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这么狠心?何必这么大动肝火,小心伤了和气!”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个高瘦的蒙面人持刀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来,努尔哈赤大惊,那女人赫然就是佟春秀,身穿宽松的睡袍,被蒙面人挟了脖颈推搡出来。
那五个大汉如下山恶虎,一阵狂打猛冲,解了努尔哈赤等人的困厄,众人且战且退,向北落荒而走。李如松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赶到了他们身后,努尔哈赤见他奋勇杀来,拈箭搭弓,高声喊道:“李如松,不怕死的尽管来追,看我射你的左耳!”李如松知道女真人的弓箭厉害,近在咫尺,不敢大意,听得弓弦声响,急忙躲闪。努尔哈赤料他要躲,虚扯弓弦,随即射出一箭,那狼牙箭贴着他的耳边飞过,李如松吓得急忙收住脚步,不敢再追,眼睁睁看他们跑得远了。他本来准备得极为仔细,但料想不到对头竟来了帮手,暗悔自己太过托大,带的人手不足,广宁城离此山十几里的路程,增援已然是不及了,只好懊恼回城。
努尔哈赤等人一口气出了医巫闾山,见后面没有追兵,这才停在路旁歇息。五个大汉过来施抱见大礼相拜,多日不见,极为亲热。努尔哈赤问道:“听张先生说你们打算结伴入关,怎么到了此处?”
为首的大汉大笑道:“我们一路打猎游玩,将要到了山海关,却听说哥哥独闯广宁,想哥哥必缺人手,便到广宁去找哥哥,谁知打听着哥哥又回了赫图阿拉,我们就打算先到关内玩耍些日子,再去投靠哥哥。我们自关内回来,正在山上追赶一只猛虎,听到山下厮杀,不想却是哥哥。”
努尔哈赤命五人见过张一化,五人又施了抱见大礼,张一化含笑道:“五位好汉可还记得小老儿?”
其中一人答道:“大哥都称您作先生,我们怎么敢忘了您老人家!怕是您老人家记不得我们五兄弟了吧!”
张一化指点道:“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五人的大名,在抚顺城里妇孺皆知,小老儿怎么会忘?就是你们的来历出身,小老儿都是一清二楚,额亦都世居长白山,天生神力,能拉开两百斤的硬弓,十九岁那年在嘉木瑚寨长穆通阿家与努尔哈赤结识……”
五人之中以额亦都年纪最长,结识努尔哈赤最早,他听张一化当面夸赞,急忙摆手道:“老人家不要说了,我们不过玩笑之言,千万当不得真。哥哥在京城可见着了皇帝?”
努尔哈赤道:“那个小皇帝可是威风得紧呢!一个人住了好大一片屋宇,他在金殿上召见了我,还赏赐我御酒、宫膳,下旨命我接任建州卫都督佥事。”说着取出敕书给五人传看,五人见了敕书,纷纷说道:“哥哥做了建州之主,咱们女真各部岂不是都受哥哥节制了!”
张一化道:“既做了朝廷命官,可要有些规矩了。今后的称呼要改一改,小罕子之名是万万不可再叫了。”
“那我们五人该喊什么?”扈尔汉问道。
张一化忽然想到努尔哈赤乃是异族,只有姓名,无字无号,难以表示尊崇,只得说:“咱们就以都督称呼他如何?”
“都督?那是朝廷给哥哥的官职,人人都可如此称呼,显不出咱们的亲近之意,不如换作满语,叫得顺口。想那都督是总管一方的长官,咱们满语称首领为贝勒,如今哥哥做了建州之主,岂不就是咱们的贝勒了?”
“兄弟不要高抬哥哥了,说什么建州之主。建州共有三卫,我不过统辖左卫一处,职权哪里有那样大?再说咱们建州女四分五裂,各自为政,不相统领,这个都督不过十名义上的虚衔,不用说苏克素护河、浑河、完颜、栋鄂、哲陈、鸭绿江、纳殷、朱舍里等部不会听命于我,就是图伦、萨尔浒、嘉木湖、沾河、安图瓜尔佳等小部城寨,也未必心服,更不用说海西女真的哈达、辉发、乌拉、叶赫四大部了。至于东海女真的窝集、瓦尔喀、库尔喀三大部,黑龙江女真的力虎尔哈、萨哈连、索伦、使犬、使鹿等部,不少住在乌苏里江沿海的岛屿上,相距遥远,平日难得往来,咱们女真要想齐心协力,合在一处,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一化点头道:“女真个个能上马飞腾,箭发如雨,却饱受他人的欺凌,错在部落林立,互相战杀,强凌弱,众暴寡,甚至骨肉相残,正好给人个个击破,若要成就一番功业,第一步必先稳定自己,安内才能攘外呀!常言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努尔哈赤听得雄心大起,拊掌赞道:“先生说得极妙!若不能统一女真,想要不受他人欺凌实在难上加难,自然改不了做奴才的命运。我若统领女真定要教人相互友爱,老少病弱不受欺辱。”
张一化面带忧色道:“不管是实职还是虚衔,建州各部对此垂涎的不在少数,你骤然之间得此重任,定会有人不服,虎视眈眈,必欲取你代之,不可不防!”
最小的扈尔汉叫道:“哪个胆敢痴心妄想,我就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用。”
“他们人多势众,到时吃亏的怕是我们。”张一化重重吐出一口长气。
努尔哈赤沉思道:“回去我们尽快整顿人马,早做准备。”众人一边商量如何招兵买马,一边谈论各自的见闻,说笑着回到了赫图阿拉。努尔哈赤将伯叔礼敦、额尔衮、界堪、塔察篇古、弟弟舒尔哈齐等人请到家里,将皇帝封职的敕书给众人看了,并将京城见闻大略说了一遍,额亦都等人也见过了嫂子并侄女侄子。
努尔哈赤被封作建州卫都督佥事的消息传得极快,一些远方的亲戚也赶来观瞧敕书,努尔哈赤不胜其烦,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急需笼络人心,因此强自隐忍,不敢露出一丝不悦之色。将近黄昏,送走了一拨客人,正要逗弄儿女嬉闹,贴身侍卫帕海进来禀报:“龙敦老爷求见。”
龙敦是三爷索长阿的第四子,努尔哈赤该称堂叔,他住在离赫图阿拉十几里远的城寨。龙敦人品虽有些龌龊,又因上代人的恩怨,平日里极少走动,没有多少亲情,但毕竟属于长辈,努尔哈赤不好怠慢,迎了出来,在院中相见。龙敦摇摆着矮胖身子,进屋便大声说道:“哎呀!大侄子,给你贺喜了!听说你给皇帝亲口封了官,叔叔好生欢喜,快将敕书拿给我看。”他摸着胡子,接过敕书仔细端详片刻,细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动,嘴里啧啧有声,夸奖道:“皇帝金口玉言,当真非同小可!这敕书可是做官的凭证,小心收好了,以免丢失损坏了,皇帝即便不会追究,有些宵小之徒不承认你为首领,岂不糟糕,白费了许多的心血!”
努尔哈赤听得不是滋味,却又不便发作,冷冷地说:“侄儿做这建州都督,有皇帝的旨意,哪个胆敢不从?”
“那倒也是,不过你阿玛刚刚故去,朝廷准你继承这个位子,这山高皇帝远的,难保有人不听招呼。”龙敦嘴上兀自喋喋不休。
努尔哈赤默然无语,龙敦讪笑着走了,他再也没有逗弄孩子的心情,命人将儿女带下去看管,独自出了一会儿神,便要去看望张一化,回来这几日一直忙着应酬宗族的事务,害怕手下人照顾不周,冷落了他。还未起身,却见兄弟舒尔哈齐闪身进来,问道:“刚才龙敦所说,我隐在窗户后面,听得清清楚楚。他说话阴阳怪气,哥哥可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
“弦外之音?”
“自从阿玛死在古勒城,哥哥又出了京城,龙敦四处走动,邀买人心,散布流言,说朝廷要另立建州之主。听说他还常与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及其弟奈喀达往来,此人心怀鬼胎,哥哥要多加小心,夜里多增派些侍卫,轮流当值,以防不测。”
努尔哈赤心头一热,与二弟患难相依多年,知道他对自己情意极是深厚,轻轻拍着他的手臂说:“你也忒小心了,放心去吧!有帕海与洛汉轮流巡守,周围又有那五个结拜的兄弟护卫,不会出什么事的。”
夜已经很深了,努尔哈赤见妻儿已经安睡,在熊油灯下看着《三国演义》。自从跟着张一化读了《三国演义》以来,闲暇下来,总是要看上一两个章节,揣摩其中征战的计谋,那些计谋当真匪夷所思,不知如何想出的。今夜只看了不到一章,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烦乱地丢开书册,带着宝剑,迈步出门。
天似穹庐,星汉灿烂,和风轻拂,草原的夜宁静而恬美。努尔哈赤带着侍卫帕海与洛汉二人在内城四处查看了一遍,回到家里,躺下歇息。朦胧之中,听到屋顶上有悉悉嗦嗦的衣袂摩擦之声,登时醒来,凝神静听,房上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他悄悄起身,背好弓箭,将东果、褚英和代善轻轻抱起,藏在西弯道炕脚供奉祖宗的神案下面,正要将南炕的妻子佟春秀摇醒,要她躲进南炕梢的描金红柜里,门外帕海已然呼喝起来:“什么人躲在房上?快滚下来!”
扑通扑通几声闷响,房上跳下七八个身穿黑衣面蒙黑巾的刺客,听他们落地的动静,轻功并不怎么高明。帕海呼喝一声,挺刀相迎,兵器撞击,溅出点点火星,声音极为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已经歇息的洛汉也从梦中惊醒,跳到院中支援帕海。努尔哈赤怕他二人抵挡不住,仗剑出来,众人登时打作了了一团。打斗之声惊动了额亦都五人,胡乱披着衣服,各持刀枪赶来,将蒙面人团团围在核心,努尔哈赤命人点起火把,喝问道:“我与你们有什么冤仇?竟然夜闯我家?”
几个蒙面人默不作声,背靠背地持刀全身戒备,额亦都大怒道:“贝勒哥哥问他们做什么!将他们乱刀砍了,看还有没有人敢再来行刺!”他来得匆忙,情急之下,只穿了一条裈裤,赤裸着上身,铁一般的筋肉在火光下时而红亮,时而乌黑,好似庙里的金刚,横眉立目,神情有几分狰狞可怖。
“是谁这么狠心?何必这么大动肝火,小心伤了和气!”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个高瘦的蒙面人持刀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来,努尔哈赤大惊,那女人赫然就是佟春秀,身穿宽松的睡袍,被蒙面人挟了脖颈推搡出来。额亦都呼喝道:“放开我嫂嫂,不然定将你碎尸万段。”
蒙面人嘻嘻笑道:“好啊!你过来砍我几刀,我决不还手,只是要在你嫂嫂的娇躯上也划上几下,看谁挺得住!”话语却是极为冷酷无情,将额亦都噎得无言以对,倏的一声,狠力将刀插入地中。
“你想怎样?”努尔哈赤踏前一步。
“不想怎样,只要你交出朝廷的敕书,让出建州卫都督的位子,我保你的女人无恙。不然,哼……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努尔哈赤,不要管我,万万不可听他的!职位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给了别人……啊——”佟春秀急得大喊,怕丈夫忌惮自己在仇敌手中,救人心切,答应下来,她深知丈夫的脾气,即使受了胁迫才应允,但话一旦出口,却是万不肯反悔的。蒙面人恼怒异常,将臂弯收紧,佟春秀喉咙被卡住,痛哼一声,说不出话来。
“将她放开,有话好商量。”努尔哈赤大急,又向前跨了一步。
蒙面人呵斥道:“我知道你会些拳脚,不想与你过招。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在她脸上划一刀。”
努尔哈赤停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自从回到赫图阿拉,他日夜不离地将敕书带在身上,小心保管,以为万无一失,不想竟会有人明抢明夺。他暗暗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敕书,扬一扬说:“敕书在此,你过来拿吧!”
“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给你轻易哄骗了!将敕书放在地上,退后十步。”
“你若不放人怎么说?”
“没什么可说的,刀在我手上,人在我怀中,你们人多势众的,怎么也要等到我们全身而退,才会放她。”
“也好,只是不可伤了她!”努尔哈赤面色一寒,“不然,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定取你性命!”说着将敕书抛在地上,身后众人一阵惊呼,既惋惜又无奈,不知所措。
“不要呀!不要对不起祖宗——”佟春秀凄厉地嚎叫着,双手抓住蒙面人的刀刃,向自己胸口狠命刺下,事出突然,蒙面人想要阻拦,已然不及,鲜血四处飞溅,佟春秀倒在地上。
“春秀——”努尔哈赤伤心欲绝,俯身抢回敕书,不料那蒙面人见失了活口,抽回腰刀,兜头向努尔哈赤砍下。努尔哈赤身形甫起,又不知妻子伤势如何,略一分神,躲闪不及,身后的侍卫帕海看得真切,暴叫道:“主子快闪开!”一掌将他推开,举刀欲架,蒙面人怪叫一声,钢刀向前一推,一颗硕大的人头飞出丈外,努尔哈赤便觉脸上一热,帕海的一腔热血飘洒了满身。额亦都大吼着飞身上前,挥刀乱砍,蒙面人舞刀招架,额亦都招式威猛,势大力沉,蒙面人震得臂膀酸麻,见几个同伙纷纷向外奔逃,抽身欲退,努尔哈赤哪里肯舍,疾步纵到他身后,一剑刺去,正中后心,众人一拥而上,将他乱刀砍死,等想到要留活口时已是迟了。
努尔哈赤跪在地上,将佟春秀抱在怀里,看她胸口的血汩汩流个不住,脸色惨白似纸,手足冰冷,浑身不住地颤抖,抱她进屋,放在炕上,撕了袍子给她堵住伤口。佟春秀当时已怀必死之心,出手无情,伤口刺得既深且大,哪里堵得住。急命洛汉去喊萨满医生,佟春秀幽幽醒来,摇头道:“不要去了……我怕是不行了,浑身好冷……我想与你待上一会儿,说说话儿……孩子呢?他们没事吧?”
“你不要担心,我将他们放在了神案下面,祖宗保佑着呢!”努尔哈赤瞥见神案的帏布依然垂着,将案下遮得严严实实,流泪道:“只可惜,我没来得及喊醒你,教你受惊了。”
“都怪我给代善哭叫得累了,睡得太沉,竟没有听到你起来……”
众人不忍再听,各自叹着气,蓦然走出屋子。努尔哈赤将她揽在怀里,流泪道:“你怎的竟那么傻!为了一纸敕书……”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低落在佟春秀脸上、襟前。
“那可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是……咳咳……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是、是你今后施展抱负的本钱。我、我小时候爷爷就手把手教我如何管家,在嫁给你之前,经手的银子每年也有数千两了,我知道手头没钱,是什么也做、做不成的……”佟春秀凄凉地一笑,说了大段的话不禁有些气喘,略停了停,拉住努尔哈赤的手说:“你别拦我,我怕今后再也不能这样与你说话了。我……”大颗的眼泪落到她脸上,她怔了怔,又说:“你又哭了?我最见不得你哭,你若一哭,我心里竟觉比你还难受,有时想能替你哭一番,可是、可是我却没力气替你哭了。你做了建州的贝勒,这样在我身边守着哭泣,可不给人小瞧了?”
努尔哈赤替她抚去脸上的乱发,唏嘘道:“带你回赫图阿拉,本想认祖归宗,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哪里料到变故突起,祸患不断,反而不如在抚顺时陪你的工夫多,真苦了你!”
佟春秀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她已无力抽出手来擦拭,嘶哑着声音说:“我不觉得苦,你做的是大事,总是守着妻子儿女怎么行?我、我只……”她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努尔哈赤伤心地给她擦净嘴角,佟春秀出气已觉艰难,她大张着嘴巴,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求、求你,千万好生、好生看待东、东果、褚英与代善,就是他们有什么不、是之处,也、也不要……轻易责罚……。今后要给东果找、找个好、好人家出门嫁了,褚英顽皮,代善才三个月……”她眼睛直直地望着西弯道炕上的神案。
努尔哈赤知道她想看看孩子,含泪放下妻子,掀起西炕脚的神案帏布,见三个儿女睡得正香,没有被屋外的叫喊厮杀之声惊醒,轻轻将他们抱到南炕,推醒他们,再摸妻子的额头已是冰凉,没有了一丝气息,三个醒来的儿女见父母浑身血淋淋的,惊恐得嚎啕大哭……
努尔哈赤走出屋子,木然地看着众人。额亦都等人跺脚大骂,不知如何劝解。正觉尴尬,张一化匆匆赶来,禀报道:“大贝勒,我听说夜里出事了,正要赶来,途中有人禀报北城外有战马嘶叫之声,赶到城楼上看了,果见城外不知何时来了大队人马,怕是有人要偷袭城池,我已教守城将士严加戒备。”
“好毒的恶计!走,到城头看看!”努尔哈赤霍然起身,不顾儿女哭得嗓子沙哑。
努尔哈赤率领众人来到北面城头,扒着城墙垛口细看,城外果有不少人影走动,却只在护城河外徘徊,似是并不想攻打城池,询问守城将士,说是已有半个时辰了。他蹙起眉头,忽然挥手喝道:“快到西城!”
赫图阿拉在苏子河南岸,建在一片突兀的高岗之上,一面依山,三面环水,只建了东、南、北三座城门,西边因没有城门,没有兵马把守,只有一小队兵卒时常巡城,是赫图阿拉守卫最为薄弱的地方。努尔哈赤等人来到西城,探身向城下看,果然有些人马已渡过了护城河,正在竖起几架云梯往城上攀登,抢在前边的一个蒙面人已将脑袋探出了城墙,额亦都一刀劈下,蒙面人惨叫一声坠落城下,下面的人吃了一惊,知道城上已有准备,不敢强攻,撤了云梯,消失在夜色中。
神秘的兵马虽然退了,可努尔哈赤不敢歇息,带了额亦都等人四处巡视,直到天亮才回到家里。佟春秀的尸体已经入殓,努尔哈赤奠酒三杯,恸哭失声,一夜之间,神色憔悴了许多,想到凶手不知是谁,命人将棺椁放在一个空闲的小屋子里,暂不发丧。折腾了一夜,虽觉疲惫,但想不出刺客的来历,没有一点儿睡意,抚摸着那死去刺客的钢刀,钢刀砍得有了几处缺口,木制的刀柄已有些松动,略微用力,竟将刀柄拔下,里面的铁柄上上隐隐刻着甲肇的字样,甲肇是城北老街祖传肇家铁匠铺打制兵器的记号,本族中的人所佩带的刀剑多半是出自肇家的铺子,难道刺客就在身边?也许是刺客故意设下的圈套,挑拨我们相互猜疑,自相残杀?努尔哈赤陷入了思索,额亦都五人还以为他伤心过度,左右不离地陪侍着。
张一化跨步进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钢刀,笑问道:“大贝勒,你也看到上面的字迹了?”
他见努尔哈赤只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我到城北老街的肇家铁匠铺问了一遍,他们锻造的钢刀上个个都有记号,外人看不出什么分别,但他们看来钢刀每把各不相同。他们是祖传的手艺,锻造钢刀既好且多,各地的人慕名来买,卖到哪里就是当家的老板也记不清楚,可这把钢刀的记号藏在刀柄之内,买主事先特意叮嘱过,因此时候过得再久,却也记得清清楚楚。”
“买主是谁?”
“龙敦。”
“怎么会是他?我与他同是一个祖宗,并无仇怨,他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必是他妄想着做建州之主。”
“这事由来已久了。当年我高祖福满给朝廷封作建州都督,他生有六个儿子,大爷德世库、二爷刘阐、三爷索长阿、四爷就是我爷爷、五爷包朗阿、六爷宝实,传位给谁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六位爷爷长大成人以后,高祖只将我爷爷留在赫图阿拉,其他五人给了些银子教他们出去,各自寻找合适的地方安家。五人修城的修城,盖房的盖房,打猎的打猎,种田的种田,没过多久,都有了自己的城寨。大爷建了觉尔察城,二爷建了阿哈伙洛,三爷建了河洛噶善,五爷建了尼玛兰城,六爷建了章甲。六人之中,以三爷和我爷爷擅长做买卖,高祖本来就靠到抚顺、清河、开原、广宁等地的马市发了家,因此最为宠爱兄弟二人,只是后来发觉三爷心术不正,最后选定了我爷爷。可三爷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以为是我爷爷在高祖面前说了他坏话,愤恨不已,几乎断绝了往来。这些上辈人的恩怨本来过了多年,如今却又给人翻出,确实来者不善啊!”努尔哈赤面色沉郁,众人明白牵扯他家族旧事,不好多说,唯恐拿捏不准分寸,静听他的意思。
努尔哈赤沉默片刻,才说:“此事不过是出于推测,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好揭穿他。不然,若一旦龙敦不认账,我不好向众位长辈交待!上辈的恩怨已经多年,万一是他人栽赃,挑拨我们相互争斗,岂不正中了奸计!”
张一化点头说:“这把钢刀本来算不得什么凭证,他轻轻一句丢了的话,就推得干干净净了,要定龙敦的罪,没有铁证不行。钢刀只是给咱们提了个醒,背后是不是龙敦主谋,他要想洗刷得清白,脱得没有一丝干系,却也不容易。”
“此事是他一人所为,还是另有帮手,能尽早弄明最好。”努尔哈赤忧虑道。
额亦都拍案叫道:“贝勒哥哥,这个容易!小弟也学他的手段,夜里将他偷偷擒来逼问,重刑之下,问出实情不难。”
费应东也附和道:“我与二哥一起将那老贼擒来,贝勒哥哥亲自问他。”
“不能鲁莽,龙敦怎么说也是我的长辈,一旦有什么差池,反而弄巧成拙了。我看此事不是他一人所为,他没那么大本事,背后必有更厉害的主谋,必要不动声色地试探才好,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张一化初次来到赫图阿拉,不明白其中的底细,虽有智谋,却无处使用,额亦都等人都是勇猛的武夫,更是拿不出什么上佳的计策,众人面面相觑。努尔哈赤愁眉紧锁,苦笑道:“张先生与各位兄弟来到赫图阿拉,尚未来得及摆酒庆贺,接风洗尘,却遭此祸患,我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
“哥哥说得哪里话!我们未能使嫂嫂免于祸患,又不能手刃仇人,已感对不住哥哥了。”费应东含泪道:“若是知道是哪个狗贼,小弟就事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割下他的人头来!”
不等努尔哈赤张口,张一化说:“要试探幕后真凶也不难……”
“先生快说如何试探?”额亦都性如烈火,忍不住急急发问。
张一化轻轻一笑,看着努尔哈赤道:“贝勒该给福晋发丧了,灵柩存放着有诸多不便,再说猛然间没了福晋,也要向族人交待明白。”
“我是想春秀死得不明不白,不能这样没事儿似地下葬,她至死都没有闭上眼……”努尔哈赤哽咽着。
“福晋下葬,正可观察龙敦的动静,他再掩藏形迹,终会露些马脚,我们也好想法子对付他。不然,我明敌暗,吃亏的还是咱们。”
“就说她给刺客杀死?”
“假称暴病而亡,看那些祭奠人的情形如何,自然不难判断。”
努尔哈赤家中院子的西南处,竖起一个七米长短的木杆子,木杆顶上挂起了大红的魂幡。赫图阿拉本来不大,附近的城寨距离也不远,魂幡悬挂起来,不多时亲朋故里纷纷而来,舒尔哈齐带着妻子第一个赶到,痛哭了一回。进了五月,天气转热,当天就入了殓,南窗之下,搭建灵棚,灵柩安放在棚中,灵前点起一盏豆油长明灯。直道晌午,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灵前叩头之后,男左女右,分列两旁,直到夜间。龙敦身为长辈,不用吊唁,只派了两个儿子与儿媳妇前来哭丧。张一化暗暗吩咐舒尔哈齐和他的妻子必要留他们守灵。女真习俗,人死以后,较为直近亲友晚辈要轮流在灵前守夜。佟春秀年纪轻轻,守夜的人手不多,龙敦的儿子、儿媳虽是平辈,也不好推辞,只得答应了。
守夜是个极辛苦的活儿,不能睡觉,要定时在灵前上香,照看着长明灯不致熄灭。舒尔哈齐与守灵的男人们在一旁吃喝,他媳妇陪着龙敦的两个儿媳妇等女人在灵前拥被而坐。虽进了五月,关外夜风仍有些凉意,招魂幡被吹得簌簌作响,灵前的灯光忽明忽暗,土红色的花头棺材上画的一只仙鹤,似在云子卷儿上振翅欲飞,舒尔哈齐的妻子见了害怕道:“都说横死的人最容易炸尸,我这心里敲鼓似的,老是静不下来。”
“怕什么!一个死去的人还能怎样?再说咱们又是至亲,她忍心吓你么?”龙敦的大儿媳妇见她如此胆小,口气有些不屑。
“话是那么说,可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一下子就没了?那病怎么来得这般凶猛,真教人胆战心惊。你说嫂子是个多么贤惠的人呀!怎么老天这样狠心,撇下一双年幼的儿女,好命苦呀!”舒尔哈齐的妻子说到伤心处,不由擦起了眼泪。
“什么暴病?她是给人家一刀……”龙敦的大儿媳妇还要说什么,却给她的妯娌岔开话题说:“医生都不及请到,大嫂得的到底是什么暴病,你可知道?”
大儿媳妇登时醒悟,顺势指着舒尔哈齐媳妇道:“这话你该问她才是,怎么却问起我来了?”
舒尔哈齐媳妇忙说:“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人都没了,还请什么郎中诊断病根儿!”说着起身说:“哎呀!方才水喝多了,去方便一下。你们辛苦照看着,我去去就回来。”
努尔哈赤伤心之极,他实在不愿证实果真是龙敦所为,他儿媳妇既说什么“给人家一刀……”显然是他早已知情,可龙敦手下没有那么多兵马,那城外的兵马又是哪里来的?看来他们还有更大的阴谋。他将心中的忧虑向张一化说出,张一化沉思道:“他们想得敕书,其意在于建州卫都督的职位,一计未成,知道已有准备,他们断不会愚蠢得还派人偷抢敕书,想必换一种法子。”
“会是什么法子?”
“什么法子我一时猜不出来,但我想他们必是乘乱攻取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沉默良久,决然道:“今夜我到龙敦家里,窥探一下动静。他们如有此意,或许会趁出殡之日作乱。”
额亦都道:“我与哥哥同去。”
努尔哈赤知道他性情急躁,怕他一时情急误事,婉言说:“此次窥探不是打仗,不需太多的人,三弟费英东轻功最好,我们二人去就行了。赫图阿拉是咱们的根本,更需人手照看,丝毫大意不得,你们四个兄弟协助张先生留守,哥哥才能放心。”随即与费英东换了夜行的衣服,偷偷出城。
龙敦的城寨离索长阿筑建的河洛噶善城不足三里,努尔哈赤与费英东攀城而上,悄悄向城中摸来。见一所高大的院落,座北朝南,三楹的房门朝东开着,门前兵丁来回巡弋。二人绕到宅院后面,由一个连山的耳房爬上屋顶。女真的房屋以西为尊,通常北侧居中的丈二大屋是正房,进门即是堂房,内置炉灶、炊事用具。西间称上屋,由家中长辈居住,东间居晚辈。他们伏到西间屋顶贴耳细听,屋内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他拔出宝剑,轻轻往屋顶插下,那屋顶乃是茅草搭筑而成,登时撬了一孔缝隙,凝目往下瞧去,只见屋内燃着数盏熊油灯,照得一片通明,南面的大炕上团团围坐着六个人,三爷的五个儿子长子礼泰、次子武泰、三子绰奇阿、四子龙敦、五子斐扬敦赫然全都在座,其余一人只见背影,认不清面目。绰奇阿道:“努尔哈赤如今想必心神已乱,明日便可知道出殡的日子,倒是我们多派些人手,假意去送丧,他必不会防备,乘机除去了他,建州卫都督的职位自然就会由咱们这一房接掌了。”
龙敦一扫那日的猥琐之态,目光凌厉地扫过众人,恨声说:“当年爷爷偏心,将都督一职传与四叔,致使四叔这么多年一直压在咱们头上,嘿嘿,他万万想不到死后还不出一年,努尔哈赤竟保不住这个位子。本来这个位子是祖宗传下来的,凭什么四叔一房做个没完?就是轮流坐,也该到咱们一房了。其他五房人才凋零,哪里比得了咱们兵强马壮!”他端起一杯烧酒吃下,向另外一人问道:“你家主子的人马可调集齐了?我想出殡之期不外明后两天,若是小三天,死去的当夜也算一天,就是明天,如是大三天么,就是后天了。”
“四爷放心,我家主子已将重兵埋伏在佛阿拉祖茔附近,只要努尔哈赤一到,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龙敦冷笑道:“话不可说得太满,昨日夜里我命人假扮刺客,去偷敕书,努尔哈赤被围困在家中半个时辰,可你们那么多人马还是偷不了城。回去与你家主子说,这次再不可大意了,必要成功。”
龙敦说完站起身来,走到西面炕前,原来那神案上早已备好了牛、马、羊三牲,龙敦端起满满一碗酒,对着神位立誓道:“杀了小罕子,与尼堪外兰一起统领建州。”
“杀了小罕子——”众人随他立在神位前齐声立誓,将各自碗中的烧酒一饮而尽,呯的一声将酒碗摔碎在地上。
努尔哈赤见了此等阵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原来他们怀着多年的怨恨,甚至不惜勾结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做这等辱没祖宗的勾当!就是拼死恶战一场,也不能教他们的毒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