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罪不可恕!”努尔哈赤大叫两声,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东哥是给你害的,你却要诬赖别人!来人,快、快,给我把他拉出去勒死!”布扬古咬牙道:“你心里其实时刻没忘记东哥,破得了我叶赫二城,算得什么英雄!东哥已远嫁蒙古,你这辈子再也娶不到她了。哼哼,我叶赫那拉一族就是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你建州。”他目光怨毒,面目竟有些狰狞。
抚顺一战,俘获明军官兵五百九十多人,杀伤抚顺军民近二万人,一万余人愿意归顺,共编了一千多户,迁往建州境内。不几天,又传来捷报,代善、莽古尔泰相继攻破东州、马根丹二城。攻破的三城,旁及周围五百余座台堡,俘掠人、畜竟有三十万之多。努尔哈赤将这些人口、牲畜、财物带到抚顺城东北的旷野,在嘉班城扎营,论功行赏,优恤战死的将士,剩余的财物派人运回赫图阿拉。分赏完毕,努尔哈赤带着范文程、颜布禄等几个侍卫,骑马进了抚顺城,也不知会李永芳,径直来到佟家大院。
佟家大院是个三进的四合院,自佟春秀的母亲死后,家中的奴仆都已散尽,再也无人居住。多年失修,高大精美的砖雕门楼坍塌过半,黑漆的大门一片斑驳,有几处已经朽坏成洞,红铜门环锈迹斑斑。努尔哈赤推门进去,恍有隔世之感,原先高墙环绕的前庭,只有片片青石板埋没在荒草之中。厅堂更是破败不堪,结满了蛛网,门边砖墙下的青石基座上还可清楚地分辨出浮雕着香炉、宝瓶、喜鹊登梅等吉祥图案。惟有气派考究的雕花门堂和风骨犹存的回廊,仿佛还留有宾客满座时的风光和喧哗。当年佟老爷子贩马发家,随即大兴土木,盖起这处院落。飞檐雕梁,天井地池,高墙大院,甚是壮观。如今人去院空,只存依稀旧梦,努尔哈赤走在阔大的天井里,追想着当年的光景,顿觉一阵凄凉。他转身走到庭中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嗅到一股甜香,那棵老槐树开出一串串的白花,挂在浓密的绿叶里,芳香四溢,招引来无数的蜂蝶,嗡嗡嘤嘤,还有许多的鸟雀,叽叽咂咂,甚是热闹。他忽然想起夏夜与佟春秀、东果、褚英一起在此乘凉,不由心内一酸,围着槐树绕行一圈儿,脚下一绊,险些摔倒,颜布禄等人过来扶住。努尔哈赤低头一看,槐花落满一地,草丛中躺倒着一个破旧的香炉,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春秀拜神用的。”
范文程正对着残垣断壁唏嘘不已,闻声过来。颜布禄到屋内找了两把旧椅子,搬到树下,又用佩刀芟除地上的杂草,割出一丈见方的空地,请他们坐下歇息,便到院门口守卫。
努尔哈赤问道:“范章京,方才见你对着残墙发呆,到底是读书人,必定想得远了。”
“只不过触景生情,感慨人生苦短。当年曹孟德横槊赋诗,并非无病呻吟,自作多情。”范文程心里忽然想及宋人苏东坡的句子:“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浩叹数声。
努尔哈赤熟读《三国演义》多年,自然知道曹操与手下诸将置酒夜宴长江之上,天色向晚,江如横练。饮至半夜,曹操已醉,取槊在手,自舞自歌,唱的什么诗词,他早已记不得,但却没有忘了曹操的豪言。努尔哈赤站起身来,朗声吟诵道:“吾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除凶去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万雄师,更赖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后,天下无事,与诸公共享富贵,以乐太平。”想到自己二十五岁凭着十三副遗甲起兵报仇,境遇竟与曹操相似,一时大觉知己,又诵道:“吾今年五十四岁矣。持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
范文程躬身道:“汗王志向高远,奴才惭愧,深恐不能略尽绵薄。”
“惭愧什么?那曹操统兵百万,尚有赤壁大败,我自起兵以来,大小数百战,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却非曹操能比。”努尔哈赤豪气大发,立身良久,才又坐下道:“如今建州地域广大了数倍,人口归附的日渐增多,有些难以统摄。当年我将环刀军、铁锤军、串赤军、能射军改称为黄、白、红、蓝四旗,各设一名旗主,旗下设牛录,三百人为一牛录,设额真一名。那时人马不过两万,旗主要辨认旗下牛录额真已是不易,如今人马已达六万,怕是更难了。”
范文程道:“汗王创建四旗,大伙儿多已习惯,不必繁改。所谓树大分杈,人多分支,不妨将四旗扩为八旗,仍以三百人为一牛录,只将五牛录合为一甲喇,五甲喇称为一固山,固山首领可统领步骑兵七千五百名,称为旗主。再将所有百姓分隶各旗,平时耕种,战时从征。如此建制,六万兵马正好分作八旗。”
“嗯!如何设置将领?”
“牛录设佐领一名,下设两个代子、四个章京、四个拨什库。一牛录分作四个达旦,每个达旦由一个章京与拨什库掌管;甲喇设参领一名;固山设都统一名,副都统两名。”
“那新增四旗定什么名称?”
“汗王所定黄、白、红、蓝四色军旗,各有所本,大有深意,不可轻改。只将新增四旗的军旗镶上花边,以示区别即可。各旗旗丁以此定制盔甲,见其盔甲样式,即可判别所属。”
“好主意!当时我创建四旗之时,以红色像日,以黄色像土,以白色像水,以蓝色像天。咱女真人,靠天靠地,有水有日,就能发迹,以此统辖军马,自然所向披靡。”努尔哈赤点头道:“旗色不变,还能有所区别,好!那就叫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原有的四旗称作正黄、正白、正红、正蓝,甲服、军旗不是一时可定的,回去再仔细斟酌。”
范文程道:“八乃是卦象中极吉祥的数目,也是六十四卦推衍的根基。八旗实在是大吉之相。”
努尔哈赤思索道:“你以为何人可以分领八旗?”
范文程一怔,他见努尔哈赤将如此重大之事推心而问,感激莫名,但觉此事关系重大,不好轻率道出,或许他心里已经有数,想了半晌,仍觉踌躇,说道:“奴才以为还是用旧人好些。”
“我亲领镶黄、正黄二旗,代善领正红旗、镶红旗,阿敏领镶蓝旗,莽古尔泰领正蓝旗,皇太极领正白旗,镶白旗么,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交给我四弟雅尔哈齐如何?”
范文程知道事关努尔哈赤家族,不好明言,只说:“汗王的嫡孙杜度贝勒爷长大成人了。”
努尔哈赤会心一笑,惋惜道:“若是褚英还在,我又何必领那两黄旗?鞍马劳乏的事也可少了许多。可他……唉!也没法子!就将镶白旗交给杜度,也算对褚英有个告慰。只是五议政大臣跟随我出生入死,不知他们可愿意如此安排?”
“汗王不必担心,政务由他们五人商议,兵马由旗主统领,各有职守,不分彼此轻重,最后决断于汗王,他们必不会有什么冷落之感。”
努尔哈赤与他结识未久,但见他应对如流,从容机敏,极为赏识,越发推心置腹道:“我还想将八旗军分作长甲军、短甲军和巴牙喇。挑选骁勇兵卒做巴牙喇,护卫中军……”
范文程暗忖:建州铁骑名震辽东,从中选拣而出的精兵会是何等精悍?心中不由神往起来,又听努尔哈赤说道:“长甲军人马都披重甲,持矛冲锋在前;短甲军人披轻甲,持弓箭随后……”随意说出,却隐含战阵之法,甚有妙用,真是天生的用兵奇才。正自嗟讶,颜布禄领着一个探子匆匆进来禀报道:“辽东总兵张承胤率领辽阳副将颇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三路兵马,一万余众,从广宁来夺抚顺。”
“距抚顺多远?”
“不足三十里。”
“带多少火器?”
“不计其数。”
努尔哈赤起身,正要出门,李永芳与第二拨探马一起赶到,禀报说明军已赶到前面,占据险要,立营掘壕,布列火器,堵住退路。努尔哈赤问李永芳道:“张承胤是什么样的人物?”
“倒是一员猛将,刀马娴熟,勇冠三军。”
范文程道:“奴才听说张承胤一口大刀,从未遇过对手,汗王不可小看了他。这等猛将奋勇而来,急于建功,必然轻进,汗王不必与他厮杀力敌,先挫了他的锐气。张承胤本来就有些瞧不起李维翰,以为他不过是个落魄秀才,没有什么功名,又素不知兵,靠着是万历皇帝之母李太后的侄子,竟做了辽东巡抚。那李维翰依仗出身皇戚贵畹,自然盛气凌人,想在辽东一试身手,必然会严令张承胤进兵,将帅失和,张承胤急躁起来,乱了方寸,破他就容易了。”
“有理。”努尔哈赤一挥马鞭,命道:“传令三军,前队作后队,后队作前队;再传令代善、芒古尔泰不必赶来会师,各从一面夹击他们。我却不信张承胤能阻挡我回赫图阿拉!速回大营!”
回到大营,皇太极、阿敏、杜度等大小贝勒、将领都聚集在大帐中等候,努尔哈赤率兵迎击,走出不到五六里的路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前头山间路旁明军旗帜飘摇,见建州兵马到了,三声号炮,漫山遍野地冲来。当前一面大旗,临风飘扬,现出一个斗大的“张”字。努尔哈赤将手中的马鞭一指,建州兵马奋勇当先,上前厮杀。
张承胤在未到辽东之前,就已听说大明军卒与建州交战即溃,那些逃得慢的非死即伤,往往给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以致后来闻风而逃,听得一声警讯,吓得魂飞魄散,还半信半疑。他镇守辽东将近两年,从未与建州兵马交战,本想凭着掌中的一口大铁刀不难取胜,不料今日见建州军容极盛,旌旗如云,刀光胜雪,剑戟如林,兵骁马壮,号角声此起彼落,铁蹄声奔驰来去,暗觉吃惊。再看自己麾下这些边兵,非病即老,刀枪生锈,确实不堪一击,担心给冲乱了阵脚,急忙喝令炮手开炮。
“轰!轰!轰……”一连几炮在建州军中炸响,掀起滚滚烟尘,建州兵马成批倒下,伤亡不少,兀自奋勇向前,面无惧色。努尔哈赤用兵军令极严,以敢进者为功,退缩者为罪,面带枪伤者为上功,每次战后,赏不逾日,罚不还面,赏罚分明。有功者,赏以奴婢、牛马、财物;有罪者,或夺其妻妾、奴婢、家财,或贯耳,或射胁下,或杀或囚。诱之以利,绳之以法。因此,建州兵卒打起仗来,有进无退,个个争先。他此时见明军火器厉害,怕军卒挫了士气,急忙下令竖起黄色飞龙的九旄大纛,军卒远远见了,士气大振,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勋,呐喊着向明军猛冲。
张承胤立马山坡,哈哈大笑,率军冲下山来,两军对垒,他看清大纛旗下,铁骑拥卫着一个须发斑白的高大老者,长脸方颐,眉弯鼻直,骑一匹白色高头大马,知道此人必是努尔哈赤,用鞭梢指着骂道:“你这个逆贼!朝廷待你不薄,为什么要兴兵作乱?”
努尔哈赤拍马上前,说道:“张承胤,听说你也是忠勇之士,怎么却不分是非,不辨曲直!朝廷与我有杀父害祖之仇,无端杀戮我女真,如此待人,还说不薄!”
“一派胡言!你祖父与父亲是中了尼堪外兰的诡计,为他所害,与朝廷何干?朝廷赐你敕书百道,你也屡次入京朝贡,朝廷封你龙虎将军,总领建州女真,不想你却暗自怀恨,真是罪不容诛!”
皇太极闻言大怒,向努尔哈赤请令道:“阿玛,似这等不识大体的狂妄匹夫,只知强词夺理,心中哪什么是非曲直?看他如此蛮横,口口声声不离朝廷二字,想必是借此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何必与他多费口舌!一刀砍了,岂不爽快!”不待努尔哈赤点头,舞刀出阵,喝道:“明朝皇帝荒淫无道,你们这些狗官,只知贪赃枉法,拿朝廷压人,可有半点儿为国为民的心肠?我劝你早早下马投降,免得身败名裂。”
张承荫恼怒道:“好生狂妄!”举刀砍来,皇太极侧身躲过,二人战到一处。明营里的颇廷相见皇太极身形高大,手中的钢刀十分沉重,担心主将有失,也拍马过来,二贝勒阿敏举刀迎上,四人杀作一团。两军阵前,喊杀震天,鼓角之声,响成一片。双方大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努尔哈赤见张承胤刀法精奇,武艺高强,暗自赞叹,顿生收服之心,正要鸣金收兵,忽然一阵大风从西北吹来,明军被吹得睁不开眼睛,接连又是数阵狂飚,把明军的旗帜刮去了好几面,明军阵形大乱。努尔哈赤令旗一挥,乘势掩杀。建州铁骑疾如狂飚,冲锋起来端的气势骇人,泰山压顶般地驱入明军。两军混战,天色昏暗,分不清敌我,明军不敢动用火器,被建州铁骑冲得七零八落,抵挡不住,任张承胤胆力过人,将那口大刀舞得有如雪片一般,也禁不住建州马快箭利,向山坡上且战且退,想要依山扼守。刚到坡下,山侧闪出一支建州兵马,为首的大将叫道:“明将哪里去,还不下马受缚?”
努尔哈赤见代善赶来,率军急追,张承胤腹背受敌,无心恋战,只得杀开血路,领兵前走。谁料天色昏暮,不辨路径,本想往南逃回广宁,却竟向东方败走,不出三里,迎面一彪人马拦住去路,明军恶战了半日,人困马乏,三面受围,后来两彪人马都是尚未冲杀过的生力军,张承胤大惊,对颇廷相、蒲世芳二将道:“今日被围,战与不战都难免一死,不如与他们拼死力战!如此才不负皇恩,不失为大明忠臣。”
颇廷相、蒲世芳二人见主将以忠义相激,各自振奋,同声喊道:“大丈夫战死疆场之上,足慰平生!”三人齐声呐喊,返身抵挡,舍命冲突。不料,背后阵内万弩齐发,箭如飞蝗,将三人与游击梁汝贵等五十余员战将射成刺猬一般,其余军卒也都死于乱箭之下。努尔哈赤见驰援而来的莽古尔泰射死了张承胤,大觉惋惜。
明军一万多人马全军覆没,丢失战马九千多匹,抛弃盔甲七千多副,火器、刀枪等不计其数。大风吹过,天色转明。放眼四野,黄沙浸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黄昏落日,不胜凄凉。
努尔哈赤凯旋班师,带着俘获的兵马回到赫图阿拉。休整到八月,努尔哈赤留下代善守护赫图阿拉,亲率倾国之师直逼叶赫。扈伦四部,叶赫居中,东临辉发,南接哈达,西靠蒙古,北依乌拉,所辖十五部族,其部民素以勇猛、善骑射著称。叶赫部的治所叶赫城有东、西两座,西城依山面水,建在叶赫河北岸的山坡上。城墙宽厚高峻,有内外二城。东城北面临河,南依岭岗,城墙也高大耸阔,外建栅城,用木栅围成一周,次为石城,石城内又有木城,木城中建有偌大的一座八角明楼,斗拱飞檐,雕梁画栋,最高层便是满蒙第一美女东哥的住所。
自布占泰逃到叶赫,多次求见东哥,东哥总是不允,她喜欢的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失魂落魄的败将怎么能替她了却多年的夙愿?布占泰,那个每日在八角明楼下徘徊流连的汉子,一忽儿仰头望着花窗,一忽儿低头叹息,本来英俊魁梧,刚过四十岁,才两个月的光景,却苍老了许多,背也有些弯了,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呢!这么多年都苦熬过来了,可不能白白这么苦熬了。唉!年华易逝,青春不再,当年自己怎么那样高傲那样轻率。她看着自己镜中的容颜竟有了些憔悴,少了昔日的光鲜,不由地暗自伤心流泪,幽幽地叹口气道:“我这是跟谁呕气呢?”她呆呆地望着天边南归的大雁,它们一年一回地南归北飞,做只雁儿也好,可以四处走动,不像自己这么多年守着叶赫这片土地,独坐明楼第一层,看着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格格,不好了!”贴身的小丫头慌张地跑进来。
东哥从遐想中惊醒,带着几分愠怒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努尔哈赤领着大兵杀来了。”
“到了哪里?”
“再有两三天,就要进入咱们叶赫的地盘了。两位贝勒爷请你过去呢!”
“请我过去?大兵压境,我有什么法子?还想教我嫁人么?如今的辽东,女真各部都给努尔哈赤剿灭了,还有哪个可嫁,还有哪个可借兵,还有哪个可与他抗衡?这么多年了,到今天我才明白,借他人的手复仇原来是一场春梦。我不顾脸面,订婚又悔婚,反反复复,有什么用?杀父大仇报不了,我自己也要老死在家,嫁不出去了。”东哥目光如泣,看着那丫头问道:“你说真心话,我还好看么?”
小丫头给她那幽怨的眼神吓住了,片刻才鸡啄米似地点头道:“好看好看!格格是咱们满蒙第一美人……”
“满蒙第一美人?”东哥凄然一笑,摇摇头说:“我终日躲在这楼里,再美也是无用,只有顾影自怜了……呜呜……顾影自怜……”她伏在炕头大哭起来。
小丫头吓得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规劝,站在一旁陪着哭了一会儿,东哥收住眼泪,喊过她说:“你去禀告两位贝勒,就说我要嫁人了。”
“格格要嫁哪个?”
“多嘴!”
“她不问,我也要问。”随着话音,布扬古登上楼来。布扬古急声追问:“妹子,你愿意嫁给努尔哈赤?”
“要嫁给他,我就不必等这么多年了。”东哥神情极是冷淡。
“那你要嫁哪个?”
“哥哥,我要嫁到蒙古,想远远离开叶赫,离开女真,越远越好。这次努尔哈赤带兵杀来,恕我不能帮忙了。”
“是蒙古的喀尔喀部?”
“前些日子,喀尔喀部贝勒巴哈达尔汉亲自来给他儿子莽古尔岱求亲,我愿意嫁他,不想再听到努尔哈赤的名字,杀父的大仇就、就这么难以了结了。”东哥掩面哽咽。
“好!我这就安排人马护送你走。”布扬古匆匆下楼。
夜色如水,一片沁凉。一队人马悄悄地护送着东哥出了西城,向西北而去,没有炮声,没有锣鼓,没有披红挂彩……走得好凄凉……
叶赫贝勒金台什、布扬古闻知建州大军奔袭而来,并不惊慌,急忙派人到开原向明军总兵马林求助,可是不多时派出的信使却回来禀报说,通往开原的道路给建州人把守,难以通过。二人这才惊慌起来,明军得不到叶赫求助的消息,自然不会赶来,没有明军的火器相助,如何守城?本来叶赫兵马也是极为骁勇善战,但前几次建州来犯,都因明军相助,不战而退,二人尝惯了甜头,以为只要结欢朝廷,量努尔哈赤再也不敢轻意来犯,就不再操练兵马,整日在府里与几个妻妾寻欢作乐。如今建州兵临城下,援军又已无望,不禁慌了手脚,只得布置守城,多在城头堆放滚木擂石。建州兵马一连攻了数日,城上箭如雨落,滚木镭石纷纷打下,伤亡极多,才攻下外城。金台什退入内城,建州兵卒点燃了木栅城,一时火光四起,浓烟滚滚,他见历经数代修建的木栅城顷刻之间就被烧毁,愤恨不已,更加死守。努尔哈赤命兵卒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城下,地基一松,城墙轰然塌陷。皇太极、费英东率领军卒冒着箭雨,奋力攻城,杀散守军,夺了内城。金台什见大势已去,带着几个妻妾和儿女登上八角明楼,坐在金银珠宝之中,纵火自焚。
冲天的大火惊动了守在西城的布扬古,他站在城头看着内城冒起滚滚浓烟,推想必是城寨已破,堂叔金台什自焚而死,既恐惧又悲伤,手下将士更是惊慌不安,军心涣散,无意守城。布扬古正在苦思对策,他的堂弟已携妻带子,开城出降,建州兵马蜂拥而入,将他生擒活捉。努尔哈赤坐在布扬古的厅堂里,满面怒气地看着布扬古被捆绑着押进来,拍案喝道:“布扬古,你可知会有今日?”
布扬古冷冷地看他一眼,昂头不答。两旁的侍卫呼喊道:“跪下!再不跪下,小心你的狗腿!”
布扬古冷笑道:“我叶赫贝勒怎能轻易跪人?再说叶赫与建州本在伯仲之间,没什么轻重贵贱,何必要跪?就是要跪建州贝勒,我也不该跪你!”
努尔哈赤听他巧舌如簧,问道:“你想跪谁?”
“怎么也轮不到你努尔哈赤,要跪的自然该是嫡传的子孙,你爷爷觉昌安不过排行老四,你阿玛塔世克又是老四,你这小宗旁支,当得起如此大礼么?”
努尔哈赤给他揶揄一通,怒不可遏,骂道:“似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也配谈什么礼法!二十年前,你将妹妹东哥许婚与我,我下的聘礼你也收了,却一再悔婚,四处许给别人,把她许聘给哈达、辉发、乌拉,几天前竟远嫁蒙古喀尔喀部。可怜满蒙第一美人,竟变成了人人嗤笑的叶赫老女!你为一时微末小利,将自己的亲妹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随意买卖,如此厚颜无耻,当真天下罕有。”
布扬古恶毒地一笑,说道:“那是我妹妹心甘情愿的……”
“替父报仇,我不怪她!”努尔哈赤打断他的话。
“嘿嘿嘿……”布扬古连声狞笑,“你以为她只是报父仇,宁肯嫁给不喜欢的男人,只要那人能将你杀了?不是!她是恨你没有亲自到叶赫下聘礼。东哥是辽东人人艳称的美女,哪个给她允了婚,不巴巴地赶来一睹芳容?你却只派了个无名小卒,也太小瞧她了!自那日起,她就深深怨恨着你……你没想到吧!”
努尔哈赤如遭重创,心里丝丝作痛,喃喃道:“她、她竟这样看我?我、我当时只想着壮大建州……”
“哈哈哈……”布扬古一阵狂笑,“你倒是条冷心肠的硬汉,为江山舍弃美人!东哥真是痴心的呆子,还想着有一天你会当面跪下求她……可惜不能够了……”他忽然想到妹妹一个人独守闺房,二十年来,饱受煎熬,何等凄苦冷清?竟觉对不住她,真是天妒红颜,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辜负了多少大好时光,错过了多少姻缘!布扬古心中又酸又苦,泪水涔涔而落。
“你、你罪不可恕!”努尔哈赤大叫两声,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东哥是给你害的,你却要诬赖别人!来人,快、快,给我把他拉出去勒死!”
布扬古咬牙道:“你心里其实时刻没忘记东哥,破得了我叶赫二城,算得什么英雄!东哥已远嫁蒙古,你这辈子再也娶不到她了。哼哼,我叶赫那拉一族就是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你建州。”他目光怨毒,面目竟有些狰狞。
努尔哈赤默然无语,他看着庭院中布扬古渐渐不再挣扎的身子,看着周围破败的城寨,冥想着此时的东哥也许正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不知道新郎可英俊体贴?扈伦四部都因她一人先后败亡,她就如意了吗?
费英东见他面色阴郁,劝道:“叶赫已亡,扈伦四部扫灭已尽,建州从未如此强大过,汗王何必为一个女人伤心?”
努尔哈赤叹息道:“老天爷是公平的,人生在世不会事事如意的!为了东哥这个天生尤物,咱们女真各部多年不和,兴兵动武,哈达、辉发、乌拉、叶赫相继灭亡,死人无数,她远远地躲到蒙古喀尔喀部就安心了?不会、不会,这么多死去的幽魂缠扰着她,她能熬多久?女人真是祸水呀!这样不断招惹祸端的绝色美女,无论她嫁与何人,也绝不会安享天伦的,东哥的死期怕是不远了!如今她嫁人了也好,我终于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两旁将士想他二十多年,仍对东哥一往情深,各觉动情,暗自嗟叹不已。努尔哈赤黯然伤神片刻,想着扈伦四部尽归建州,东起日本海,西迄松花江,南达摩阔崴湾,濒临图门江口,北抵鄂伦河,无不遵奉建州号令,胸中涌起万丈雄心,终于可以名副其实的建州大汗了……东哥嫁到蒙古不足一年,果然郁郁而终。玉殒香消,红颜薄命,令人感伤痛吊不已。
万历四十四年正月,正是过大年的时节。女真一年之中,节日颇多,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腊八以外,还有添仓节、领龙节等,而以春节最为盛大,时日最长。腊月二十三小年,家家开始请灶王爷上天,清扫庭院,置办年货,杀猪宰羊,蒸年糕,做豆腐、萨其玛、粘豆包、白肉血肠、驴打滚、苏子叶饽饽……,还要写大字,贴对联、窗花、福字,按旗属分别挂红、黄、蓝、白不同颜色的彩笺,上面画着金龙,焰火,鲜艳夺目……,家家院内竖灯笼竿,高挑红灯,彻夜不熄。大姑娘、小媳妇全身上下穿戴一新,孩子们成群结队燃放烟花、鞭炮,玩耍木爬犁、溜冰,到处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汗宫大衙门自腊月二十四挂起了一丈多高的天灯,大殿、寝宫等处也挂起大红宫灯,映得四下一片通明。努尔哈赤与大福晋阿巴亥亲手摆设供品,拜祭神佛、祖先,擦得铮亮的银器盛了两摞馒头,一摞五个,硕大的猪头摆在供板中间,猪鼻孔里插着两个白根绿叶的大葱,依次摆好的五碗饭菜,盛满了猪肉方子、过油鲤鱼、炸粉花、素菜大葱、方块豆腐。二人拜祭完毕,回到寝宫守岁。天色尚未放亮,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等人各携妻孥赶来拜年,努尔哈赤看着满屋子的子孙,满面笑容。众人礼拜完毕,阿巴亥与几位福晋一起服侍努尔哈赤穿戴新做的礼服,天亮以后,他要正式告天称王了。
大殿正中摆设了宽大的宝座,宝座前是批阅奏折的大红御案,御案东西两侧有鹤衔莲花蜡台、熏炉和香亭。宝座两侧自北向南八幅龙旗依次升起,左翼是正黄、正红、正蓝、镶蓝四旗,右翼是镶黄、镶红、镶白、正白四旗。四大贝勒、五议政大臣率领众文武官员齐聚尊号台前,等待努尔哈赤正式登殿称汗。尊号台乃是仿照明宫的皇极殿而造,金顶黄瓦,雕梁画栋,修葺簇新,越发富丽堂皇。
东方渐白,卯时一到,红日初升,登基典礼开始。钟鼓乐声大作,众人肃立两旁,乐毕,努尔哈赤头戴朝天冠,身穿黄色八团龙织金缎袞服,足登粉底方头靴,腰束黄色朝带,神色自若地登上大殿,面向群臣,耸肩端坐在宝座上。侍卫总管阿敦立于右侧,创立满文的额尔德尼立于左侧。众人之中走出的八位大臣,手捧劝进表文,跪在前面,诸贝勒、大臣率众人跪在后面。阿敦、额尔德尼接下八大臣跪呈的表文,恭恭敬敬地呈到大红御案上。额尔德尼站读表文,上尊号为奉天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后金,年号天命。读罢表文,努尔哈赤站起来,离开宝座,亲自拈香,向天祷告道:“上天任命我为大英明汗,为百姓造福。帝王与民如同鱼水,难以相离。我愿对天发誓:生为庶民,死为庶民,为民而战,愿满洲民族永远昌盛,百姓安康。”祷告过后,带领群臣朝天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礼毕,又回到宝座,接受各旗贝勒、大臣的拜贺。拜贺完毕,努尔哈赤望着群臣,说道:“朕自二十五岁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征战三十三年,杀仇敌,拓疆土,建国立号,做了英明汗,有一事尚不能告慰祖宗,就是向明朝讨报杀父祖大仇!如今国势日盛,朕决意出兵伐明,牧马关内。”随即命范文程宣读出兵伐明的七大恨檄文。
那檄文写得慷慨激昂,将明朝大大痛骂了一番:
后金国大汗努尔哈赤谨昭告于皇天后土:我祖我父,不曾损毁大明边陲的一草寸土,明廷无端生事起衅,杀害我祖我父,大恨一也;
明廷如此暴虐,我仍隐忍修好,与边官划定疆界,设碑立誓,凡满汉人等,无越疆圉,敢有妄越边境者,一经发现即可诛杀,若故意放纵,殃及纵者。明廷累次违背誓言,逞兵越界,襄助叶赫守城,大恨二也;
自清河城以南,江岸以北,明人每年偷过边境,侵夺女真地方。我遵奉誓言而诛杀,本是理所当然,而明廷却违背盟誓,责我擅杀,拘捕我派往广宁的使臣纲古里、方吉纳,以铁链加身,逼迫我送去十人,杀于边境。大恨三也;
明廷派兵出边,襄助叶赫,使我早已聘定的叶赫美女东哥,改嫁到蒙古,大恨四也;
后金数世居住的柴河、三岔、抚安三路,耕种谷物,丰收在望,明廷不许割取,派兵驱赶。大恨五也;
叶赫屡次背信弃义,获罪于天,明廷暗昧,偏听袒护,多次派遣使臣持书信恶言诬害后金,肆意凌辱。大恨六也;
往昔哈达协助叶赫二次侵犯后金,我发兵征讨报仇,攻破哈达,明廷却又多方责难,定要哈达复国。不久,哈达屡遭叶赫侵掠,明廷却不闻不问。天下各国,相互征战,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上天都厌恶扈伦挑起战乱,眷顾后金,而有古勒大捷。明廷襄助上天谴之叶赫,抗拒天意,颠倒是非,妄作评判。大恨七也。
明廷欺我太甚,实难忍受。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谨告。
读诵完毕,众贝勒与各大臣皆呼万岁,努尔哈赤大宴群臣,以示欢庆,那些萨满歌舞接神,青年男女不畏凛冽寒风,载歌载舞,簸箕舞、神刀舞、角斗舞、棍铃舞、高跷舞、腰铃鼓舞、迎春射柳舞、八角鼓舞……,赫图阿拉一片欢腾。
天命元年,努尔哈赤五十八岁。此后,他坐在金碧辉煌的汗宫大衙门里,雄视八方,传出号令,号角鸣响,后金铁骑奔突,箭如蝗发,长刀闪动,弥天烽火烧向辽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