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丽如瓷娃娃的脸,漫天飞起的白絮宛如一双双轻盈的翅膀,在庭院间起舞翻飞,仿佛逗引情绪的咒语。
诸葛亮在屋里待不住了,他被这满园旖旎风情吸引了,很想搁了手中的笔去纵情欢乐,可又怕耽搁了抄书的时间,若是父亲回来,书还没抄完,天知道是个什么情景。
继母昨天说等父亲回来,还要给他寻一个先生,这让他颇为苦恼,为什么非得请一个咬文嚼字的腐儒。每日授讲些不通人情的空话套话,真要把人教出毛病来,曾经便为这不可忍受,他已经用胡搅蛮缠逼走了五个先生。
这么闷着抄了半晌,满篇的文字一个个膨胀起来,心里像塞了棉花般难受,实在憋不住了,他索性跑了出去。
诸葛亮顺着连接前后院的长廊跑得欢畅,长廊的半腰处伸出一处小轩,两个清秀面孔的少女倚窗对坐,正在牵针穿线。两人却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模样,这是一对孪生姊妹,前后相差不过一个时辰。
他起了玩笑心,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在窗口响亮地呼喝了一声。
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大姐昭蕙生气地说:“小二,又是你,吓坏我了!”
二姐昭苏却只温柔地笑。她虽和昭蕙一样长相,性格却极不一样:昭蕙是蓬蓬的火,点一点便燎原成灾;她是沉默的一脉水,安静而浅淡。
诸葛亮嘟着嘴巴:“吓又吓不坏!”他拐进了屋,扯住昭蕙手里的一幅布,“做什么好玩意儿,给我看看!”
昭蕙气得一把推开他:“过去,去找均儿玩,别惹我们!”
诸葛亮不悦地哼了一声:“看看有什么要紧,小气!”
昭蕙瞪了他一眼,她叠起布幅,把细针和簧剪都装入针衣里,卷成一管,起身离开了。
诸葛亮对着她吐了吐舌头:“吝啬鬼!”他挨着昭苏坐下去,腆着脸凑上去,“二姐,你绣什么花样?”
昭苏没回答,目光落在诸葛亮的袖子上,却说:“你衣裳破了。”
“啊?”诸葛亮还没反应过来。
昭苏牵过他的衣袖,点了一点:“这里!”
诸葛亮一瞧,果然,右衣袖脱了线,衣料裂开了缝,像敞开的一张嘴,他满不在乎地说:“破就破吧!”
昭苏把手里的布幅放去一边:“脱下来,我给你缝。”
诸葛亮迟疑了一刹,他因嫌热,在屋里抄书没穿外衣,只套着中衣就跑了出来,褪下这件中衣,便是赤条条的无遮拦。他虽年少,也还知道羞耻,犟着说道:“不脱!”
昭苏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强求,只抬起他的手,轻轻放在木凭几上,柔声道:“别动。”她重新穿了一根针,牵起长长的线,捏住了裂开的衣料。
诸葛亮果真不动了,他和昭苏挨得很近,他能闻见昭苏头发的清香,他觉得真好闻,他看见昭苏游弋的手指,指头晕着圆润的螺旋,像开着粉红的桃花。
墙外有孩子在琅琅地读《诗》:“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不一会儿昭苏已缝好了衣服,她咬断了线头,理了理皱褶:“好了。”
诸葛亮摸摸针黹平整的衣袖,嘿嘿直笑,昭苏拖来一只竹笸箩,里面装满了香喷喷的麻饼:“拿去吃。”
诸葛亮拿了一个,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拿了一个,接着又拿了一个,后来索性寻来一方绢帕,一骨碌全包走了。
昭苏惊异道:“你要吃这么多?”
诸葛亮扁扁嘴:“我饿嘛。”他拍拍小包袱,笑道,“二姐可别心疼,我下回买多点还给你。”
他对昭苏做了个鬼脸,抱着麻饼跑出了门,一溜烟往角门奔去。
才跨出角门,却见墙外卧着一群人,那老乞丐盘腿坐在地上,正和一中年书生下棋。周围尚有三五个人,有的蹲有的站,有的议论,有的思索。
两人便在那十道棋盘上手谈,手里握的棋子材质为石子,潦草地涂了黑白二色,棱角参差,却被磨搓得圆润了。中年书生执的是白子,棋面俨然是一败涂地,他摇摇头:“古来棋道没有十道之数,我下不成!”
老乞丐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地说:“愿赌服输!”
中年书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圣人观天地之相而定棋之道,长者以非道做局,我不识非道,认输!”口里虽认输,却是输得极不服气。
老乞丐还是低着头:“自古弈无同局,枰亦无同罫,君拘泥于古制,不知日日新之理,焉能求胜!”
中年人心里很不为然,丢了两枚铜钱在棋盘上,也不肯再起一局,只道这老乞丐古怪,自己不合与他一般见识,围观的也失了兴致,纷纷散了。
老乞丐将铜钱收走,一枚枚将黑白子捡开,放进两只缺口的陶碗里,方才懒洋洋地抬起灰尘扑扑的脸,却看见一个孩子仍痴痴地瞪着那十道棋枰发呆,他对诸葛亮露了一个很浅的笑容。
诸葛亮醒过神来,他慌忙把那包麻饼递过去:“给,给你吃。”
老乞丐没接,只管继续收黑白子。
诸葛亮知道他不受嗟来之食,说道:“我来和你对弈。”
老乞丐摇头:“一日较量已毕,今日不开局。”
诸葛亮看这老乞丐性情古怪,也不能强求,便说道:“那我能请教你,为何棋盘只有十道么?”
“我刚才说过了,自古弈无同局,枰亦无同罫,为何要执著于旧制,变一变又何妨。”
诸葛亮琢磨了一会儿:“可是世人为什么不喜欢改变?”
“皆因世人安于现状,目乐田园之景,耳悦丝竹之声,便不思进取,不求改变,只汲汲于利禄,欣欣于荣耀,随波逐流,随世沉浮。”
“这样不好么?”
“为寻常所喜,但凡成大事者,皆于艰难竭蹶中崛起,非有大变不能砺其心智,催起奋进。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诸葛亮不太明白,他看住老乞丐,希望老乞丐能给自己一个通俗的解释,老乞丐偏偏就住口了,他伸了一个懒腰:“等你有一日遭大变,你再来问我。”
诸葛亮还想讨教,老乞丐已闭目养神,做出了不闻不问的姿势,诸葛亮只好不叨扰了,他把那一帕麻饼轻轻放在老乞丐身边,行了一礼,悄悄离开。
他便想,什么算大变呢,对他而言,最大的变故是母亲的病故,可那时自己年纪尚幼,丧亲之痛的感受并不深刻,加之一向以来家境优裕,虽然父亲管教严厉,不过是惹急了受点皮肉之痛,到底也不算什么大苦痛。甚或周边战乱频仍,烽火不断,对他也没有太大影响,只是知道天下有些地方在打仗,至于战争到底是怎样一幅图景,于他像说唱艺人口里的传奇故事,至多是和小伙伴扮演的过家家游戏,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另一种生活。
他回头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老乞丐,想到目前最大的变化大概是父亲回来,发现他没完成课业,狠狠揍他一顿,罚他一个月不准出门,那可真是晴天霹雳的大事了。
人生还是按部就班比较好,每日偷桃子掏鸟蛋,和小伙伴玩楚汉游戏,你扮演汉高祖,我扮演楚霸王,诸葛亮最喜欢张良,指点江山,纵横捭阖,其实他更爱苏秦、张仪,以为他们便是争辩的行家。他最大的梦想是成为像苏秦、张仪那样的人,不是求六国封相,而是和隔壁大牛吵架时,别输了阵仗,就这样无忧无虑地玩乐淘气,即使偶尔被父亲责罚,也能忍受,想到这里,他笑着跑远了。
夏天的夜空澄明如洗,一轮皎月透亮似镜,唯有几缕瑕疵丝丝牵连,那是暗度天幕的流云不小心遗留的足印。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燥热,诸葛玄实在难以入眠,不得已翻身下榻,窗外透来一袭凉风。此时户外光华粲然,仰望星河万里,仿佛东海茫茫,刹那心潮起伏,再不能平息。
这些年他游历九州,足迹遍布江南江北,极少归家,兄长诸葛圭说他足下生了风,没有个止处,多次劝他安心落脚。凭着他的才干,获州郡辟才任官也不是难事,可他却屡屡辞让,倒不是他清高避世,颇因着些难以表述的无可奈何。
年少时,他也曾意气风发,立志必要结交当世豪杰,成就惊世伟业,故而行遍天下,访友于林泉,求学于渊野。不料党锢之难发作,他所交之友不是被通缉的党人,便是与党人有各种关联,逼得他浪迹天涯,数年隔绝人世。待得党祸解禁,却已是四海崩乱,天下显出不可弥合的离象,那一腔豪情便在经年的避祸中渐渐消磨。君子耻没世不名,奈何世事变乱无常,多少人赍志不小,却最终抱恨终身。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睡意已如东流之水,早失了无踪影,反身去三尺枰上坐了,却取来两盒棋子,摆上了棋枰,自顾自地对弈。方才开局,听得门响了一声,他知道来的是谁,笑道:“别躲着了,赶快进来。”
他捏着一枚棋子转过身,脚步声近了,而后,一个身体傍住了他的肩膀:“叔父,你下棋也不叫我!”
诸葛玄笑着抱住了孩子:“臭小子,大半夜不睡觉,偏来吵我!”
诸葛亮挨着他的脸,撇了一下嘴巴:“我来和叔父下棋!”
诸葛玄调侃道:“一年多不见,也不知你棋艺有长进么,小子太贪玩,只恐退步了。”
“我才没有退步,不信我们下下看!”诸葛亮不服气地说,他噌噌地跑去棋枰对面,正儿八经地稳稳坐下,学着大人的语气说:“请先生执白!”
诸葛玄摇头一笑,将棋枰清空,说道:“我让你六子,你先下!”
“不用不用!”诸葛亮摇晃着手。
诸葛玄笑眯眯地盯了他一眼:“哟呵,小子出息了!”他敲敲诸葛亮的额头,从棋盒里取出一枚白子定在棋枰中央。
两人一来二去,黑白子在纵横十五道棋枰上你来我往,仿佛两军对阵,彼此交错攻关,你关我镇,我跳你劫。那黑子气势如虹,像刚铸好的锐利宝剑,不避锋芒地刺向四面八方,哪里有险地哪里见得黑子摧城拔寨,一开始确然杀得白子损失不小。白子却沉稳老辣,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每每一隅被黑子重重包围,白子依然不慌不忙,稳扎稳打,并不急发救兵,或者围魏救赵,或者丢车保帅。
行到终盘,眼看一开始被黑子逼得步步退后的白子反攻如潮,黑子竟显出了颓败之相。诸葛亮不由得急了,连连走错了两步棋,帮着白子杀向了自己的中央老窝,他拈着决定胜负的那枚黑子犹豫了许久,咬着牙落了下去。孰料抬手时,肘子不留神扫到了棋枰,那满满一盘的棋子稀里哗啦全滚了下去,叮当敲得地板声声脆响。
诸葛亮懊恼地说:“啊呀,我莽撞了!”
诸葛玄早看出他的诡计,笑骂道:“小子又赖棋!”
诸葛亮无辜地眨巴眼睛:“我哪儿赖了,明明是不小心,我还想分出胜负呢!”
诸葛玄一把揪住他,直扯了过来:“臭小子,谁不知你满肚子坏点子,在学堂作弄先生,在家作弄姐弟,现在敢在我眼皮底下捣鬼,我非得好好治你!”他搓了搓手,往诸葛亮的腋下胸口咯吱起来。
诸葛亮受不住,一面手舞足蹈地阻挡,一面嚷叫:“叔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诸葛玄大笑,用力举起诸葛亮,抱着他大步走到门外,正是星垂平野,月涌万里,藏青的天空上光芒连缀,犹如亿万根丝线,织成了一件华贵的天衣。
“叔父,那颗星星叫什么?”诸葛亮指着天幕中央的一颗最亮的星辰,那仿佛是定在棋枰中央天元的一枚晶莹剔透的白子。
诸葛玄仰首:“北辰之星。”
诸葛亮仔细想了想:“我记得了,《论语》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叔父,就是这颗星么?”
诸葛玄赞许地点头:“正是!”他握着诸葛亮的手划向那高不可见的星辰,“北辰又称北极,居于中央紫微,是为天之中。北辰之旁有三星三公,以象三公,后有大星以象天子正妃,余三星以象天子后宫,众星匡卫,以佑天子。”
诸葛亮认真地听着,心里还在默记,他问道:“如果众星都乱了,会怎么样呢?”
“问得好!”诸葛玄夸奖道,“若位不正,上下相陵,便是纲常失序,天下便会大乱,黎民便会受苦。所以君子居其位谋其政,成其事而正其礼,使天下秩序井然,不相凌轹。”
诸葛亮并不是全都理解,有些他明白,有些他还懵懂,可他想叔父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他会留在脑子里,以后慢慢去想。
他在叔父的话里听见了“君子”这个词,小学里的先生讲经时也常常提到君子,可每当他提出疑问时,先生总用大而化之的语言告诉他,他始终对这君子之义不得要领,问道:“叔父,君子是什么人?”
“君子,”诸葛玄想了一想,“君子就是心存良善的好人,上以赤心报效国家,下以孝心敬事父母,人家不理解他,他不恼恨不怨嗔,人家夸赞他谄媚他,他不倨傲不凌人。哪怕身处危难之中也能独善其身,不改远志,谦和而不自卑,包容而不怯懦,虽千万人吾往矣。”
诸葛亮品咂着“虽千万人吾往矣”,记得在《孟子》里看见过,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君子伟岸的身影,如那巍巍泰山,滔滔江水,他从心里油然生出由衷的向往,不带掩饰地赞道:“君子真是个勇敢的人。”他认真地看着叔父,“君子在哪儿呢,我能认识他吗?”
诸葛玄微微一笑:“你父亲是君子。”
诸葛亮睁大了眼睛,满满的自豪感顺着血气上涌,他高兴地抱住了叔父的脖子,大声地说:“我也要做君子!”
诸葛玄拧了一把他兴奋得红透了的脸蛋:“小子有志气,记住了,不要做空谈道德的伪君子,要做于国于民有用的真君子,知道么?”
诸葛亮半知不知,只是狠狠地点点头,他喜滋滋地仰望着北辰星,便以为那是一颗君子之星,那么亮,那么高远,真像那高山仰止的君子,照耀着无边无际的九州大地,黑暗在他面前也退避三舍。
他倏地想起一件事:“叔父,父亲说是看见天上的北辰星,就给我取名为亮,是么?”
“还不是么,日后你行冠礼,取表字时,也得依着‘亮’之义斟酌,只怕亮坏了你。”诸葛玄揶揄道。
诸葛亮高兴起来:“将来,我要取一个很亮的字,像北辰星一样亮!”
他顺着北极星的尾巴向远方探去,瞧见七颗星星连成了一把勺子,“那是北斗星么?”
“是,北斗七星,分别是枢、旋、玑、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以象七政,又为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
诸葛亮一面默记,一面佩服地说:“叔父,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诸葛玄微笑:“不是叔父知道得多,是书里说的,叔父看书而已。”
诸葛亮来了兴趣:“你教我好么?”
诸葛玄笑问道:“你想学什么?”
“什么都学!”诸葛亮兴奋地说,忽而扳起了指头,“叔父会的都教我,星象、风角、望气、卦术,还有,还有,”他抓抓脑袋,“对了,还有排兵布阵!”
诸葛玄笑着拧住诸葛亮的鼻子:“小子尽好旁门左道,不是正经学业!”
“那什么是正经学业?”
“你父亲给你请的先生们讲解的便是正经学业!”
诸葛亮不乐意地说:“我才不喜欢呢,先生成日圣人云圣人曰,闷也闷死人了,我瞧他们也快成圣人了!”
“这是什么说法?”诸葛玄奇道。
诸葛亮一板一眼地说:“圣人不就是白头老朽,摇脑袋呜呼叹息,先生也是老朽,也呜呼,他岂不是圣人?”
诸葛玄笑得前仰后合:“混话!自己学不会经学圣典,便胡诌先生!”他幽幽一叹,“你这孩子可真是奇怪,到底要给你寻个什么老师呢?”
“叔父,你说什么是人生大变?”诸葛亮忽然一问。
诸葛玄一愣,“这话从哪里摘来的?”
“门外的老乞丐说的。”
“门外的老乞丐?”诸葛玄笑起来,“你这鬼孩子,平日里胡闹也罢了,竟和一乞讨之人闲话,真绝倒我也。”
诸葛亮倒正经了:“他说的话我不懂,所以来问你,他说什么成大事者要经大变,寻常人才安于现状。”
“乳臭未干之人懂得什么人生大变,”诸葛玄叹道,“真正的大变痛入骨髓,摧折心智。寻常人很难有大变,一生行来,也未有大变故。”
“那君子是寻常人,还是非凡人?”
诸葛玄被问得一怔:“也可做寻常人,也可做非凡人。”
诸葛亮皱眉:“真伤脑筋。”
诸葛玄忍俊不禁:“你就别琢磨了,琢磨一下待你父亲回来,你该怎么办?”
他举起了诸葛亮,飒飒微风拂面,将一抹月光洒在他们身上。
无垠星空犹如一场光彩的梦,苍茫星河翻起浪花,那无比辉煌的芒角似流年飞越,指向了未知的宇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