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缠绵,正在情浓之时,不提防床后跳出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吃惊之下,李成梁身手甚是敏捷,仰身向后一倒,想要躲过剑刺,梨花却惊羞交加,娇呼一声,双手掩胸往李成梁怀里躲藏,恰恰挡在了李成梁身前。努尔哈赤没想到二人突然之间移形换位,眼睁睁宝剑便要刺到梨花的前胸,梨花惊叫着闭了双眼,努尔哈赤陡然看到她眼角闪着泪水,在烛光映照之下分外晶莹。
努尔哈赤回到家中,将消息禀告了四个伯叔,四人脸上尽皆失色,礼敦叹气道:“你爷爷当真老糊涂了,任凭我当时怎么劝也劝不住,非要去古勒城,还白白搭上了你阿玛一条命,你说要报仇,谈何容易?对手可不是一般的山贼草寇,李成梁在辽东经营三十多年,杀人无数,你见谁讨个公道回来?胳膊扭不过大腿,他手里雄兵过万,又是朝廷的命官,他那九个儿子,人称李家九虎,独霸一方,咱能把他怎么样?”
“难道就没人主持公道?”
礼敦颇为世故地摇头道:“你这孩子恁得任性!如今李成梁雄霸一方,明朝皇帝正倚重他,就是告到蓟辽总督张国彦、辽东巡抚顾养谦那里,他们也动不得李成梁,能有什么用!再说他们汉人官官相护,岂会因一个无名小子,坏了义气?”
“爷爷和阿玛总不能这么白白地死了吧!”努尔哈赤欲哭无泪,心里无限愤懑,红肿的两眼看着伯叔们。
额尔衮低头说:“大哥说得有理,不能意气用事,还是想办法筹集些银子,换回阿玛与四弟的尸体,找个风水吉地安葬为上。小罕子,我们惹不起汉人,千万不要再生出什么是非了。”
努尔哈赤见他们只想忍让,知道商议下去也没有其他办法,无奈地说:“我那儿还有些松子、人参、木耳,还有十几张兽皮,值不了几两银子,不知道他们要多少?”
礼敦满面忧色道:“多带些总没坏处。不知李成梁在抚顺待几天,事不宜迟,等他回了广宁就要多跑路了,来回奔波,耽误工夫倒没什么,可尸首若是发臭了,岂不给人耻笑!”
“好在初春,天气尚寒,不然真教人痛断了肠子。”努尔哈赤眼圈一红,忍不住落下泪来。
礼敦看他一眼,说道:“小罕子,你身为建州左卫都督的长子,此事当仁不让,及早赶去抚顺,免得迟了,悔恨莫及。”带头捐了一百两银子,其他几人见了也各自捐了,一起交给努尔哈赤。努尔哈赤知道众人给李成梁吓破了胆,不敢去抚顺,只得默默将银子收了,孑然一人转回到家里。此时,夜已深了,女儿东果、儿子褚英早已睡熟,怀孕的妻子佟春秀在灯下坐等。刚刚搬回来不久,屋子还是簇新的。看着腰身日渐粗重的佟春秀,努尔哈赤想起早早死去的额娘,想起八年漂泊在外的凄苦,禁不住泗涕长流。
努尔哈赤的额娘是塔克世的大福晋喜塔喇氏,生了三个儿子,努尔哈赤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舒尔哈齐、雅尔哈齐。努尔哈赤八岁那年,喜塔拉氏撒手人寰,撇下三个年幼的孩子。继母纳喇氏年轻貌美,却心毒如蝎,扬言要将兄弟三人赶出家门,幸亏觉昌安一意阻拦,塔世克心里也惦记着建州左卫都督的位子,不敢做得过分出格儿,没有往外硬赶。纳喇氏变了法子,动辄打骂,不给饭吃,想方设法逼三人离开,努尔哈赤见这样忍饥挨饿也不是办法,依仗身体强健,进山挖参打猎,往抚顺、宽甸、清河等地换回银钱,勉强度日。如此,又过了九年,塔世克做了都督,纳喇氏的儿子巴雅喇也已六岁,再也容不得三人。觉昌安偷偷给了三人一些银子,兄弟三人抱头大哭一场,各奔东西,出外谋生。这一年,努尔哈赤十七岁。
努尔哈赤一路向南,流浪到抚顺城。抚顺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河,乃是女真与汉人互市贸易的大邑,成群结队的女真人驮着人参、松子、木耳、蜂蜜、蘑菇、兽皮等山货,来抚顺换取银钱,买回兵器、布匹……商贾辐辏,买卖兴隆。努尔哈赤从未见过这么高大城垣,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集市,便在城里找了一户人家做工,这家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名唤佟千顺,为人和善,老实忠厚。佟姓是关外的大族,只是佟家虽然富有,门下人丁却极单薄,生了一个儿子、五个女儿。五个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三十多岁得病死了,儿媳妇只养下一个女儿春秀。春秀长得十分标致,性情也温婉,对祖父母、母亲极是孝顺。佟千顺与媳妇商量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也好养老送终。他见努尔哈赤虽是天涯浪子,但身形魁伟,仪表非凡,就将孙女许了他。婚后一年,佟千顺病故,努尔哈赤成了佟家的主人,自立门户。佟家家底殷实,佟春秀精明干练,努尔哈赤过得快活自在。
五年以后,塔克世小儿子巴雅喇资质驽钝,纨绔不肖,越大越不成器,想起三个流浪在外的儿子,派人找回了三兄弟,并有意将都督之位传与努尔哈赤。多年分别,一朝欢聚,父子相处却也和睦,谁知不出两月,觉昌安、塔世克双双惨死古勒城。
佟春秀知道努尔哈赤性情有些执拗,难以劝阻,径自将他的手拉到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埋头在他膝上,轻声问道:“今儿个这小东西一直在里面折腾,你回来时,才好了一些。你说会是儿子还是女儿,你愿意要什么?”
“儿女都好。是儿子将来跟我打猎护家,是女儿帮你说话解闷儿!”努尔哈赤见妻子眉目流盼,带了几分娇羞,一把搂住,扑簌簌地滴下眼泪来,良久狠下心肠,擦干眼泪,勉强堆出一丝笑容道:“明日我要回趟抚顺。”
“清明还早呢!倒不急着祭奠我爷爷和阿玛,家里刚刚出了这么大事,你可要当心身子。”
“我……”努尔哈赤欲言又止,他看到了佟春秀隐忍的泪光,大觉痛惜,摸摸她的长发,缓声道:“你不用担心,我的身子素来强壮,吃得了苦。年少时没了额娘,遭后母驱赶,伤心也惯了。我到抚顺,是想看看我那几个兄弟。”
佟春秀知道丈夫在抚顺有五个几位要好的生死弟兄,结义多年,平日经常往来走动,切磋武艺,一起吃酒欢笑,只是搬回了赫图阿拉,才断了联络,想到他去抚顺与弟兄们见见面,也好散散心,便不想阻拦,起身给他预备路上的衣服干粮。
抚顺在赫图阿拉的西北方向,不到二百里的路程。骑马跑了大半日,刚过晌午,努尔哈赤进了抚顺城。他在抚顺城住了八年,对周围的山川、道路、城垣了如指掌。他进了城内的一家小饭馆,已过了吃饭的时辰,店里没有什么生意,店小二正围着火炉打瞌睡,努尔哈赤讨了一碗热水,吃着自带干粮,不露声色地打问李总兵可还在城里,那小二头也不抬,说客官来得不巧,李大人早回广宁了,只在抚顺逗留了一夜。努尔哈赤听了,心里暗觉失望,道了声谢,上马出城赶往广宁。广宁是关外的重镇,角楼巍峨,城墙高厚,人烟稠密,驻有重兵,屯兵四卫,计有二万二千余兵员。努尔哈赤先找个客栈住下,到总兵府左右查看。广宁的东门称永安门,总兵府雄踞在永安门内。府门外有条大街,门前影壁高大,黑漆的大门口几个兵卒手持刀枪,更显得宅院深深,门禁森严。努尔哈赤一连看了两天,暗暗记下了总兵府四周的路径。
第三天,定更时分,广宁城大街小巷一片寂静,街上没了行人。广宁地处边塞,素有宵禁的律令,一过初更夜间不许出行,如有违反是要坐牢的。趁着沉沉夜色,努尔哈赤携了弓箭、宝剑,悄悄来到总兵府外,见军卒还在门前来回巡弋,绕到后面,翻墙而入。总兵府华灯初上,借着远近闪烁的烛光,朦朦胧胧可以分辨出府中的路径,眼见楼阁瓦舍处处,李成梁妻妾甚多,不知他今夜歇在哪里,总兵府情形又不甚了了,不敢随意抓个往来的婢女和侍卫逼问,努尔哈赤一时大费踌躇。他暗想:“此次夜探总兵府,千万不可有什么闪失,一旦惊动了他们,爷爷和阿玛的尸首怕是难以讨回了。”想到这里,他沉住了气,放轻脚步,在后院仔细查探,找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丝毫端倪,穿过一个阔大的花园,闪入一条回廊,忽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前院的月亮门里灯光闪动,急忙缩身藏在廊柱后面,不多时,却见一个婢女手提一盏红灯笼过来,努尔哈赤随在她身后,又穿过几个游廊,进了一个跨院,眼前突兀着一座高耸的三层楼阁,小婢女拾级而上,脚步放得极轻。努尔哈赤隐身在楼下阴影之中,向上窥视,楼上红灯高挂,雕梁画栋,极是气派,想必是李成梁的居处,正要直身上楼,却传来那个婢女的问话声,抬眼见她已然到了三层,在楼门外候着,并未进去,只在门外问道:“小红,夫人打扮得怎样了?老爷可是在厅上等着呢!”
“你急什么?老爷去了多日,今日才回来,六夫人能不好生装扮装扮?噫!可是大夫人教你催的?”话声未落,门外已是多了一个婢女。
“好姐姐,可不能这么说!六夫人是老爷的心肝肉儿,阖府上下谁敢得罪?是妹妹看人都齐全了,怕六夫人得罪了大伙儿,有人背后乱嚼舌头,过来看看。”那婢女当真机灵,一番话滴水不漏。
小红却并不领情,冷笑道:“难得妹妹有这番心思,姐姐怎么好生受!这看花楼可是人人眼红的地方,那几个夫人巴不得挤进来呢!怎么,你近日跑得这么勤快,不是也惦记上了吧?”
那婢女听她语含讥讽,心里大觉不快,嘴上却赔笑道:“那怎么会!妹子也没那个福气呢,看花楼是什么样的地方?梨花夫人美艳贤淑,姐姐又聪明过人,妹子就是眼红也不敢动那个心思的。”
“小红,怎么又跟人家斗嘴!快帮我将碧玉簪找出来。”阁中的夫人愠怒道:“教她回去,说我即刻便到。”
小红慌忙进去,问道:“可是老爷新近托人从京城磨制的那个?”
“还有哪个?”
小婢女讨得无趣,将楼梯踏得咚咚响,下楼朝前院去了。努尔哈赤蹑足潜身跟在后面,来到前院的花厅,小婢女进里面去了。努尔哈赤绕到厅后,伏身贴壁,捅破花窗,向内窥看。花厅里灯烛辉煌,摆了满满三桌酒席。正中一桌坐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自然是总兵李成梁,他一身宝蓝缎员外氅,须发花白,容颜略显憔悴,却也无龙钟之态,双目炯炯有神,身边围坐着几个年纪大小不一的妇人,左面的一桌是九个青壮汉子,右面一桌是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妇人。努尔哈赤少年时见过李成梁,虽是远远瞧看,但他模样并未有大变,只是苍老了一些。倒是旁边那九个青壮汉子,不可不多加提防,他们必是人人艳称的李家九虎将: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都自幼跟随在李成梁左右,练就一身的武艺。李成梁见小婢女回来,问道:“梨花夫人可收拾妥了?”
不待小婢女回话,右首的那个老妇人鼻子轻哼了一声,怒道:“都是老爷将她宠坏了,一点规矩也没有,她是什么人,还以为是原配夫人么,教大伙儿这么眼巴巴地等?还吃什么酒席,气都气饱了!终不成要老爷给他送到看花楼里,一口一口地喂不成?”厅内的妇人们一阵窃笑。
李成梁军纪极严,却没什么家规,听大夫人当众絮叨不止,也不以为意,赔笑道:“晚饭晚饭,晚些吃也没什么大碍,何必那么着急?”
那大夫人也不是李成梁的原配,他的原配夫人生下九个儿子便死了,临死前做主将身边的陪送丫鬟给他收了房,意在替她看顾尚未成年的儿子,九个儿子感念她多年看顾,待她自然不薄,但她出身终属卑贱,以后李成梁又续娶了五位如夫人,出身姿色都在她之上,岂会将她放在眼里,说话也没多少分量。大夫人倒也知道分寸,见其他几个夫人只是脸上有些不平之色,也不出言帮腔,李成梁更是不愠不怒,登时没有了斗志,将目光收拢到酒席上,看着沟帮子烧鸡、熏猪蹄和水馅包子出神。李成梁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命那小婢女去催,门外一声娇笑:“我来晚了,老爷久等!”红灯高挑,环珮叮当,弱柳扶风一般,一个宫装丽人施施然走进大厅,细腰婀娜,笑靥如花,走到李成梁身边,俯身万福道:“老爷得胜荣归,怎么说也不该教大伙儿坐等扫兴的。”努尔哈赤见她果然生得娇美绝伦,难怪惹人怜爱。
梨花夫人款款地坐在李成梁身边,美目流盼,风情万种。李成梁位不过区区一个总兵,算不得什么封疆大吏,可他经营辽东多年,家财万贯,钟鸣鼎食,辽东巡抚常常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若论积威与财势,反而有所不及。酒宴上珍馐毕陈,金杯玉盏,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努尔哈赤看得无趣,不知酒宴何时才散,花厅里他们人多势众,单是李成梁那九个儿子就颇令人忌惮,动起手来,想近李成梁的身都难,遑论其他?若不动手,又不知他今夜歇在何处,偌大院落,夜色漆黑,找寻起来定会大费周章,正在踌躇不决,他见梨花殷勤地伺候他吃喝,大有不容他人插手之势,心念一动:推想李成梁多半会留她陪宿,不如先到看花楼等他。
努尔哈赤到了看花楼下,见四周静悄悄的,贴在墙壁上住身形,往楼梯上投个石子,只听噼哩啪啦一阵响动,春夜寂静,显得格外清脆,屏气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声,努尔哈赤径直登上三楼,闪身进了梨花的绣阁,见里面红烛高烧,桌几甚为雅洁,不及多看,倏地躲入床帏后面。梨花夫人想必精心布置了绣阁,阁中飘荡着浓浓的脂粉香气,绵软香甜,极是魅人,掩了口鼻,香气竟从指缝中吸入,欲罢不能,铜盆中的炭火烧得又旺,香气热气蒸腾,努尔哈赤觉得沉沉欲睡,打不起精神。恍惚之中,似是过了二更,李成梁才给搀上了看花楼。
小红伺候李成梁脱了外衣,转身关门出去。此时梨花也将外衣脱去,一身鹅黄短袄和葱绿色的裤子,一双淡白的罗袜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因吃了几杯酒,脸色酡红,李成梁一把搂了,问道:“你方才迟迟不下楼去,可是有心等我上来?”
梨花顺势扑入他怀中,扯着胡子撒娇道:“人家掐着手指算你什么时候回来,盼了多少个日日盼夜夜?只教你等这一会儿,就心焦了?心焦了也好,才会记着家里有人在痴痴地等你回来,不会只想着什么打仗用兵,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李成梁笑着拉她坐在床头,便要撕扯她的衣裳,梨花媚笑着闪躲过,说道:“方才吃了那许多的酒,妾身给老爷煮杯热茶,好去去酒气。”
“茶冲得酽一些,解解酒气,才好与你床上嬉戏。”李成梁淫笑着跟在梨花身后,伸手去摸她的双乳,梨花打脱了他的手,娇嗔道:“先不要这般猴急的,若碰翻了茶盏,溅在在手上可不是耍的,气恼了我,罚你在床头替我焐脚。”
李成梁不敢放肆,讪讪地说:“焐脚倒也没什么不好,你的小脚与这双玉手一般嫩呢!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梨花将一盏热茶放在李成梁面前,撇嘴道:“老爷领了这么多年兵,铁马金戈,冲锋陷阵,竟还没忘那些旧好,当真难得!”努尔哈赤生性粗豪,哪里见过夫妻间如此调笑的,虽是身负血海深仇,不能心猿意马,但心中也不禁一荡,隐隐觉得一阵燥热。李成梁乘着酒兴,俯身捉住梨花的一条腿,放在自己的膝上,一手捏住她的足髁,一手给她脱了罗袜,一只雪白晶莹的小脚握在蒲扇般的大手里,竟是不盈一握,他轻轻抚摸几下,艳叹道:“高擎彩凤一钩香,娇染轻罗三寸长,满斟绿蚁十分量。窍生生,小酒囊,莲花瓣露泻琼浆,月儿牙弯环在腮上,锥儿把团栾在手掌,笋儿尖签破了鼻梁。钩乱春心,洗遍愁肠,抓辘辘滚下喉咙,周流肺腑,直透膀胱。举一杯恰像小脚儿轻跷肩上,咽一口好似妙人儿吮乳在胸膛,改样风光,着意珍藏,切不可指甲儿掐坏了云头,口角儿漏湿了鞋帮。莲杯饮酒,文人风流,由来已久了。冯惟敏这首词将此乐事描绘得淋漓尽致,不愧大家手笔。年少轻狂,偎红倚翠,有什么错?你别忘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中过秀才的。”
梨花将纤足缩回,不悦地说:“常言道:男不知女痛,女却知男乐。你们男人当真好狠的心,只知道要女子裹个三寸金莲,状如新月,步生莲花,可知道束脚一双,眼泪一缸?那缠脚布一紧,钻心也似的疼……”她忆起往事,泪水竟涔涔而落,想那痛苦记忆得极为深刻。李成梁吟咏的词句,努尔哈赤听得半懂不懂,但见他不胜向往钦羡,又见梨花赤裸的那只小脚,当真纤细柔软,温腻如玉,一颗心登时乱跳起来,待听她哭诉缠足的痛苦与不幸,心里暗暗发誓道:有一天,我若统一了建州,必定不教女真女子受这份苦楚,走路摇摇摆摆,极是不稳,如何操持家务,替打仗的男子们放牧割草?
李成梁正在兴头上,嘴里兀自说个不住:“你不知道竟有人写了一本书呢,叫什么《香莲品藻》,细分为五式九品十八类,其实不过瘦、小、尖、弯、香、软、正七字而已。十趾盘兮双掌曲,三寸莲钩新月出……”忽见梨花哽咽而泣,才住口吃茶。
梨花见扫了他的兴,忙转话题道:“老爷此次马到成功,实在值得庆贺。”
谈及征战,李成梁登时一扫方才的淫邪之态,生出一股俾倪天下、旁若无人的气概,放了茶盏,抹嘴道:“那阿台狼子野心,也忒狂妄了,竟想着统一建州,我岂能容他做大?”
“老爷盖世英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妾身实在佩服得紧!”
“不瞒夫人说,朝廷定的是以夷制夷之策,好教他们女真一盘散沙,犹如一群绵羊,选个听话的做头羊,平日只要调教好头羊,其他的羊自然随在它身后,不需再费什么心思,可是头羊却不能多,若多了个头羊,羊群就不易牧养了。”努尔哈赤听得惊惧不已,“这个计策当真歹毒无比,李成梁又是个极厉害的脚色,若由他驻守辽东,女真只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李成梁接着说道:“朝廷本来已选好了尼堪外兰做头羊,阿台却横里插这杠子,若不除去他,将来必要酿成大患。”
“其实老爷倒不需亲自出马,发个令箭给建州卫都督塔世克,命他剿灭阿台,岂不两便?”
李成梁摇头道:“塔世克与阿台是至亲,怎么靠得住?”
“塔世克若不从命,正好一并剿杀。”
“若是想将他们一口吃下,兴师动众不说,将他们挤到了一条船上,他们势必合兵一处抗拒,做困兽之斗,那样就棘手喽!”李成梁手拈胡须,含笑道:“古语说:吉人自有天相。这话不假,我剿灭阿台,不想却捎上了觉昌安和塔世克父子,倒省了我不少气力。他们父子一死,建州更是群龙无首,无人再能与尼堪外兰争胜了。”努尔哈赤听他提到自己祖父、父亲的名字,耳中登时嗡的一声,全身发热,心道:“原来这次就是爷爷和阿玛不去古勒城,他们随后也要来攻打的,看来蓄谋已久了!”
“那老爷也不必事事躬亲,如松他们九个都已长大成人,教他们代你出征,有什么不可?老爷敢是担心有什么闪失?”
“那倒不是,其实我并不计较一时胜败。”李成梁摇头说:“他们九人其实足以独挡一面,担当重任,只是他们还缺少人情世故的体会和历练。我在辽东雄踞三十多年,你们也许以为单凭武艺娴熟、兵法精通?其实打仗不能只盯着战场和敌手,还要多想想身后。”
“还要看身后?”
“是呀!自古没有常胜的将军么,不把朝廷打点好了,胜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封赏,败了……哼!自然不用说了。天下做臣子的,一举一动,根子无不在朝廷。就像一个风筝,绳子不在自家手里。汉朝的李陵你知道么?”
梨花点头道:“怪不得老爷每年往京师打点许多的银子、貂皮、鹿茸、人参,原来是去消灾弥惑。”
“不这样怎么行?阁老、兵部、吏部、户部、工部、都察院、科道言官……宫里的公公们更是不能少。什么冰敬、炭敬、三节两寿……这样有什么事才会有人给挡着,你看辽东巡抚换了多少人,我还是巍然不动。不然几个折子就将你参办了,管你会不会用兵打仗!”
努尔哈赤虽在抚顺住了数年,可毕竟不曾与地方官府打什么交道,遑论那些远在京城的朝廷大事?李成梁话中满含了多年的为官处事之道,其中玄机深奥无比,非经历者难以道出玩味。努尔哈赤听得自是费解,半懂不懂,一忽儿觉得大有道理,一忽儿又觉得纷乱不堪,理不出一个头绪,但想到今后免不了要与明朝的官吏往来应付,当下用心体味,渐渐觉得这些话句句入耳,都是洞彻人情世故之言,内心竟有了多听一会儿的期盼,一时也似忘了闯府是要刺杀此人。正自入神之际,梨花嗔怪道:“老爷说的这些话实在难懂之极,妾身听得头都晕了。那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体,我等这些小女子何必操那些闲心?只要老爷平安回来,自然踏实了。”
李成梁听了,见梨花云鬓半偏,眄睇流盼,登时觉得闺阁之中,面对如此美人良宵,大谈什么用兵为官,实在大煞风景,揽住梨花的细腰,伸手将她的亵衣剥下,露出嫩藕般的玉臂和红艳艳的肚兜来,扯下肚兜,露出一抹酥胸,皓白似雪,梨花半推半就,吃吃地笑起来,微闭星眼道:“老爷,拳头粗的红烛那般明亮,羞人答答个半死,少时再见了老爷那贪吃的模样,又要吓个半死,妾身岂非没命了?”
大凡男子富贵后讨妾,重在颜色,梨花本是个宜喜、宜嗔、宜颦、宜笑的娇娃,李成梁此时已有些酒意,灯下看美人,梨花笑晕娇羞,俏脸绯红,眼如秋波,神昏心摇,不能自持,口中淫喋浪语道:“灯下看美人本是人生的乐事,既然夫人不喜欢,咱就将蜡烛熄了,只是你不可在床上四处躲藏,以免咱找得心焦!”
努尔哈赤见他起身去吹熄台上的巨烛,心想:“此时若不动手,等他吹熄了蜡烛,一片漆黑,看不真切,阁中的物件他们极为稔熟,以击不中,给他们躲藏了,哪里寻找?”刺啦啦左手扯裂床帏,右手持剑,跃身疾向李成梁胸口刺去。二人缠绵,正在情浓之时,不提防床后跳出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吃惊之下,李成梁身手甚是敏捷,仰身向后一倒,想要躲过剑刺,梨花却惊羞交加,娇呼一声,双手掩胸往李成梁怀里躲藏,恰恰挡在了李成梁身前。努尔哈赤没想到二人突然之间移形换位,眼睁睁宝剑便要刺到梨花的前胸,梨花惊叫着闭了双眼,努尔哈赤陡然看到她眼角闪着泪水,在烛光映照之下分外晶莹,不忍伤及无辜,猛地一扭腰,宝剑倏地向右荡开,饶是应变迅捷,梨花的左臂上也被割开了一道血痕,霎时间,淌出殷红的鲜血。努尔哈赤收住脚步,回看梨花浑身簌簌颤抖,仿佛风中舞动的娇花,软软地晕倒在床上,心下大起怜惜之意。稍稍一缓,李成梁赤着上身翻滚到床帏后面,向外喊道:“抓刺客——”努尔哈赤挺剑疾刺,李成梁绕床躲避,窗体宽大,又有床帏遮掩,急切之间,刺他不着,努尔哈赤大急,情知总兵府乃虎狼之地不可久留,挥剑将床帏乱砍,跃身而起,李成梁依然绕床躲避,努尔哈赤早已算定他躲闪的方位,身手也比他矫健,李成梁见努尔哈赤预先当头扑下,阻住逃路,再要躲闪,已然不及,宝剑冷森森地横在脖颈之上。努尔哈赤叫道:“狗贼,你还我爷爷阿玛命来!”便要割下他的首级,手腕却给一双柔软的嫩手死死攀住,梨花不知何时醒来,跑上前来阻拦道:“他是朝廷命官,擅杀可是死罪!”
努尔哈赤见她赤着一双粉嫩的小脚,上身的兜肚将前胸映衬得愈发凹凸玲珑,雪白的肌肤禁不得轻轻一击,但她此刻却横身将李成梁遮住,想将她扯开,手伸到半途堪堪触及她浑圆的臂膊,却蓦的缩了回来,脸上一阵窘热。“好大胆的贼子!”随着背后有人呼喝,兵刃舞动的风声破空而来,努尔哈赤无心自保,打定主意要与李成梁同归于尽,不顾背后的偷袭,用力将宝剑向前一推,当的一声,一把弯刀劈到,将宝剑荡开。李成梁危情顿解,大声命道:“如梅、如桂,此人想必是觉昌安的孙子,不可放他逃了!”李如梅、李如桂二人答应着各舞刀剑夹击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见他们武艺不凡,知道李成梁强援已至,再要支撑下去,势必凶多吉少,一边抵挡,一边往后窗退却,李如梅舞出一团刀光,冷笑道:“你死了那份心吧!后面没有楼梯,看你的身手自然不能从三楼上平安跃下。”
努尔哈赤恍若不闻,奋力挡开二人的刀剑,抓起一把椅子破窗掷出,趁二人一怔的工夫,纵身而起,两个起落已到门边,想循原路退走。楼下早已灯火通明,李如松与几个兄弟率领众家丁,各拿刀枪火把将看花楼团团围住。他见努尔哈赤沿着楼梯欲下,大喝一声,挥起鬼头大刀向楼梯砍下,登时将楼梯砍作两截。努尔哈赤见楼梯已断,只得纵身从两丈多高的楼阁跃下,他轻功不佳,双脚重重摔落,身子向后歪倒。不等他起身,数十把长枪齐齐对准他的要害,上来两个壮汉将他五花大绑,推搡着押入看花楼。李成梁顺着搭好的木梯下楼,众人过来请罪,他哈哈大笑,挥手命人将努尔哈赤绑在楹柱之上,耸眉道:“好小贼,有些胆色!明日看我怎生消遣你!”他心里惦记着楼上的梨花,转身上了楼,众人也各自散去。
云遮残月,更漏初歇。偶尔几声犬吠传来,越发显得孤寂寒冷凄凉……努尔哈赤脸颊奇痒,登时从昏睡中醒来,浑身上下冷得哆嗦。蜡香袅袅,烬垂金藕,梨花裹了紫貂大氅,独自坐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手拿一柄拂尘,拂尘上的一束马尾兀自在脸上拂动。梨花见他醒了,笑容收敛,变色咬牙道:“你这小贼,看你相貌堂堂的,怎么竟做这般阴暗的勾当,闯到总兵府行刺!好!你刺了我一剑,我要刺你一万剑。”调转拂尘柄,在他脸上左右各打数下,努尔哈赤的脸颊立时火辣辣生疼,梨花撇了拂尘,拔出一把小刀,便要向他脸颊戳下。努尔哈赤冷笑道:“没想到你这般貌美如花,心肠却狠如蛇蝎,我不过无意伤了你的丁点儿皮肉,竟要一万倍的偿还,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梨花收住小刀,惊愕地看着努尔哈赤道:“明明是你伤了我,却还诬赖好人!我怎么心如蛇蝎了,你方才拿剑凶巴巴地刺我,何止是心如蛇蝎?我这样讨个公道,有什么不对?”
努尔哈赤恨她歪缠,愤声道:“讨个公道?你才伤了一点儿皮肉就要戳我一万刀,那我的爷爷、阿玛给人无故杀死,该怎样讨还?”
“你是建州卫都督塔世克的儿子?”梨花吃惊道。
“若不是有此大仇,我何必远远、远远跑来广宁?”努尔哈赤一酸,想起在家中悬望的妻子儿女,本要说何必抛下他们远来广宁,在这个柔媚的女子面前,又不愿失了男人的尊严,话到嘴边生生咽下。
梨花这才明白他不远数百里奔波拼死寻仇的缘由,叹了一声,劝说道:“我家老爷其实也无心杀你爷爷和阿玛,只是刀剑无眼,也是难免的。你、你孤身一人到广宁,也实在是自不量力了,何必白白再搭上一条性命呢!方才你顾惜伤及我才没能得手,其实、其实你就是杀了我家老爷,你爷爷和阿玛也不能复生了,你还是回去吧!躲得远远的,好生过日子的好。”
努尔哈赤见她转眼之间判若两人,心下愕然,摇头道:“你说得轻松!谁不知你们汉人心机深沉,斩草都要除根的,我躲得过么?天明后怕要给人家砍头了,还说什么过日子?”
梨花转到他身后,解着他身上的绳索道:“你无功被擒,都是因为我,我欠你一条命,我放你走如何?”
绳索一松,努尔哈赤活动几下麻木的手臂,疑虑道:“你放得了我这次,还能放得了下次?我就是出了城,也会给他们追上抓回来,何必非那些周折?就当你不欠什么罢了。”
梨花以为他信不过自己,急切道:“此时天色将明,城门即刻开放了。你到马厩中偷出大青马,那是我家老爷的坐骑,脚程极快,他们断难追上你的。若再迟疑,姥爷醒来,我也帮不了你。”
努尔哈赤终是不想这样寂寂死去,问明了马厩的路径,偷偷牵了大青马,出了总兵府后门,上马扬鞭,到了城北,见城门刚刚开启,冲出靖远门,慌不择路,顺着向北的官道疾驰,耳畔呼啸生风,路上寂寥无人,他明白身后不久必会有骤急的马蹄声与呼喝声,稍一迟缓,将是万劫不复,再难躲过这场杀身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