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激风把垂在檐下的招魂幡掀起一个角,风一路不停,成片的招魂幡波浪般起伏,仿佛不舍得离开的魂魄在盘桓踯躅。
一行人亦步亦趋进入灵堂,领头的人面含戚戚,郑重地在堂内的黑漆棺椁前拜了下去,主持葬礼的丧宰捧来一爵酒,他高高地一举,而后倾倒为酹。
棺椁旁一人捧着一方印盒走上前,朗声道:“先明公遗嘱:兹我徐土,不幸殄瘁,幸赖刘君,急人危难,仗节赴乱,不让暴戾。今吾升遐,永辞吾民,临终择定明君,赠君印绶,期君佑我徐民,抚我徐土,君其勿辞!”
刘备拜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灵堂内外静悄悄的,风扯着魂幡来回飘荡,宛若魂魄在冥界发出的一声声恳求。
捧印绶的麋竺捧得手酸了,可刘备却一直没有抬起头来,他心里忐忑起来,刘备不会又要辞让徐州牧吧,为了让他接受徐州印绶,徐州僚属等费了多少口舌,拿出车轮战的舌战本事来,好不容易劝服他留守徐州。
他不得已,只好给守在刘备身后的关、张使眼色,关、张早就等得心急如焚,恨不能自己动手抢走印绶,张飞索性悄悄捅了刘备一下。
刘备蓦地抬头,脸色微微发白,他湿润的目光在印盒上游弋,颤声道:“刘备愚拙,陶公择吾为徐州牧守,诚过信也,备大惭愧之。”他抬起双臂,手有些发抖。
麋竺如释重负,将印绶稳稳地放入刘备手中,他在心里抹了一把汗,双手扶起了刘备:“明公愿接受徐州印绶,为徐州之幸!”
刘备捧着印盒站了起来,那一方沉沉的印盒仿佛滚烫的烙铁,捂得掌心烧起来,奇怪的沉重感觉便那么不经意地压下来。他以为他握着的不仅仅是一方印绶,还有他几度缥缈几度失落的希望。
麋竺带头伏拜下去:“参拜新州牧!”
灵堂内外的徐州僚属齐齐拜下,那一片汪洋般的缟素像伏低的浪头,在刚毅的万顷苍岩下恭顺臣服。
刘备往前迈了一步,鞋底也像燃了火。他望着僚属埋下的头颅,现在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州,尽管已被战火摧毁得不复当日繁荣,却仍然拥有广阔的土地,将来也会拥有殖茂的人民,雄峻的军队,一步步,再一步步,弭平天下的战乱,恢复汉家的荣光。
他从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郑重,这样庄严,以为自己原来并不一定要仰食他人鼻息。
徐州印绶易手的三日后,徐州牧陶谦下葬了,葬礼很风光,由新任州牧刘备主持,远近的徐州百姓都来了,一是为故州牧送行,二是看一看新任州牧。大家一面观瞻葬礼一面议论,都说新任州牧长得挺不错,听说还是皇族后裔,年纪比陶州牧小太多了,也就三十来岁,只是不知人怎样,能不能保得徐州的长久太平。若是青州军第三次侵犯徐州,他能挡住青州军么?许多疑问飘入了刘备的耳朵,他只是浅浅一笑,不是他伪饰,他的确有容得下质疑的胸襟。
殡葬完礼的第三天,刘备搬进了徐州牧府,坐不暖席,麋竺却来了。
“子仲何事?”刘备看得出麋竺有话要说,他天生有察言观色的禀赋,照面之间便能隐约感应出对方的心思。
麋竺迟疑了一会儿:“主公,有点私事。”
刘备宽厚地一笑:“无论私事公事,子仲不必顾虑。”
麋竺揣着小心说:“主公,竺有一妹,主公见过的,竺有个大胆的念头,想将吾妹许给主公,执帚浣衣。”
刘备怔着说不出话,他是真没想到麋竺找他是为这件事,他慢慢地回想起来,麋竺的妹妹?他想起那次受麋竺之邀,在麋家彻夜畅饮,大醉而归,酒酣耳热之际,麋竺曾唤其小妹奏琴助兴。因是家宴,也不避讳,可惜隔着一道纱帘,琴声清越,动人心魄,偏不知佳人模样。
“主公意下如何?”麋竺紧张地说。
刘备沉默,忽然大笑:“子仲欲为刘玄德大舅子么?”
麋竺一颗悬吊的心实实在在地落在肚子里,他谦顺地说:“不敢不敢,贱妹能侍奉主公,是麋竺之幸!”
一个月后,麋竺果真将妹妹送到州牧府,那段时日,徐州大小僚属都在议论这件事,有说人家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也有说麋竺心机深沉,拿自家妹子当牺牲,这是上赶着给新主公谄媚讨好呢。
麋竺当那些议论仿若轻风,他只是觉得自己选定了主公,哪怕倾家荡产,颠沛流离,生死不改须臾。
很多年后,已经是蜀汉皇帝的刘备提起麋竺,总是说“麋子仲破家从吾”,其中的深厚感激仍然跃然而上。
雨没有停,淅淅沥沥地敲着窗下枯黄的蕉叶,疏淡的蓼烟在院墙上袅袅。诸葛玄怔怔地站在窗前发呆,眺望着染黛的远山被雨水削去了一个角,一颗心似乎空落了,冰冷的风雨没有阻碍地灌入脏腑,可他连寒冷也忘记了。
他的手里捏着一封信,他加急发去寿春的信,一个月后袁术才回复。袁术说,豫章局面混沌,他起初也没料到会逆转如此,深为抱歉,他如今正有百事缠身,实在不能分力驰援,请诸葛玄往西城暂避,待得风波平定,他会上书朝廷,请政府裁决。
真讽刺啊!诸葛玄在心里狠狠地冷笑,他忽然领会了蒯越的忠告,他错信了一个反复无信的小人,是他太君子太肝胆,甚至太迂阔。
他才在豫章待了两个月,笮融和朱皓便率军包围了豫章郡治南昌城,逼着他交出豫章印绶,将他这个“冒牌”太守扫地出门。
这莫大的耻辱深种在心底,诸葛玄恨着自己的懦弱和迂腐,若不是顾虑着未成年的侄儿,他或许已自绝了。
他踌躇满志地来豫章上任,想为自己隐忍多年的才干谋一个可以施展的天地,也为家人谋一个太平生活,可他却被如此可笑地戏弄了,命运对他的折磨太残酷,也太儿戏,他就像被人操纵的玩偶,受着他人的指使和戏耍。
或者他这一生注定只能做荒野间碌碌的庸人,在嘲笑和自欺欺人中过完一辈子,而后,他便可以结束生命。
“叔父……”背后有人轻轻呼唤。
诸葛玄无力地转过身,却是一愣:“小二?”
诸葛亮静静地倚在门边,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肩膀簌簌落下,清俊的脸上也有水沫子飞溅,恍惚还以为是泪。
诸葛玄向他招手:“别在那儿站着,当心伤风。”
诸葛亮慢慢走进来,他猛地扶住诸葛玄的胳膊:“叔父,你别难过……”
诸葛玄为侄儿的善解人意感动,他从梓桁上取来一条巾帕,给诸葛亮擦掉身上的雨水,温语道:“叔父不难过,叔父只是觉得不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对你们有愧疚。”
“叔父,人为什么会失意?”诸葛亮突兀地问。
诸葛玄好似被掐中了死穴,一口气梗在胸膜,他费力地挖开胸臆,沉沉地说:“欲所求而不可得,故而失意。”
诸葛亮自言道:“倘若无所求便无失意,可人怎么能无所求呢?求生,求好,求美……可在这扰攘之世,求生尚且艰难,何况其他。”
他好一会儿沉默,他缓缓贴近了诸葛玄,眼泪忽然没有保留地流淌下来:“叔父,我真难过。”
诸葛玄知道诸葛压抑很久了,那些悲伤储存在少年的心底,始终折磨着他,他长久以来的沉默不过是悲伤说不出口的沉重窒息。这次豫章的变故或许便是打开倾泻口的钥匙,他并没有阻扰诸葛亮的悲情,只是温柔地揽住他。
诸葛亮戚戚地说:“叔父,你知道么,我亲眼看见小螺死在我面前,还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他们都是无辜百姓,手无寸铁,可他们还是死了……”
“他们死了……”诸葛亮重复着,他小声地抽泣着,泪水却放肆地汹涌着。
“叔父,我想了许多天,他们原来不该死,皆因为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如果天下太平,他们就不会死了,可天下太平要等到哪一天呢,天下太平一日不致,还会死很多很多人……”
诸葛玄温声慰藉道:“天下太平不会永远不致,天下的百姓求太平,民心所思,为世事所向。”
诸葛亮低声呢喃:“那会在哪一天呢?”
诸葛玄没法回答少年的问题,他和少年一样,也在大雾弥漫的沼泽地里行走,仿佛看见前方有一线温暖的光亮。当他们欢喜地靠近时,却发现原来光明其实离得很远很远。
诸葛亮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叔父,天下太平不能等,需要有人去做,我想去做致太平的人,只是以为自己力量微小,害怕不能担此重任。”
诸葛玄震住了,他原以为诸葛亮压抑多日是为少年人经历惨事,遭了打击,短时间缓不过劲来。原来诸葛亮这许多日子的不语,不仅是在沉淀痛苦,更是在思考对策。那场祸难仿佛火信,灼灼地激发出他内心中的可怕力量,他动容道:“好孩子,你能这么想,叔父很欣慰,只是致太平者往往辛劳,前途会有无止尽的艰难困苦,便是付诸一生的努力,也未必能实现。”
诸葛亮默然良久,他一字一顿地说:“总要有人去做,若是人人坐享其成,没有人迎难而上,所谓天下太平,当真便实现不了。”
诸葛玄不知如何作答,少年的志向让他感动,亦让他感伤,他喟然一叹,轻轻地拥住了少年。
诸葛亮脸上的泪在慢慢干涸,他默默地看着窗外密雨斜侵、凉风敲扉,低低地说:“他们的死都在我心里……心里……”
海贝似的雨点敲在门前台阶上,滴滴答答宛若少女的花间清音,叔侄依偎着,默然凝望着风雨间蒙蒙缭绕的黄烟,宛若一生美好的梦,悠悠然渐渐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