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献帝建安四年(199年),荆州。
早春二月,新绿抽芽,汉水、丹水、淯水春潮涌动,乘着春风轻快南下,在襄阳附近汇入了襄水,清亮亮的襄江水潺湲东流,淙淙欢歌,把烂漫春色送入了襄阳城。
刚过日出,襄阳学舍仿佛打开的一册书,飞扬的字跳跃起来,诱人的墨香弥漫得周遭的空气都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荆襄学子鱼龙而入,各自抱着厚厚的一扎书,见面之时得体地参礼作揖,显出一派温文尔雅的翩翩风度。
明亮的讲经学堂里,已落座了许多学子,不时还有人走进来,一面寻着自己的席位,一面和周围的同学行礼,一面把捧着的新书或昨日刚写的策论拿给同学观瞻。若得了一二夸誉,不免洋洋自得,嘴里却要谦逊地菲薄一番。
因先生还不曾来,学子们也不安生,冥想的冥想,议论的议论。有学子闲着无事,趴着窗口往外看风光,看见学舍侍从领着一个年轻人从南门款款而入,没有进讲经堂,却走到东厢去拜孔子像,这是新生入学的规矩。
“这人是谁?”
学子们皆是年轻人,掖不住那好奇心,一颗颗脑袋都凑了过来,见那人着一袭素白布衣,明丽的阳光在衣衫上颤栗,宛如给他抹了一层绚烂的金色。
“真是风姿特异!”同学啧啧赞道。
“可把小马儿比下去了!”有人一面感叹一面挤眼,那小马儿原是个十二三岁的俊秀少年,他一点儿也不懊恼,由衷地说:“这位哥哥真好看,别拿我和他比,我是土堆,人家是泰山。”
议论间,侍从已将那年轻人领入了讲经堂,他指了指最后的席位:“学舍规矩,新来者末席,学业特异者可升席!”
年轻人参了一礼,侍从也不多语,拱手自去了。年轻人缓缓地向相对两列的学子席位末尾走去,在末席停住,安静地坐了下去。
一群人先是用目光打量新同学,而后一窝蜂地围了上前,一个长脸的年轻同学礼貌地说:“在下崔州平,不知同学如何称呼?”
年轻人回了一礼:“诸葛亮,”他顿了一顿,“孔明。”他似乎对自己的字不熟悉,说的时候打了个结,崔州平不介意地一笑,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刚刚加冠礼,获得了一个成年人才能拥有的表字,暂时还适应不过来。
“在下石韬石广元!”一个方脸短髯的同学说。
他旁边的同学跟着说:“在下孟建孟公威!”
一会儿,周围的同学都争着自我介绍,行过冠礼的说出姓名台甫,没行的只说姓名。诸葛亮一一还礼,默默地在心里记住同学的相貌名字,耳畔吵哄哄的,像是煮着一锅稀粥,“咕嘟嘟”地翻滚如浪。
诸葛亮努力地把面相和名字对上号,他看见最后一个同学默默地走向他。那人从同学的夹缝里走出来,说话的声音很轻,像飞尘般匆匆地擦过诸葛亮耳朵:“徐庶徐元直。”
诸葛亮回了礼,他本想和徐庶再寒暄两句,可徐庶已经走远了。他孤单单地落座在背光的角落里,周围的同学都和他隔着一段距离,也没有人和他说话,仿佛他身上长着下了毒咒的尖刺,碰一碰便要遭到不测。
说不出为着什么缘故,诸葛亮有些同情徐庶,他听见门口木柝轻轻一敲,同学各自回位,原来是先生来了。
“孔明兄,”诸葛亮旁边的少年小声说,“日后多多指教!”
诸葛亮对他温和地一笑,那少年容止清朗,眉间有淡淡的白翳,仿佛飘在远山的流云,他记得那少年叫马良,同学们都称呼他为小马儿。
此时主席上已坐了一人,高冠峨峨,玄衣皂裳,面容肃穆,却是学舍先生宋忠,他是南阳大儒,为荆州牧刘表礼聘为官学老师,在经学上的造诣与郑玄不相伯仲。
他把面前书案上的一册书哗啦啦一展,慢条斯理地说道:“礼乐之治!”
学子们都凝神专注,俄而,目光如束般齐齐望向先生。
宋忠扫了学子们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因问,礼起于何也?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故求,求而不得故争心起,争心起则乱穷也,故圣人制礼以分之。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
“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不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
讲经的声调故意拖长了,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像在口里含着一枚铜钱,齿缝间蹦出的字因而发出了刚冷的金属音。
他停了口,把书册轻轻一合:“诸生有难否?”先生提出质问,旁边侍从忙躬身向前,在两排学子之前站定,他抬起了手,清声道:“有难者起!”
两汉官学承袭了春秋的讲学风气,讲经的先生并不进行填鸭式灌输的教育,往往是先作微言大义上的概括,再由学生针对问题进行辩难,让学生在自由讨论中辨明真知。论辩过程中,先生一般不干涉,只作旁敲侧击的点拨,这种自由开放的学风铸就了两汉的巍巍文明。
有学生立起了身体,先对先生一揖,说道:“礼乐诚为根本,然则,倘若礼崩乐坏,王纲废弛,该当如何?”
“礼崩复礼,乐坏复乐!”崔州平抢先道。
石韬跟着崔州平的话头道:“如何复?”
崔州平正在斟酌字句,那边孟建却道:“礼乐之制本有其序,复者,反本也,循圣人之训,蹑尧舜之道,孔子云:‘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从周而已。”
石韬追着问道:“当春秋天下崩乱,孔子克复周礼,然颠沛列国,仁义不用,孔子亦有乘桴浮于海之叹,退而作《春秋》。可知礼崩乐坏之际,复礼为难,至我先汉草创,儒术定鼎,礼乐方大兴中国!非天下一定,礼乐何复,非圣君临照,礼乐何兴!”
孟建被问住了,他还在搜罗辞藻反驳石韬,那侍从却扬声道:“夺席!”
底下同学一迭声地应和:“夺席!”
孟建不得已,他站起身,把身下的竹簟轻轻推出去,石韬不客气地拖过来,挪进了自己的竹簟下。
侍从对诸生清声道:“有难石广元乎?”
“有难!”席位最末尾有人回了一声,声音很轻暖。
石韬望过去,原来是新来的同学诸葛亮,他对诸葛亮抚掌一揖:“请!”
诸葛亮先是一揖,缓缓道:“亮以为礼崩乐坏之际,当先克定崩坏之源,所谓正本清源,源不清,本则浑。广元适才言及礼乐崩于春秋,兴于先汉,是为真知。礼乐为治世大典,太平盛世可行可兴,乱世扰攘,礼乐则稍显无为。当此时,黎庶饥寒当饱饫之,百姓失业当养耕之,社稷残损当补漏之,宗庙崩塌当鼎峙之。”
石韬回应道:“诚也,礼乐于乱世或少裨益,然礼乐终不可废,乱世人心崩乱,正待礼乐弥缺补漏,韬以为乱世礼乐大补,治世礼乐大兴!”
诸葛亮沉静地说:“乱世崩乱,徒以礼乐补之,少耳!”
石韬问询道:“孔明以为尚缺何物?”
诸葛亮抬起手,一根根指头竖起来:“法为慑祸心,兵为镇荒乱,农为养民力。可施耕战来远民、强国兵,明法度禁残贼、正根本,大善也!”
石韬大约没想到诸葛亮会举出这样的例子,他略有些发怔:“孔明所论,似为秦时之政。”
诸葛亮含笑:“秦处大乱之时,所采垦令、算地、开塞、明法之政正可补礼乐之不足,故而秦以西陲荒族,奋起逐鹿,扫荡一定!”
这言论太大胆了,东汉官学以儒家经典为主流学风,很少有人敢公开宣讲申、韩之论,更别说赞美被儒家指斥为暴秦的法政。诸葛亮这一席话刚说出口,学子们一片哗然。
石韬上下打量着诸葛亮,他以为这新同学疯了,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劝诫道:“圣朝以儒学为尊,儒学以礼乐为根本,礼乐以仁义为圭臬,孔明弃礼乐而求刑名,何谬也。”
诸葛亮摇头:“非也,汉兴以来,明为独尊儒术,实为诸家融合!儒家教化天下,设立礼秩,然并非全具之学,不可独尊天下。”
崔州平实在忍不住,抢着道:“何谓儒学不可独尊天下,自武帝尊儒术罢百家,儒家特为国家根本之教,犹如社稷血脉,立国之本,孔明此话不敢苟同!”
“儒学若非全具之学,何以维系社稷根本,四百年大汉基业又以何依凭?”又一人高声道。
“以暴秦为模范,当真儿戏!”
“天下崩乱,正为人心不定,妄以刑名克定乱局,岂非重蹈暴秦覆辙。高祖正为反其道而行之,方才能一统天下,倘若蹑足秦法,天下何复太平。”
学子们嚷成一片,已分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诸葛亮像处在风暴中心的扁舟,平静地面对周围的质疑,唇边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侍从敲了一声木柝:“止静!”
学子们吞着话止了声,尖刻的目光却在诸葛亮的身上划来划去,心里虽然不赞同,却都等着诸葛亮的回答。
侍从望向诸葛亮:“诸葛亮可有回辩?”
诸葛亮微微点头,他侃侃而谈:“诸君博闻多识,应读过《孟子》,其滕文公章句有言,陈良闻许行学说,而尽弃其学而学焉。陈良因见孟子,以为贤者应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诸葛亮的辩难竟然是从儒学典籍入手,这倒让人难以揣测其用意了,诸位学子因不知他要说什么,也都没有回辩,只得静听其详。
“孟子却问他,‘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织布而后衣冠乎?’陈良答曰,‘与百工易之。’孟子因而曰,‘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诸葛亮话锋一转:“因之,天下不得以一人全具百工之能,必以易之而得食、得衣、得冠,天下亦不得以一学全具诸学之流,必以诸学总括,方能囊万般有用之学,为政为军为民。”
学子们已有人领悟过来,诸葛亮这是借儒学典籍来反驳儒学全具之能,虽有狡辩之嫌,但却挑不出他的毛病。
诸葛亮缓缓地环顾着面露不信服的学子,语锋忽又折转而去:“秦处西陲,民少于山东六国,财薄于山东六国,军弱于山东六国,倘坐拥一隅,不思进取,倾覆指日可待!然秦以商鞅变法,二十年裨弱秦隆于西隅,后历百年,始皇帝长策振于宇内,覆灭六国,此为法家定秦统一之策。非法家何有天下一统,非变法何有乱世终结!
“秦并六国,当此时天下平定,原该济民于休息,养民于无为。秦不晓通变,仍沿袭战时刻薄刑法,才有陈涉之徒不堪暴虐起事,致使十余年宗庙隳颓,正为尊法一家可得天下,不可守天下!”
他微一停:“汉初,高祖深谙天下疲敝,遂偃武休息,轻徭薄赋,行老庄无为之道。百年之间,兴农耕,罢烽燧,仓廪实而钱帑足。然轻君权,重封建,弱礼法,百姓不知恩秩,诸侯不知敬上,终致吴楚之乱,社稷几没于危。后武帝践祚,推恩诸侯,渐蚕食邑,得专君权,董仲舒以尊儒策上,遂汉兴儒术,以礼刑天下,使定亲疏、诀嫌疑、别同异、明是非,天下于是为定。”
他一一环顾着同学,目光熠熠:“儒学定尊,是为治国训礼之本,然法制仍在,故有萧何定《九章律》,叔孙通定《傍章律》,张汤定《越宫律》,赵禹定《朝律》,数法合为《汉律》,是为明定法度。汉律之作,廷尉之设,天下凶贼伏首而认罪,大辟惩未杀,刑法戒未犯,尧舜刑措而不用,非有五刑之设,何有‘刑措’之美!
“所谓儒不足,法补之,法有亏,儒润之,至于农、道、阴阳诸家。一事变,儒法若退让难济,他说亦可为资,怎可以一家之说独断乾纲。书曰:‘允执阙中’,孔子曰:‘过犹不及’,皆道此取长补短,百虑而一致矣。老子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如造食,缺一料便少味,独一料则无鲜美,汤犹如此,何有独儒而去诸子之说邪!”
诸葛亮说完了,学子们却像是被摁在一池水里,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善!”一个清亮的声音赞道,在异样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众人诧异地循声而去,竟然是徐庶。
诸葛亮对徐庶轻轻一笑,可徐庶被窗口投来的一大团阴影笼罩,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侍从有些为难,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宋忠。宋忠其实也很踌躇,自他在襄阳讲学以来,从没听见过如此大胆的言辞,公然挑衅儒学权威,还铺陈夸赞商鞅学说,赫然是韩非学派的门下高足。他本来想严词斥之,斩断诸葛亮的张狂,可辩论学风到底不能破,他沉下了心里的不悦,对侍从点点头。
侍从明白了,他提声道:“回辩乎?让席乎?”
学子们窸窸窣窣起来,没有人反驳,也没有让出坐席,低低的躁动中,徐庶站了起来,他把竹簟推向了诸葛亮。
诸葛亮惊讶起来,刚才那场辩论,徐庶始终不发一言,可辩论完毕,他头一个喝彩,头一个让席。诸葛亮心里对徐庶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想要看清徐庶的脸,却被扯入了一片孤冷的暗淡,徐庶仍然落寞地藏在角落里,仿佛繁花间的一簇野草,总是低着头,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睛。
徐庶开的这个头仿佛开了闸的水,马良也把竹簟让了出来,而后是石韬,他因坐了孟建的坐席,连着推出去两张。崔州平忸怩了半晌,不情不愿地把坐席撩了出去,之后,更多的学子挪席让给诸葛亮,诸葛亮的面前摞起高高一扎竹簟,几乎齐着他的腰。
侍从道:“诸葛亮升席!”
诸葛亮起身,对老师和学子各自行了一礼,在侍从的指引下,从末席向前越了三位,款款地落座下去。
这场辩论以诸葛亮大获全胜结束,学子们看看那一摞座席,又看看诸葛亮,既羡慕又嫉妒,也有不肯承认的钦佩。
散学了,三三两两的学子涌出了学舍,或结伴而行,或独自归家,学馆的门首有路人经过,见莘莘学子翩翩而出,都羡慕地叹了口气。
诸葛亮走在后面,他和同学尚不熟,今日又在众中出了偌大的风头,不合此时再吆五吆六地去邀朋呼友,倒显出他惹人厌的张扬。
“孔明兄!”马良欢喜地奔过来,他看着诸葛亮,清澈的目光闪闪的,“我真佩服你!”
诸葛亮感觉得到马良的真心,他和那些需用伪善的外表装裱自己的成年人不同,身上还带着少年人不加修饰的纯真。
“我学问不精,不值得佩服。”诸葛亮到底是要谦让的。
马良可劲地摇晃脑袋:“不不,我进学舍半年,从没见过像孔明兄这般博闻多识的大才,你今天的辩难让我们哑口无言,若不是腹中有经纶,说不出那些话。”
诸葛亮惊奇了,马良区区数语便显出他别具一格的洞察力,难怪他年纪尚幼,竟能入官学就读,倘无非凡之识,何以在自负才高的荆襄学子中占据一席呢。诸葛亮想至此处,对马良的好感陡然升温了。
马良担心诸葛亮不相信他,追着说道:“我可是说实话,孔明兄的才干令人仰止,我以为唯有士元兄足可相埒!”
“士元?”诸葛亮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庞统庞士元!”马良笑呵呵的,“他上个月刚离开学舍,他说该学的都学了,再待在这里徒然无用,可是个狂傲之人!不过人家有大见识,非我等庸庸者可比!”
诸葛亮仍是懵然,他不知该怎么评价,胡乱道:“哦,那真是不同凡响。”
马良热情地说:“我家离襄阳城不远,孔明兄闲来可来吾家做客,我持帚相待门户。”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他看见徐庶寂寂地落在最后面,他似乎察觉到诸葛亮在看自己,仿佛是不好意思,匆匆低下头。
诸葛亮揣着那段心事不能释怀,他似乎随口地说:“问你个事,徐庶是哪里人?”
马良扭头看了一眼徐庶,悄悄地说:“孔明兄,你别提这个人,我们都不乐意和他相处。”
“为何?”
“他以前做过贼,杀过人,为躲避仇人才逃到荆州来,平日里最是凶悍暴戾,稍有不合便行杀戮。我听说他某次酒醉与人口角,砍断了人家的两条手臂,只有广元兄因和他是同郡人,才跟他走得近一些儿。”
马良的叙述让诸葛亮仍然无法轻松,他觉得徐庶怎么看怎么不像暴戾的凶徒,徐庶与众人格格不入的落寞里有某种东西和自己很像。
徐庶和自己很像?诸葛亮一旦冒出这个念头便觉着可笑,他把自己藏在阴影里观察徐庶,可徐庶却越过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一弯虹桥仿佛草庐伸的一个惬意的懒腰,胳膊悠闲地耷拉出去。桥下溪水潺潺,奇形怪状的石子在水底沉睡,几尾鱼从水深处跳出来,忽然似受了惊,又慌张地隐没下去。
诸葛亮回了家,不急着推门而入,却待在桥上观鱼,他在心底数着鱼的数目,红尾、黑尾……还有一尾鲤鱼藏在两枚雨花石之间,吐出的泡泡冒上水面,宛如昙花一现。
鱼与水如胶似漆,水花儿泛开来,一朵朵盛开,一朵朵凋谢,诸葛亮看得入迷了,他本来打算下水捉两尾鱼,此刻却物我两忘。
背后有人喊他,他还在发呆,直到来人走至跟前,在耳边吼了一声,他才陡然惊醒。
“又发呆!”冯安笑吟吟的。
诸葛亮喜道:“安叔,”他看见冯安身旁的阿田,“安婶!”
阿田红了脸,她才与冯安新婚不久,还有新妇的忐忑,明明已为人妻,可旁人若以冯安的妻子称呼她,她却害羞。
冯安扬起手,手腕下吊着两尾鱼:“刚从池里摸来的,走,安叔给你们蒸鱼!”他的手指已能活动,阿田的父母给他寻来土方子,渐渐治好了他的残疾。
诸葛亮指着溪水里的鱼:“我这里尚有数十尾鱼,安叔还日日送鱼来,乡邻该说我悭吝!”
冯安满不在乎地说:“怎么,如今大了,安叔也不住在草庐了,便不乐意吃安叔做的鱼了?”他一手拉住诸葛亮,一手拉住阿田,阿田紧张地一挣,没挣脱,她四下里看看,门前的千竿修竹有微风过路,恍惚是人影,她把头垂低,脸上烧火似的烫。
“大姐二姐,均儿!”诸葛亮在门口呼喊。
过了很久,昭苏才在里屋门边露出脸来,恹恹的显得精神不振,因瞅见冯安和新妇来造访,勉强笑道:“安叔来了,屋里坐。”
诸葛亮敏感地觉察出异样的气氛,他几步踏过去,正看见诸葛均从屋里冲出来,对着天空“呸”了一声:“王八蛋!”
“出了什么事?”诸葛亮问。
昭苏掩饰着:“没什么没什么。”她忙去招待冯安夫妇,领着他们去正屋就坐。
诸葛均正在气头上,冲口而出:“还不是蒯家……”
昭苏慌忙扯了一把诸葛均,一面对冯安赔笑道:“安叔,对不住,他使性子。”
诸葛亮隐隐明白了,他想也不想地从回环的屋廊往后走,轻轻推开里屋的门,昭蕙正匍在床上抽泣,床下摞着两口竹笥,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大姐?”诸葛亮担心地唤道。
昭蕙呜咽不成声,半晌才吭吭戚戚地说:“小二,大姐颜面扫尽,没法见人了。”
“怎么了?”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
昭蕙说不出,把脸死死地捂在枕头里,一双手抠着被褥,像是要将自己埋下去,活在不见天日的夹缝里。
诸葛亮着急了,他轻轻推了推昭蕙:“大姐,你说话呢。”
诸葛均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说道:“二哥,你别问了,让大姐哭,这事儿捱谁身上能受得住!”他见着那两口竹笥便来了气,一脚踢上去,“这是蒯家送来的礼,他们要退亲!”
诸葛亮大惊,仿佛白日里被闷雷炸了,他怔怔地盯着竹笥,目光似被两口深洞吞噬。
诸葛玄当日和蒯越定下儿女婚事,本欲在一二年内完婚,可诸葛玄身遭不测,丧亲之期不宜成婚,不得已拖去了三年。如今眼看婚期将至,蒯家竟有此一举,生生让人寒了心。
“他们还不是嫌我们清寒,既是嫌弃,当初又何必答允,”昭蕙呜呜地说,“我一个没出阁的女子,被夫家退婚,以后谁还敢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
诸葛亮沉郁地叹了口气,劝慰道:“大姐,事情没到不能转圜的地步……”
昭蕙打断了他:“刚才蒯家的人说了,什么我家公子敬重姑娘人品,可惜姻缘错定,望姑娘再择佳偶,这些物什是我家主人赠给姑娘的嫁妆……话说得动听,傻子也听得出是悔婚……”
诸葛均想起当时情景,火气蹿上脑门心,他咬牙抓起门边的扫帚:“我找他们算账去!”
“均儿!”诸葛亮喝道,他一把夺过诸葛均手中的扫帚,“别莽撞,你现在冒冒失失地登门理论,反会搅坏了事!”
诸葛均气咻咻地说:“那怎么着,难道就吃了这哑巴亏,我们诸葛家没亏欠他们蒯家,不受他们的气!”
诸葛亮安慰地抚抚诸葛均的肩,他蹙着眉头思忖了许久,问道:“大姐,定亲的信物在哪儿,给我好么?”
昭蕙哪儿有心思去取信物,抬起一只手指向床头案上的妆奁盒:“你自己拿。”
诸葛亮取出那枚玉环,寻来一方手绢细细地包好了,他轻轻一握,一个决心坚定下来了:“你们都别急,我去想法子。”
“什么法子?”诸葛均问。
诸葛亮却不说,他叮咛道:“在家好好待着,别去干傻事,照顾大姐,我去去就回。”他转身向外走去。
诸葛均越发看不懂了,昭蕙仍在嘤嘤哭泣,他不知二哥会有什么绝地逢生的妙策,也不知大姐的痛苦会不会化解,兀自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