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阴霾的天空,又向台下扫了一眼,脸上隐隐透出一股杀气,声色俱厉地喝道:“白云龙!抚顺一战,死了多少军卒?”抚顺游击白云龙出列,躬身叉手答道:“一万有余。”“你怎么却活着?”“……”白云龙两腿战栗,软身跪下,面如死灰。杨镐森然道:“你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还有什么话说!左右,与我绑了!”上来几个武士将白云龙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下台去。白云龙没命地喊道:“大帅!努尔哈赤兵马势大,哪里挡得住?求大帅恩典,求大帅恩典呐!”
万历皇帝朱翊钧自十岁登基,六年以后,册立王氏为皇后,三年以后,又选立了九个嫔妃,年纪轻轻就沉湎于酒色,淘虚了身子,常常头晕目眩,腰酸腿软,以致二十多年不理朝政,专心颐养,可是身边有个娇艳的郑贵妃,哪里能够清心寡欲、养气宁神?朝廷接连发生妖书案、梃击案,他不顾郑贵妃终日啼哭,将福王打发出京之藩。福王走后,郑贵妃郁郁寡欢,常在他面前长吁短叹,他只得答应福王可三年赴京朝觐一次,郑贵妃这才有了笑容,与他整日在宫里恣情取乐。万历正觉快慰,辽东巡抚李维翰的奏折从千里以外的关外六百里加急飞抵皇城,他看了,大惊失色,不由站起身来,那奏折落在地上。郑贵妃从未见过皇上如此惊慌过,拣起奏折,知道原来是抚顺、东州、马根丹三城以及周围台堡,已给建州努尔哈赤攻破。抚顺关游击李永芳投降,辽东总兵张承荫、副将颇廷相、参将蒲世芳等五十多员将领战死。万历皇帝浑身冰冷,半晌才缓过神来,急召兵部尚书薛三才入宫,调兵围剿。
薛三才回奏道:“辽军缺饷已有三年,户部自去年秋季不到一年已拖欠饷银五十万两。兵部拖欠辽东马价银十一万七千八百两、抚赏银三万两、新兵饷银四万七千一百两,兵卒无饷,自难驱使。皇上可发内库帑银,以解燃眉之急。”
万历皇帝听说要银子,登时支吾起来,厉声道:“朕只要他火速调兵援辽,你却给朕提什么饷银?这几年接连遭受旱蝗之灾,皇庄颗粒无收,户部还欠着宫里的金花银,每年所进不足支用,内帑空虚,朕都快吃不上饭了,哪有银子给你们?此事你与户部好生筹措,不得借口请帑,贻误军机。不然休怪朕恩情寡薄!”
薛三才不过是以兵部侍郎的身份代理尚书事,若不是本兵黄嘉善奉旨回乡省亲,单独召见也轮不到他,再说万历皇帝多年不理朝政,就是阁臣、大九卿们也难得一见,他一个三品的侍郎如何能够得睹天颜?一时难以揣摩上意,召对也生疏了,未免不够得体,见皇上发怒,暗悔方才说话太过生硬,未留余地,汗如雨下,不知如何作答,大着胆子说道:“蓟辽总督汪可受已选调蓟镇精兵六千五百名赴辽,其他各镇路途遥远,征调实在不便……”
万历皇帝拍案大怒道:“国家养兵,岂是白白输给饷银的?亏你还是个小司马,竟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难道任由奴酋在关外猖狂放肆么?”
薛三才不敢作答,战战兢兢,手足无措。一个小太监飞跑进来,呈上一个锦盒,万历皇帝打开,取出文书,是蓟辽总督汪可受飞马报来的,说努尔哈赤竟然以七大恨告天称王,做了覆育列国大英明汗,称孤道寡,要与朝廷分庭抗礼。他颓然呆坐,片刻才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建州奴酋!他竟敢自立为什么英明汗,与朕一争长短,这不是造反么?还想要朕入贡财物才肯罢兵。薛三才,朕要你大举进剿,将努尔哈赤捉来京城,砍头示众。”
“臣竭尽驽钝,也要杀了他……”薛三才急忙叩头答应,不料万历皇帝却大叫一声,惊恐道:“这是什么?怎么鲜血淋淋的?”
薛三才起身看那锦盒,见里面有一角文书,赫然竟是朱红的颜色,那朱红浸透纸背,好似淋漓的鲜血一般,他拿起细看,果然隐隐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大着胆子打开,满纸猩红,直逼两眼,左角下注着几行墨色楷书小字,说此书信乃是努尔哈赤将一名被掳的汉人,割去双耳,以其鲜血写成,直言若战,可约定战期出边;若和,须纳贡金帛……
万历皇帝恼怒异常,他气不过努尔哈赤如此嚣张,一改往日万机不理的旧态,终日与六部九卿科道商议如何调兵遣将,如何筹措军饷。他本来多病,而辽东战事又如此棘手,一时急火攻心,旧病复发,就在病榻上传谕首辅方从哲,早日征剿,扫除边患。方从哲当即举荐谙熟辽事的杨镐出任辽东经略,又请赐尚方宝剑,重其事权,总兵以下准许先斩后奏。万历皇帝准了,又命周永春为辽东巡抚,陈王庭为辽东巡按兼监军,又向贵州以外的各省加派辽饷,每亩三厘五毫,总计二百万三十两四钱三分八毫,限期火速运往辽东。
杨镐是河南商丘人,字汝京、京甫,号凤筠。万历八年进士。做过两地知县,后升迁入京。万历二十五年,倭寇进犯朝鲜,杨镐以右佥都御史经略朝鲜,率兵往援,在蔚山大败,弃军丧师被免职。三十八年起任辽东巡抚,不久辞归故里闲居。杨镐接旨赴京,与方从哲、黄嘉善征调各地兵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各发精骑一万,约三万人;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处,各发兵精骑六千,共约两万五千人;川广、山陕、两直,各发步骑兵五七千不等,共约两万人;浙江发善战步兵四千;永顺、保靖、石州各处土司兵,河东西土兵,数量二三千不等,共约七千人。加上朝鲜兵等处兵马,总计十一万多人,号称四十七万,会集辽阳。杨镐奏请起用山海关总兵杜松,征调还乡的老将刘綎,又奏请悬赏万金,斩擒努尔哈赤,由兵部刊印榜文,晓谕天下。明廷将出师日期定在万历四十六年六月,因为兵饷不济,将不出关,兵不听调,无法如期出师。进了七月,努尔哈赤统帅大军攻破清河城,明廷又将出师期限定在八、九月间。到期满时,明军只有宣大、山西两地兵马起程,其他各路尚未筹办妥当。又过了四个月,各路兵马才渐渐凑齐,分头出关,路上走了两个月,万历四十七年二月,终于会集辽阳,辽阳城楼插起彩旗,沿街各家商号挂起彩灯,辽东巡抚周永春亲率城内的副将、参将、游击、千总、百总等大小官员,迎出城外,把杨镐迎到巡抚衙门,摆酒接风。
杨镐八年以后又来到辽阳,颇多感慨。一连几日,他躲在行辕里与蓟辽总督汪可受、巡抚周永春、巡按陈王庭商议讨伐之策,最后定下了四面合围夹击之术,兵分四路:西路军出抚顺,以山海关总兵杜松为主将,率保定总兵王宣、原抚顺总兵赵梦麟、都司刘遇节、参将龚念遂等官兵两万人,兵备副使张铨为监军,沿浑河北岸入苏克尔河谷,从西进击;北路出开原,以总兵马林为主将,率游击麻岩、都司郑国良、游击丁碧、游击葛世凤等官兵两万人,以兵备道佥事潘宗颜为监军,通判董尔砺赞理,出靖安堡,自北面进击;南路军出鸦鹘关,以辽东总兵李如柏为主将,率参将贺世贤、都司张应昌、参将李怀忠、游击尤世功等官兵两万人,以兵备道参议阎鸣泰为监军,推官郑之范赞理,自南面进击;东路出宽甸,以总兵刘綎为主将,率都司祖天定、姚国辅、周文、周翼明等官兵一万人,以兵备道副使康应乾为监军,同知黄宗周赞理,出凉马甸进击,会合一万三千朝鲜兵马,自东面进击。四路大军在赫图阿拉城外的第二道关代珉关前会师,直捣赫图阿拉。杨镐坐镇辽阳,居中调度。
大军休整了近一个月,天气转暖,三月十五日,誓师辽阳演武场。演武场上搭起高高的点将台,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矗立台前,悬挂着的两面杏黄大旗迎风飘摇,左边的绣着“奉天征讨”,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点将台上摆设了黄龙缎帷的供桌,香烟缭绕,供着万历皇帝钦赐的尚方宝剑。三声炮响过后,奏起鼓乐。杨镐身穿皇上钦赐的麒麟服,居中坐在高高的点将台上,汪可受、周永春、陈王庭一旁坐陪,众将官和监军御史鱼贯而入,参拜后列立两厢,躬身垂手,屏息无声。
杨镐领兵多年,鲜有胜绩,全赖首辅方从哲举荐,才得以起复重用,如今手握十万大兵,最怕别人不肯心服,想着借机树威。他向汪可受、周永春、陈王庭三人略拱拱手,拈着胡须,目光凌厉地向两旁扫了一遍,慢慢站起身来,凛然说道:“本帅受皇上厚恩,委以重任,誓要扫灭建州,以报陛下。大军出征,必要军纪严明,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懈怠,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决不宽贷!”几句话出口,演武场上近十万大军登时鸦雀无声。
杨镐申明军令、军纪一十四项:若有迟误军期或逗留不进的,大将以下者论斩;官军有临战不前的,立斩;各军兵卒以冲锋陷阵、破敌立功为先,不许临阵争割首级;敌兵败走,准许割取敌兵首级报功;若是敌军未败,先行争割首级的,无论官兵,立即处斩。他看看阴霾的天空,又向台下扫了一眼,脸上隐隐透出一股杀气,声色俱厉地喝道:“白云龙!抚顺一战,死了多少军卒?”
抚顺游击白云龙出列,躬身叉手答道:“一万有余。”
“你怎么却活着?”
“……”白云龙两腿战栗,软身跪下,面如死灰。
杨镐森然道:“千总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月顺等人知道身死殉国,报效皇恩,你却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还有什么话说!左右,与我绑了!”
上来几个武士将白云龙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下台去。白云龙没命地喊道:“大帅!努尔哈赤兵马势大,哪里挡得住?求大帅恩典,求大帅恩典呐!”
杨镐咬牙发狠道:“你就不该回来,立斩!”他向南拜了四拜,从桌上请下尚方剑来,脱去黄绫套袱,身旁的心腹亲将跪下双手接了,捧下台去。二十万双眼睛齐齐盯着他手中的尚方宝剑,脖子伸得老长。剑光一闪,白云龙的人头滚落尘埃。不一会儿,被高挂在旗杆上。
杨镐望着台下,肃声说道:“本帅一介书生,并非好杀之人,但白云龙临阵脱逃,罪无可赦!望诸君以白云龙为戒,奋勇向前,勿负国恩!军法如山,讲不得情面,不可稍存姑息!”
众文武肃立,齐声回答:“谨遵钧谕!”
杨镐又带领全体将领杀牛宰马,祭告天地,只是在杀牛时,那屠牛刀竟然不够锋利,一连砍了三刀,才将牛头砍断,全场不禁出了几次嘘声。杨镐皱眉命副将刘招生上马演武,那刘招生提一把镏金大槊,飞马沿演武场四周驰骋,但只挥了数下,木柄突然自中间断为两截,嗵的一声,槊头飞落在地,全场大哗。杨镐不好发怒,就向众将口授进兵方略,定于三月二十一日一起出边征讨。
不料,次日天色突变,乌云密布,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一夜之间,满山遍地一片银装素裹。通往赫图阿拉的道路本来就不甚宽阔,不少的地方还是狭窄的山路,天寒地冻,雪铺冰封,平常行走都觉艰难,何况全身甲胄、荷枪持刀还有不少辎重的军兵?杨镐在行辕内烤着火盆,望着窗外弥漫的风雪,兀自飘落,不知何时能停,按计划出兵进剿,确实困难。各路将领纷纷恳请延期,可出兵之期已上奏朝廷,不容擅自改动,他不得不紧急写了奏折,推后到二十五日出师。到了日子,道路依然给冰雪封着,各路人马还要再请延期,杨镐大怒,将尚方宝剑悬挂在军门上,斥责道:“国家养士,正为今日。若再敢有人敷衍推辞,立斩!”众人不敢再拖延,各自督兵进剿。
杜松率西路军先在沈阳集结,他未料到三月季节辽东依然如此严寒,大军御寒衣物、帐篷缺少,只得入城取暖。两万大军驻扎在城里,沈阳城一下子拥挤了许多。
杜松是名将杜桐的弟弟,极有胆智,勇健绝伦,廉洁自爱。年少时从军,累积军功,做了山海关总兵,但度量狭窄,最吃不得闲气,性情也暴躁刚愎。到了二十五日,他督促出兵,手下将士畏惧严寒,一再拖延。他忍耐到二月二十八日,挥师向抚顺进发。次日晌午时分,赶到抚顺宿营。次日,将士又要拖延,杜松越发催促得紧了。天寒用兵,士卒多有怨言,有的背后竟说他想争头功,不顾将士死活。杜松大怒,眼看日色已落西山,竟下令连夜启程,点起火把,急速进军,越过五岭关,直抵浑河岸边。
努尔哈赤早已接到明军大举进犯的消息,厉兵秣马,加紧战备。攻陷抚顺城后,他估计明廷不会善罢甘休,就把抚顺城里掠获的汉人,选出一些精明强干的哨探,化装成往来的客商,到山海关内外刺探军情。凡是官军的一举一动,无不熟知,明师未出,布防已备。
听说西路明军将到浑河岸边,努尔哈赤召集四大贝勒、五议政大臣,还有范文程等人商议对策,他见众人面色凝重,知道大敌当前,免不了慌乱,问道:“你们可信杨镐有四十七万人马?”不等众人回答,他接着说道:“当年曹操诈称八十万,其实不过十五六万,杨镐不过学曹操罢了,不必怕他。我八旗虽只有六万人马,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远胜明军那些乌合之众。再说明军分成四路,兵分则弱,任他几路来,咱只一路去。朕将八旗集中在一路,不难破他!”
皇太极抚着腰刀说:“阿玛的《三国》兵法越来越精深了!如今西路明军逼近,孩儿倒以为不必费许多周折,可凭地利胜他。”
“你是想用浑河水吧?”
“阿玛说得极是。西路明军要想兵临赫图阿拉城下,必要渡河。今年浑河水势极大,且昼夜滔滔东流,并未结冰。可在浑河上流用布袋装沙土筑坝拦水,当明军渡河时,再掘坝放水淹他;另在附近埋伏一支人马,趁他们渡到一半,出兵冲杀,必能大胜。”
努尔哈赤听了,笑道:“这是仿照关老爷白水河水淹曹仁的故事,好!此计若能成功,不用说水淹,就是冻也会冻死人的。”
范文程道:“汗王,杜松虽说是个当世的活许褚,有勇无谋,几近癫狂,但不可过于小看他。不然,他若在岸边坐等其他三路兵马,咱们的计谋就落空了。奴才以为不妨先示之以弱,纵之以骄。”
努尔哈赤点头道:“也好!朕就送两个村寨给他。”
杜松领兵过了五岭关,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了后金的两个村寨,活捉了十四名女真人,将他们捆绑起来,送往辽阳报功。随后昼夜行军,夜里三更多天,到达浑河岸边的界凡渡口,杜松下令连夜渡河。监军张铨劝阻道:“士兵连续行军,疲乏之极,也还不到会师之期,不如就地驻营,明日渡河东进不迟。”
都司刘遇节也担忧道:“我军渡河过半,一旦敌兵袭来,首尾不能相顾,孤军深入,实在危急得很。”
杜松不以为然,轻蔑一笑道:“天兵义旗东指,谁敢抗拒?当今之计,只有乘胜前进,早日攻破赫图阿拉,师期不师期的倒不打紧!”随即带人查探水势,选择渡河地点,见河水不深,仅及马腹,连连呼酒,举杯痛饮,乘着几分醉意,长啸数声,挥剑道:“日月同辉,天佑大明。看我天朝大兵直捣努尔哈赤的巢穴,杀他个干干净净!”策马跃入水中,大呼而进,催促军卒渡河,一时人喊马嘶,喧嚷之声数里可闻。杜松带着本部亲兵,还有都司刘遇节的五千骑兵,人、马、车营近万名,刚到河流中央,却听天崩地裂一般,水势滔天,自上流汹涌咆哮而下。杜松暗叫不好,打马夺路便走,军卒猝不及防,连淹带冻,死者极多,大军给河水分为两截,乱作一团。
三月春夜,冰天雪地的塞北究竟比不得繁花似锦的江南,河水冰冷刺骨,甲胄给水泡得水淋淋的,寒风吹来,登时结成了冰凌,冻得兵卒止不住地浑身哆嗦,纷纷取了火种烘烤,一堆堆的营火闪耀跳动……忽然角螺齐鸣,鼓声大作,一队后金伏兵杀到,箭飞刀闪,将明军冲得一阵大乱。杜松正在帐中脱了衣甲烤火,不及披挂,闻声出帐,提刀迎战。手下将士们见他光着上身,露着疹点一般密的伤疤,急喊道:“大帅慢走,披上盔甲再战!”
杜松仰天大笑,呼喝道:“投身战阵,披挂坚甲,岂是大丈夫所为!老夫束发从军,至今不知铠甲多重。你们今夜看老夫如何杀敌!”
那后金将领从未见过如此剽悍的明将,不敢恋战,率领精骑冲杀一阵便退,竟给杜松渡过浑河,追到萨尔浒山口,留下总兵王宣、赵梦麟等一万多人马在萨尔浒扎下大营,率领其余人马挺进吉林崖,攻打界凡城。界凡城离赫图阿拉只有百余里的路程。界凡城依山而建,形势险要,乃是后金都城赫图阿拉的咽喉要塞。城北有一座临浑河东岸的吉林崖,为界凡第一险要之处。城南的扎喀关为后金第一道关隘,扎喀关旁的苏子河对岸便是萨尔浒山。过了界凡,地势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可直逼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见浑河未能阻挡明军,又知杜松分兵两路,命右翼二旗驰援左翼四旗,先将萨尔浒大营攻破,再到吉林崖下与杜松决战。萨尔浒大营明军不足一万五千人,后金六旗精兵却有四万五千人。王宣、赵梦麟命军卒挖堑树栅,布列着铳、炮,准备与后金军厮杀。八旗兵马漫野遍地而来,向着明军大营冲杀。明军第一排火炮、鸟铳散乱射出,后金兵倒下一片,先锋军炸得血肉横飞。明军慌忙装填枪炮,准备第二轮齐射。后金阵中红旗挥动,一队铁甲骑军冲出,人马都披重甲,不惧箭矢,震山撼岳地呐喊着,纵横驰骋,越堑破栅,仰面扣射,万矢如雨,狂飙一般掠至眼前。明军大炮难以用上,两军火铳弓箭互射互发,后金铁骑刀砍马踩,锐不可当,明军死伤无数,阵脚大乱,溃不成军,萨尔浒大营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正在攻打吉林崖的杜松得知萨尔浒大营被攻陷的消息,军心动摇。萨尔浒取胜的后金军与吉林崖杀下来的八旗兵马前后夹击,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各带本旗兵马,从河畔、丛林、山崖、谷地等处杀出,将杜松团团围住。杜松见情势危急,率领残余人马,赤裸着上身,左右冲杀,八旗兵马一时竟奈何不得他。努尔哈赤立马在远处的山坡上,暗自赞叹,见围困多时,仍然擒不住杜松,恼怒道:“杜疯子,我看你这当今的许褚可躲得过女真的长箭!”当下调来一队弓箭手,向杜松一阵乱射,杜松身中数箭,坠落马下,西路明军全军覆没。吉林崖下,尸横遍野,鲜血将山石黄土染得片片赭红。
努尔哈赤击败杜松军后,率兵迎击北路明军。北路主将马林率开原、铁岭兵马到了五岭关,才得知杜松兵败身亡,吓得浑身颤抖,全军震动,人心不稳。次日一早,听说后金兵马来攻,急忙避其锋芒,转攻为守,将人马带至尚间崖,依山结成方阵,环绕营帐挖了三层深壕,壕内布列精兵,壕外排列骑兵,骑兵外布枪炮、火器外再设骑兵。监军潘宗颜率领几千人马驻扎在离尚间崖三里远的裴芬山,杜松军余部龚念遂、李希泌率本部人马在斡珲鄂漠扎营,互为犄角。
后金兵马刚刚扫灭了西路明军,士气大振,到了尚间崖,大贝勒代善一马当先冲入马林军中,阿敏和莽古尔泰各率兵马好几千人,随后杀到。马林下令士兵燃放巨炮,但军卒早已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不等点上炮火,两军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贴身近战,明军的火炮登时没有了威力,八旗铁骑横驰纵冲,长刀飞舞,势不可挡。马林见势不妙,策马逃走。军中没有了主将,纷纷溃散,后金兵马趁势掩杀,麻岩、丁碧等将领相继战死。努尔哈赤随即横扫裴芬山,监军潘宗颜率兵力战,寡不敌众,身死兵败。
后金兵马接连击败西、北两路明军,收得兵械等马匹、旗帜、盔甲,不计其数,士气大盛。此时,接到探马禀报,明朝总兵刘綎,会合朝鲜军队,由宽甸进击董鄂路,总兵李如柏由清河进击虎拦路。努尔哈赤听了,说道:“李如柏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不足为虑,倒是刘綎久经战阵,不可小看。”
范文程道:“明将之中,刘綎最为骁勇。他出身将门,乃是南昌名将刘显之子,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所用镔铁大刀重一百二十斤,在马上舞动,转如飞轮,人称‘刘大刀’。弓马纯熟,箭术极精,真有万夫不挡之勇。刘綎身经万里三大征的播州之役和援朝之役,均立下大功。播州之役中军功在全军排第一,援朝之役中军功仅列于总兵陈璘之后,确是个威名赫赫的良将,难以力敌。奴才以为刘綎惯用偷袭设伏之策,此次正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努尔哈赤道:“赫图阿拉城东南七十里处有一处山岭,名叫阿布达里冈,沟岭纵横,水道交错,最宜设伏。若将他诱到此处,破他不难。”
范文程道:“汗王,刘綎与杜松不同,并非有勇无谋的猛将,此人生性谨慎,心计颇多,怕不易引诱。可命归顺的汉人扮作杜松军卒,约他即刻进兵,他一则贪功,二则以为有杜松西路呼应,必然督促军卒急进,心智一乱,只知向前,不思有诈。”
努尔哈赤点头,命扈尔汉率兵五百袭击刘綎,且战且退,诱他入伏。代善率左翼四旗兵马迎击;皇太极率右翼四旗兵马,埋伏在阿布达里冈的丛林之中;阿敏率兵潜伏在南面山谷,放过刘綎一半兵马,自后面攻击。努尔哈赤亲领四千人马留守赫图阿拉,坐镇指挥。
刘綎于二月二十五日,按时率东路军由宽甸出师。过凉马甸,连克牛寨毛、马家寨,深入到榛子头。一路上,狂风大作,雪深数尺,军卒睁不开眼睛,路上走得十分艰难迟缓,一日只行二十里。好不容易到了浑河岸边,大雪初停,天气放晴,四处冰天雪地,寒冷异常,只好驻营休整,而粮草又接济不上,马无食,人无粮,一些军卒竟活活冻饿而死。
茫茫雪野,银白一片。刘綎军旅多年,不觉其苦,但他领的两个儿子刘结、刘佐,多年生长在江南,从未受过如此严寒,手足俱已冻伤,刘綎用烧酒亲自给他们疗治。义子刘招孙进来禀报说:“西路军杜松大帅派人来见。”
刘綎住下手,命道:“快请进来。”
进来一个手持令箭的小校,叉手拜见道:“杜大帅已经深入敌境,兵临后金都城赫图阿拉城下。担忧刘大帅的东路军不能按时合兵进击,故差卑职传语大帅,急速起营,一同夹攻破城。”双手呈上令箭。
刘綎接过令箭,半信半疑地反问道:“我与杜大帅都是一路主将,本来互不统摄,怎么竟传令箭给我?他还以为我是他的副将不成?”
那小校极为机警,应变道:“我家大帅命卑职以令箭传信,不过是担心大帅疑心,以此取信,其实并无他意。”
刘綎依然疑心道:“我军出师,照例是以传炮为号,哪有飞马传令的?”
小校答道:“此处距离赫图阿拉不过五十里,若三里传一炮,反不如骑马赶来快呢!”
“回去告诉你家大帅,听到炮声本帅即刻进军。若只是这么一支小小的令箭么,嘿嘿……别怪我不看情面,小看了他。”刘綎将令箭掷还给小校,他以战功卓著,进左都督,世荫指挥使,武职中仅次于名将李成梁,怎肯受杜松的轻慢?好在他年纪大了,知道隐忍,不然早就一拳打过去,让那小校抱头鼠窜了。
将近晌午时分,刘綎听到三声大炮,似是从东北方向远远传来。他心里大急,杜松大军果然抢在了前面,若给他独占首功,岂不坠了自家名头?刘綎急令士卒拔营,火速进军。走不多远,便到了阿布达里冈,周围重峦迭障,路狭林深,乱石杂立,只容单人匹马,行进迟缓。突然,前面山林中冲出一彪人马,拦住去路,为首将领高声喝道:“大将扈尔汉在此,速速受降!”
刘綎挥刀便砍,扈尔汉举枪招架,果觉刀势沉重,勉强两三个回合,带兵败走。刘綎见后金军中只有扈尔汉一员大将,军马又少,大驱人马,放心追赶。追出数里,天色渐暗,山路越发崎岖,两旁尽是悬崖林木、皑皑积雪。刘綎顿起疑心,喝令人马停下,却听前面一声炮响,西北山路上一彪军马杀到,如从天降,将扈尔汉迎头截杀一阵,一面大旗迎风飘扬,火光之中现出一个斗大的“杜”字,那些兵士一身明军甲胄,刀剑明亮,如狮似虎。刘綎又惊又喜,喝问道:“来将可是杜大帅么?”
“正是!”那员大将金盔金甲,飞马上前,拱手施礼。
刘綎将大刀横担在马背上,拱手作答:“杜大帅独占首功,令人佩……你不是杜……”他见来将红脸方颐,身形高大,不像杜松,惊愕万分,伸手抓刀,已是迟了。那员大将手起一刀,将刘綎劈于马下,又将手中红旗一招,一声呐喊,伏兵四起。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率领兵马,从山间林中杀出。代善大笑道:“八弟,没想到久经沙场的勇将给你一刀杀了!”
“全赖阿玛神威。”皇太极欲砍刘綎的首级,却听脑后一阵金风,急忙伏在马背上躲闪。刘招孙跳下马去,抱起刘綎的尸首,上马向外冲杀。皇太极喝道:“小辈大胆!竟敢暗算我?”
刘招孙大骂道:“无耻的女真贼!你若不使诡计,又怎是我义父对手!”
皇太极俯身伸手在地上捞起刘綎的半个脑袋,用刀扎了说:“你既是他儿子,怎么竟舍了这半个脑袋?”
刘招孙低头果见刘綎被砍去了半个脑袋,转身看到扎在皇太极的刀尖上,大哭道:“义父,孩儿不孝,差一点儿不能教您老人家全尸还乡。”挺刀向皇太极杀来。皇太极手下亲兵岂容他靠近,将他团团围住,刘招孙左冲右突,力杀数十人而死。
杨镐坐镇辽阳,日夜盼着军前的捷报,却传来西路杜松、北路马林先后兵败的消息,东路刘綎军又陷入重围,大惊失色,巡抚周永春、巡按陈王庭惶恐问计,杨镐长叹道:“兵法云: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我军尚未出动,泄露军期,便失去了先机。又不占天时、地利,终有此败。今日之计,只有急命南路李如柏火速进军,刘綎军或许可以转败为胜。”急发红旗催李如柏进兵。
南路军主帅李如柏跟随其父李成梁战守辽东多年,又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娥喇佳为妻,深知后金兵马的厉害,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何况后金已有六万大军?他出身将门,但依仗父兄功名,纵情酒色,生性怯懦,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当年李成梁、李如松为将时蓄养的那班勇士,多已老迈,不能征战,李如柏无所依仗,不敢与后金交锋。拖延到三月一日,才带着两万人马出清河鸦鹘关,一路行动迟缓,逗留观望。接到杨镐的檄令,正在踌躇,探马报说抚顺路杜松全军覆没。李如柏吓得面色如土,半晌无言,稍后开原马林兵败消息也传来,李如柏两腿乱颤,心里暗骂杨镐:那杜松何等英勇,却兵败身死;马林兵马火器也比我多,照样败逃;刘綎一生鲜尝败绩,手中大刀所向无敌,受了围困,却要我去救他?暗自冷笑,拒不从令。副将贺世贤请命率兵偏师策应,增援东路,李如柏摇头不允。只一天的工夫,传来刘綎兵败被杀的消息,四路大军只剩下他一路,李如柏魂不附体,知道如再进军,也是白送性命。有心回军,又怕杨镐恼羞成怒,无处发泄,翻脸将他做了替罪羊,欲进不敢,欲退不能,日夜忧愁,茶饭不思,寝卧不安。
杨镐得知李如柏延师不进,东路兵败,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召李如柏回师。李如柏如接到赦令一般,急急忙忙转回辽阳,队不成列,排不成行,有如残兵败将一般。路遇后金哨探武理堪率二十精骑,武理堪并不畏惧,驻马大呼,吹起螺号,一时山鸣谷应,似有无数伏兵,追杀而至。李如柏心胆俱裂,打马急逃,军卒互相践踏,死伤近千人。
萨尔浒数场激战,明军损失重大,文武将吏死亡三百一十余人,士兵死亡四万五千八百七十多人,失去马、骡、骆驼二万八千六百多匹。杨镐兵败萨尔浒,丧师误国,御史交章劾奏,万历皇帝下诏命锦衣卫校尉索拿杨镐入京,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熊廷弼接任辽东经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