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十五里,绿草匝地,苍郁遍野,饱含着厚重水汽的初夏暖风自南向北吹拂,在成百上千的葱郁丘陵间跌宕起伏。
三骑快马如飓风般掠过广阔无垠的中原腹心,跑马疾驰,风在身后如巨翼展开,推着赶路者越奔越快,像是要飞入了云里。
奔腾的骏马将视野拉得开阔起来,远方一座青色山峰像一只巨大的手臂蜿蜒向北,成为洛阳城的天然屏障,这便是闻名遐迩的邙山。依着连绵山势,十几座帝王陵墓傍山而建,其间围绕着上百座碑林牌坊,成千尊高大雄峻的翁仲,以及森森耸立的高大古柏,和古拙硬朗的石阙,仿佛一个个不可磨灭的标志,挺立在无垠的苍穹之下。
沿着邙山奔驰,仿佛行走在帝王的功过是非中,那一座座沉默的冰冷穹庐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只是过路的人们常常听不懂。
这时,当首一骑猛地一勒马,骑手用力地拽住缰绳,扼住了坐骑的冲势,马蹄不耐烦地刨了刨地上的野草。
“大哥,怎的了?”奔驰在他身后的黑脸青年见他勒马,也狠狠一扯缰绳,他力气很大,将那马儿拖拽得原地打了个转。
“吁!”紧随其后的红脸青年也拉辔停马。
当首的骑手直起身体,神采奕奕的目光平平地送出去,他一指前方:“看那里,原陵!”
三人都举目眺望,在他们之外一里处,肃然屹立着一座宏峻阙门,阙门之内甩出去一条长长的神道,神道的尽头是山一样高大的陵墓,丰碑般苍然肃穆。在陵墓的北面,咆哮的黄河水奔流不息,滚滚涛声仿佛殿堂上隆重的金磬。
“那是光武皇帝的寝陵么?”黑脸青年问。
领首者点头:“是,这里正是光武埋梓之地,南依邙山,北傍黄河,取枕河蹬山之意,以配光武伟烈!”
红脸青年专注地望向原陵,目光深深地探了进去:“听说这陵前植有二十八株古柏,以象云台二十八将。”
黑脸青年兴奋地抚掌:“乖乖,云台二十八将,听老辈说,那是二十八星宿下凡,帮助光武帝平定天下,可吹得神乎其神。”
领首者长叹,叹息被旷野的风吹入天空:“云台二十八将,曾经功名赫赫,后代子嗣却尽皆凋零,世事无常,功业如梦,令人伤感!”
红脸青年也自感叹:“邓、寇、马一干人,当年雄姿勃发,中兴汉室,留名千古,爵禄传之后世,得以功名终,诚为难得!”
黑脸青年瘪了瘪嘴皮子:“皇帝老子的心,说不准啥时就变了,功臣也未必能保住一世平安,如此说来,光武真算有义!”他搭着凉棚,远远地巡查了一番,“这邙山四面埋着十来个皇帝,咱们要不要都去看一看?”
领首者轻轻摇头:“还是进洛阳城吧,这帝王陵墓也不是寻常人可得观瞻。”
黑脸青年恋恋不舍地对那壮阔陵墓逐一掠过:“大哥,进了洛阳城,我们去哪里歇脚?”
领首者揉着马背上柔软的鬃毛:“先去拜访我的老师。”他停滞着,神色恍惚起来,“然后再议吧。”
黑脸青年忽然显出慌张的神色,往身上四处摸来摸去:“拜访当世大儒,我这一身流寇打扮,太失礼了,大哥,你先给兄弟们买一身好衣服,收拾得光鲜些,再登门见礼,不然跌了你的颜面!”
领首者只笑不答,那红脸青年却一面笑他故作姿态,一面推搡他:“张老三,就冲你这釜底脸,便是穿金戴银,也照样惊杀世人!”
黑脸青年瞪着他的眼睛:“你好看,你面若豕肝,该拖去牛市待价而沽!”
红脸青年甩了他一巴掌,也不再打趣,却收了笑,说道:“大哥,尊师传信召你入都,莫不是有向朝廷举荐之意?”
领首者迟疑地说:“老师信中并未提及此意,或只为叙师生之情,我也不求别图,能与老师再见,喜莫大焉。”
黑脸青年插话说:“我瞧举荐也没什么不妥当,凭大哥的才干早该位列朝班,你们瞧瞧如今的世道,那些不学无术的贵胄子弟凭着姻亲关系,竟至紫绶皂衣,便是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商贾,只因坐拥豪富,居然也能向朝廷买下二千石的官位,满朝上下,真真是猪狗充盈!”
红脸青年也被激起了愤慨之心:“正是!黄巾横行天下时,有多少义军浴血沙场,披坚执锐,弭平战乱,可朝廷论功行赏,获赏封爵的不是高门弟子,便是行贿公门的贩利之贾。”
领首者落寞地一叹:“世道如此,你我能奈若何?”
红脸青年也自觉悲意陡生,他不再提及不平事,岔开说道:“大哥,既是不瞻仰帝王陵寝,早入洛阳才好,晚些城门紧闭,又得等下一日了。”
领首者举目,匍匐在邙山脚下起伏的帝王墓犹如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高大牌坊,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扬手一挥:“帝王之业,生录青史,死葬青山,瞻望弗及,走吧!”
三人快马扬鞭,踏着满地绵延生长的野草,向着天边那座宏伟雄壮的帝都直驰而去。
午后的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城市的上空像被点亮了上万支明晃晃的火把,将整座城市烧得透亮一片。
在这闷热的天气里,洛阳的街道上却仍然熙熙攘攘。洛阳横跨洛水两岸,宏制略比西汉帝都长安小,却依然是当时最繁盛的超大型城市,其城布列方正平直,像用一条巨大的墨线弹过,但后世官坊市井分割严密的城市布局还没有出现。因而即便在威猛严肃的皇宫苑囿之外,也散落着不少民居和商铺,在洛阳南北两宫的高大墙垣下,皇室帝胄、达官显贵、平民白身,不同身份的人彼此穿梭不息,宫车驷马、驴骡板车错毂并行,让这帝都成了一锅大杂烩。
从南宫出来,尚书卢植一直心不在焉,摇晃的轓车偏使人愈加地昏昏欲睡,撑开的皂盖投下浓重的阴影,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的脸。
轓车必要经过洛阳城的最繁华街区,一路上见得那交错更生的道路两旁演绎的众生百态。高官权要登上华盖轺车,各自虚以委蛇地作揖寒暄,拿捏着与身份相符的礼仪风度。而在街角陋巷里却蹲踞着衣衫褴褛的乞丐,满是泥垢的脸上没有轮廓,黑漆漆的眼里冒着饥饿的青光。
偶尔有乞丐试探着走到车前,小心翼翼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车夫会将预先准备的铜钱抛出去,铜钱有的被乞丐接住,有的滚落街角,被一群横空跑出的流浪儿哄抢而空。铜钱虽多,到底不够人分,没抢到的,有时也会和同伴争夺。
流浪儿抢夺铜钱的呼喝声惊醒了卢植,他转头正看见两个衣衫破损的干瘦孩子在抢一枚铜钱,抢急了竟大打出手,他闷闷不乐地摇摇头,轓车辚辚地径往前驶,那一幕争斗的景象渐渐成了街角的两团黑影。
繁华似锦的洛阳城在光灿灿的帝都风光后,其实隐藏着令人惊骇的悲痛。自从黄巾叛乱以来,中原残破,白骨堆山,饿殍遍野,许多民户失了产业,大量涌入了洛阳。这些流民大多没有生计,不得不以乞讨讨活,也有铤而走险的去行窃抢劫,掌管京畿的河南尹曾想以料民之法,清查洛阳城的流民,将他们遣返原籍。但这些人的家乡都毁于战火,若要他们复业,不免要朝廷开库赈济,这一笔开销着实会搬空国库,久而久之不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不闹事,也就听之任之。
轓车往左一拐,进入了一道巷陌中。那争闹的喧嚣虽已听不见了,卢植的心却没有卸下负累,想想国步维艰,朝廷昏聩,生民流徙,那沉重便如叠加的石块,压得身体往下沉坠。
今天本该是五日一举的朝会,可待百官齐聚南宫,内侍黄门却出来宣旨说朝会取消。皇帝已有一个月没有朝见群臣了,宫里传出的消息是皇帝龙体欠安,困顿不能起。皇帝这一病干系着整个帝国的生死存亡,目下情形是内有十常侍操权,戕害良善,党锢余波尤烈,外有叛乱不休,山河破碎,在此内忧外患之际,青宫却虚悬多年,皇帝一直在两位皇子间摇摆,久久没有定下储君,致使两宫各树其党。倘若一朝江河归海,祸起萧墙,那山呼海啸的不测灾难也许会倾塌王朝根基。
虑及国事,卢植越发忧心忡忡,他是朝里出了名的骨鲠烈士,当年曾因不苟中贵,受谤获罪下狱,赢得了朝里朝外一派清誉。后来复职归位,亦不曾磨损锋芒,而今朝政更加污乱腐烂,他虽满心的焦虑,又如何能有擎天之术,可叹忧国的缄默沉沦,卖国的青云直上,世间颠倒便皆如此荒唐。
车在一座府门前停住,卢植扶着车夫的手下了车,才进了二门,已有苍头迎出来回话:“有客来访。”
“哦,是谁?”
“来客称是主家的学生。”
卢植立刻明白了,他匆匆赶去内堂换下朝服,换上一身常服,这才前往堂室,他先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朝里边望去了一眼。
来客规规矩矩地坐在南面,大约是为显得谦卑,没有坐贵客的西席。明丽的阳光在他的额头漂浮,微微勾勒出他清晰如刻的轮廓,样子是没变,包括那一副传说是大福之相的耳朵也还和记忆中不差分毫,只那昔日张扬的桀骜仿佛被收在微起了阴影的双颧后,让他多了几分沉重的沧桑苦涩。
卢植教过的学生很多,得意弟子也不在少,有的位居显要前途不可限量,有的经纶满腹粗具大家风范,可印象最深的反而是这个曾被认为百无一用的刘备。那不是因他的皇胄身份,也不是他有多高的天赋,若论学业天赋,刘备在诸学子中最差,但卢植偏偏对他另眼相看,即便他今日依然是落魄江湖的潦倒景象,卢植却还以为他有凤鸣岐山的一天。
卢植微微一叹,轻笑道:“玄德久等了!”
刘备一惊,转脸瞧见卢植跨步进门,他慌忙起身趋步向前,恭敬地深深伏拜下去。
卢植扶了他起来,示意他落座:“算算看,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是,这些年学生虽与老师隔绝两方,却常常想起老师的教诲。”刘备谆谆地说。
听着刘备一如既往的恭敬话,卢植不免感慨。年少时,刘备是出了名的顽劣,他虽是汉室宗亲后裔,家道却早在祖辈时便已凋敝。生长边荒,幼小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小小年纪便吃透了那冷冰冰的人情世故,于乡野间养出了一身的蛮横习气,在涿县一带呼朋唤友,闯出了市井名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霸王。他十五岁时求学在卢植门下,因着那坐不住的秉性,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虽学无所成,可在卢植面前,却总是谦逊温和,仿佛换了一个人。
卢植道:“你的事,我多少也风闻一二,知道你曾赴命征讨黄巾,立过战功,我在尚书台看过州郡呈递的功臣名簿,见过你的名字。”
刘备愧然一叹:“惭愧,学生辜负老师期许,和老师的平叛功业相比,那些战功微不足道,而今学生白身一介,上不能报效朝廷,下不能护佑家小。”
话是如此说,实际上刘备却是满腹的委屈。自中平元年(183年)黄巾扫荡九州,刘备于涿郡起义兵,数年间身经百战,大小战功不可胜计。可朝廷论功班爵,只封了一个小小的安喜县尉,俸禄四百石,而那些坐待他人殊死征战的贵胄子弟,依靠着家族荫庇,以及和朝廷权贵的苞苴交易,虚以功劳上告朝廷,横夺了立功将士的功禄名额,得封高官显位,寒了多少起于微末而建功甚高的平叛将士的心。
刘备心灰意冷地去安喜县任职,方才居官两年,州郡被下诏书,称道以军功得拜地方官吏者,若有武略而无文治,当沙汰之,贤者留任,拙者罢黜。诏书下至安喜,刘备心中不安,恰好北部督邮巡行安喜,督察属吏,以定擢黜,有晓事的官属备了厚礼相赠,方才得以保住官帽,刘备无钱送贿赂,便被列在了第一批罢黜名单里。
刘备想到自己起兵平叛,九死一生,朝廷恩赏悭吝,才封了个末流小官,居官短暂,也未尝干犯官典。如今却连这微薄俸职也保不住,实在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冲入传舍,将那督邮拽出房舍,来回抽了上百鞭,吓得一舍之人噤噤不敢动弹。既惹了祸事,刘备也无心留恋仕途,便将督邮吊膀子捆在拴马柱上,索性挂印弃官,亡命奔逃,将这官位功名丢了干净。
这些年来他浪迹天涯,也曾重拾戎马,却始终挣不到个像样的功名,一直没有根基地漂泊,飞蓬般四海游历,见多了天下悲苦。随着见识的厚增,对世事的失望也更深彻。
这些事卢植其实多少知道一点,他也没有多问,便说道:“前回公孙瓒来信,说起你的事,我心道我们师生多年未见,邀你来洛阳一叙。”
公孙瓒和刘备是同门师兄弟,两人当初同拜于卢植门下,同食同案同寝,好得像一个人。当时年少轻狂,各自壮怀激烈,相邀异日同创大业,共登云台!可数年过往,世事翻转无常,相比刘备的落魄,公孙瓒却是一派风光锦绣,他在幽州横行疆场,早已经封侯拜将,边地人提起他,不称名而呼之“白马将军”,这响当当的名号让北方的乌丸人鲜卑人闻之色变。他有时也会给刘备写信,字里行间皆是藏不住的得意忘形,好是一番铺天盖地的炫耀。
提起公孙瓒,刘备心里泛起五味杂陈的泡沫,他按捺住了,安静地说:“多谢老师挂怀,学生一切安好。”
卢植点头:“这次召你来,一是为修束脩之情,二则是为而今周边不宁,朝廷再发征募良才之旨,我知你曾有平叛功业,举贤不避亲,我有意向朝廷举荐你,可如今朝廷多事,举荐之事可能要耽搁了。”他说起也觉得深有愧意,刘备却生出了感激,他天生是任侠仗义的气概,人家对他的滴水之恩,他必定刻骨铭记,哪怕最终并未帮到他,他一样拜谢你的心意。
“不过也无妨,待得这段时日过去,这事还有转圜。”卢植款款解释着,提到多事之朝,不免想起重病的皇帝,心上一沉,他忙转了念头,面露轻松地说,“既来了洛阳,不要着急离开,先住下来,”他停顿一会儿,“就住在府上吧,别走远了,我们随时可以见面。”
刘备忙道:“多谢老师,学生有地方住,就不用打扰老师了。”
拒绝得太快太坚决,卢植不免讶异,他隐约觉察出这源自刘备骄傲的自尊,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别说寻一区小宅落脚,便是住逆旅也是一笔骇人的开销,一个漂泊江湖的白身,拿什么财力在洛阳安身。
他缓缓道:“你对洛阳不熟,孤身前来如何捋得清楚,我还有一处空宅,原是蔡邕借给我的,小则小矣,倒也安静,离这里不远。你不如住在那里,何必再寻落脚处,若是我有急事寻你,再慢慢传话,岂不费事?”
这妥帖的说法让刘备再拒绝便成了失礼,他只好揖道:“如此,多谢老师!”
卢植笑了笑:“你这一路想来辛劳,先去歇下吧,我晚些还得去一趟蔡邕府上,今晚恐不能与你叙话。”
刘备知趣地说:“老师既是有事,学生先告退了!”他拜了拜,却觉得必要提一句,“有件事,学生这次来洛阳并非孤身,尚有两位结义兄弟陪伴。”
卢植啧道:“如何不带来一见?”
“他们都是乡野村虻,说先生为当世大儒,自惭不敢叨扰!”
卢植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话,我是虎豹么,还能吓着他们不成,不必顾虑,自可一见!”
“是!”这一次刘备的回答没有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