧冰箱被搬离原地的时候,赫然发现失踪半年的卡片原来就藏在下面。
过了不久,从厨房传出一阵声响,魁梧的沟吕木警官立刻前往一探究竟,到厨房只看到大岩刑警注视一位身穿丧服、年轻美丽的女孩,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这个女孩好象想移动这台冰箱做些事情。”
“哎呀,我才没有想要移动冰箱啊,我只是口渴了,想找一些水喝。”
面对起疑的沟吕木警官,雅香将双眼睁大,装出品行端正的大小姐模样。
“而且以我的力量,怎么可能移动那么大的冰箱呢。”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雅香都不像个可以单手举起四门冰箱的怪力女,这一点想必也在沟吕木警官的常识之内,警官排除了心中的疑虑后,开始斥责部下:
“如果有时间讲那些蠢话,还不快点给我去找出真正可疑的家伙。”
接着他转过头,用还带有些微愤怒的语气、一脸不甘愿地朝雅香道歉:
“小姐,给你带来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在这里我也要提醒你,别做出惹人怀疑的举动,请记住这一点。”
“好的,我会谨记在心的,真是对不起。”
在这位应当被怀疑的“小姐”深深地鞠躬之后,沟吕木警官相当满意,对一个中年男子而言,被一位美丽端庄的女孩子以社交礼仪对待,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当然,这位善良的警官也无从得知,发挥先天性吸血鬼力量的雅香刚刚用单手举起四门冰箱,并将藏在冰箱下方的小手册迅速放进黑色裤袜内。
“面对女人真是不能大意啊。”
如果伯父也在场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
种类迥异的红茶散发着芳香整齐地排列在桌上,逐一品香之后,伯父开口说:
“照你们这么说,那栋房子之前曾经进行过某些实验?”
“我是这么推测的,八九不离十吧。”
淳司回答得十分小心。
三人的所在位置是吉祥寺车站北边出口的茶馆“The Red Redmaynes”,这是一间红茶专卖店,放在伯父面前的是白兰地红茶,淳司的是俄式红茶,至于雅香则是肉桂茶以及闪电泡芙,虽然菜单上面还有像“越南茶”与“巴塔哥尼亚”这种好茶,却没有受到客人的青睐,雅香的目光曾停留在“恶魔之泪”上一段时间,但是当她将拥有及肩长发的头摆向服务生并点了肉桂茶的同时,仿佛也表示恶魔的诱惑被她一扫而空。
伯父用指尖抚摸杯缘。
“果然牵涉到患者吗……”
“为了得到永恒的生命而跟吸血鬼联手的家伙是数都数不完的,所以我们CRS才会不断地出动。”
“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你们两个的任务就是……”
面对伸手抚摸胡子的伯父,淳司伸出食指左右摆动,双眼还浮现出不愿意配合的目光。
“我啊,只想当个朴素的美术馆策展人。”
“那你是打算拒绝了?”
“请仔细地看我的脸,是不是写了‘我受够了’几个大字在上面。”
“不对不对,我看到的是‘我还想继续帮伯父的忙’这些字。”
“曲解意思也请适可而止。”
满心的期待被淳司冷漠地泼了盆冷水,这次伯父转向他身旁的助手。
“雅香,你也帮忙说些话吧。”
“我可以点这一道‘恶魔之泪’吗?”
“他不是这个意思……我劝你还是不要点,那东西塞入了大量的胡椒,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的。”
“嗯……既然知道的话就代表教练有点过了?真是令人好奇。”
“你说得没错,雅香。”
伯父一脸不怀好意地对沉默的淳司笑了笑。
“这家伙以前曾经在涩谷的一间咖啡店,点了一道叫做冷狗的怪东西。”
“笔记本里写了什么,雅香。”
淳司明显地想将话题拉离冷狗,往伯父那里靠过去的雅香虽然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但也立刻点点头,将从丝袜底下放进手提包内的笔记本拿了出来。
“总而言之,村尾那群人为了掩饰他们正在进行的见不得人的实验,才创了这个会吗?”
“会的名称呢?”
“山手俳句爱好会。”
两个男人互望之后,伯父叹了一口气。
“这群人还挺有幽默感的,虽然幽默的地方有点奇怪,只要对外宣称这是俳句爱好会,也不会有人想到他们正在进行什么危险的研究吧。”
笔记本里记载的会员一共有十名,其中已经去世的村尾信弘是担任副干事。
〖会长 坚原倍高
副会长 热海启吾
干事 仓田浩一郎
副干事 村尾信弘〗
其余的会员有,野副信一郎、和田崎满、今泉尚平、大坪康志、蓧木辉久以及吉国周雄,都是些耳熟的名字,应该可以从名人录中找到,笔记本内还记载了所有人的地址,这笔记本的主人真是用心。
会长家位于世田谷区成城,副会长在大田区田园调布,干事家则在丰岛区目白,成城附近似乎是有供学生居住的便宜公寓,不过从副干事村尾居住的这座豪宅看来,这个集团的成员们再怎么样也不会是家境贫穷的庶民。
“要调查的话也是可以……”
淳司露出一副要求回报的表情注视着伯父。
“只是要收不少的活动费用。”
“嗯……虽然你这么说……”
“伯父如果吝啬起来,那唯一的优点不就消失了吗?”
“你也知道最近的财政状况……”
“只要想起差点被骗走的十亿日元,就不会觉得这0.1%的必要花费可惜吧。”
趁伯父深思时,淳司取走雅香手上的笔记本,开始详读内页。
“不过,话说回来,要用什么办法接近这些人呢?”
“说得也是,虽然不太可能见到会长,不过副会长倒是有办法喔。”
“别说得那么简单。”
“因为那个叫热海的人,刚好是我们大学的理事长。”
雅香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大难题。“喔……”伯父发出了惊叹声,反倒是淳司皱起眉头。
“堂堂理事长会轻易接见一名学生吗?”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因为那个人最喜欢政治家和美丽的女学生了。”
“谁是美丽的女学生啊?”这句话说出口会让事情没完没了,所以淳司选择沉默,仔细想想,这家伙姑且也算是私立明星大学的学生,比起普通的国立大学,入学测验的分数标准明显高出许多。
“对了,教练,你对俳句熟吗?”
“至少能分辨俳句和川柳、狂句的不同。”
“一边喝玄米茶,一边写着俳句的吸血鬼,真是不错的作画题材。”
“我倒觉得连漫画都画不成。”
淳司说出一点也不浪漫的话,雅香突然板起脸,将手指抵在形状端正的下巴上。
“也许我也该去学一些俳句,就算只学个皮毛也好。话说回来,要谎称你是我的表哥……因为他虽然是教育工作者,却是个会用外表来判断人的家伙,你得在服装上下一番功夫才可以喔。”
“该不会又要打领带了吧。”
就在淳司一脸厌烦地将手放在领口时,店内的电视报道了一则新闻,内容与村尾家的事件无关,而是一名支付不起房屋贷款的上班族受不了心理压力,于是放火将房子烧掉,连同全家自杀的惨剧。
“真是一椿令人难过的新闻,奋斗了几十年,总算拥有自己的家,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果,太可怜了。”
“努力付出却得不到相当的报酬,这种国家总有一天会垮掉,就算外表再怎么光鲜亮丽也一样,纵使涂上多么鲜艳的油漆,砂城仍然是砂城,不可能变成水泥大厦。”
“教练还真是严格。”
“成为社会派吸血鬼是我的目标。”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有趣,淳司说出口后也立刻有了自觉。
“那么这次的事件,身为一个社会派人士,你有什么高见呢?”
“将位于富士山树海的秘密研究所进行爆破并且烧毁,这样就结束了。”
“谁的秘密研究啊?”
“当然是CIA或是KGB的。”
对淳司毫无责任的发言,雅香点了点头之后,突然将话题一转。
“对了,教练,‘冷狗’是什么事物啊?”
“怎么,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吗?”
淳司虽然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最后决定还是全盘托出,因为他觉得与其被伯父加油添醋乱说,倒不如由自己开口。
“那是一道用冷掉的面包夹入香肠做成的料理,真的很难吃。”
“喔……是这样啊,冷掉的热狗,所以才叫做冷狗,原来如此。”
雅香一阵大笑,在旁的伯父微微扬起嘴角,淳司则是一脸沮丧地喝着杯中的水。
那一晚,在东京湾附近,某间大学的校园内发生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从学生会馆某间正在举行联谊的房间里走出了一对男女,学生会馆内共有六间和室,要找到一间无人的房间调情绝非难事,两人就在和室内电灯关闭的状况下互相拥抱。
“……但是这里暗得好诡异,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地球可是每年持续温室化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男学生边笑边抚摸女朋友的胸部,突然间,男学生表情一变,他发出厌恶的声音并且赏了自己一巴掌,他感到脸上有一股被细针刺入的触感,接着只听见凶手留下一阵刺激神经的细微声响,便迅速地飞离现场。
“啧,被暖化也该有个限度吧,怎么连蚊子都在冬天出现了。”
“我可不想被蚊子咬而留下痕迹,难道不能到更有气氛的地点去吗?像是豪华度假旅馆之类的地方。”
“哼,反正我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兴致全没了,回去吧。”
判断不出究竟是谁的心情比较差,两名学生带着不悦的表情,以若无其事的动作回到同伴们的身边,就在他们离开后,从昏暗和室内发出的振翅声逐渐高涨。
……在二十一世纪的魔都东京,在寒冷的严冬中,不久将会发现以蚊子为媒介的传染病开始流行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