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雨后,寒冷更是深了,天空总是一片昏黄暗淡。屋瓦斗拱上凝了厚厚的霜,未干的雨水从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屋前蓄积了一洼潦水。
才进十月,屋里便燃了炭火,荆州之地多原隰丛林,湿气太重,一入冬季则冷风彻骨,寒冷仿佛具有很强的渗透性,锥子似的扎进了骨头里。
刘备几乎是跳上了台阶,心急火燎地推开门,想要冲进屋去避寒,却看见诸葛亮从后面急急地走来。他停住了,等着诸葛亮走到跟前,也不等诸葛亮行礼,一把攥着他便往屋里走,口里道:“天太冷,进去说话。”
诸葛亮一手夹着卷轴,小心地挪了出来:“这是亮整理的公安编户名簿节略,请主公过目!”
刘备搓了搓手,这才接过卷轴,一面细看,一面坐下,叹道:“孔明当真细心,计量翔实,瑕疵少见,只是数目庞杂,事体繁琐。可知孔明须得日以继夜,辛苦了。”
“这不是亮一人所为,故而不辛苦。”诸葛亮说。
刘备奇道:“那还有谁?”
“马良马季常。”
刘备想起来了,他兴致盎然地念出一句乡谚:“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他把卷轴“哗啦啦”一合,“是马家四公子?”
诸葛亮很欣慰刘备知道马良的名号:“正是他,这次主公新得公安,亮临时辟他助我料检民力,主公以为如何?”
刘备赞许地说:“人才难得,马良有贤名,孔明用他,我自然满意!”他满怀期望地一叹,“荆楚一地,人才济济,若皆能纳为我用,何愁大业不成!”
诸葛亮顺着刘备的话锋道:“现有个大才,主公用不用?”
“谁?”
诸葛亮沉稳地说:“刘巴刘子初!”
刘备这次却犹豫了。刘巴是荆州人,刘表数次征辟,他都拒而不就,摆出了不入仕的名士派头。曹操收复荆州,一道手令传下,他却欣然赴公门就职,后来还身负曹操之令,往江南招纳四郡。偏偏这时候刘备轻骑南下,江南四郡一夜之间易帜,他不得反使,北上的路又被刘备掌控,只好藏于乡里,伺机北还。刘备听闻刘巴才干,曾想纳为己用,刘巴却想方设法地躲着刘备,那颗心偏偏向着曹操,现在诸葛亮却向刘备举荐,这让他很是不解。
“刘子初……”刘备不置可否,“他是曹操的人,又不肯服顺,一门心思想要北还,岂能为我所用!”
诸葛亮沉静地说:“主公可曾听过此语: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他略等了等,看得刘备已在沉吟,便说道,“主公用刘巴,非仅为用一人,乃以用此人昭我爱才之心也。若刘巴能为我所用,为大善,若不能,则能昭示远人,刘巴之徒尚见用,何况其他?此为燕昭王筑台延郭隗而徕远人之意!”
诸葛亮说了一半,刘备已透彻明白,他点头道:“好,便用刘巴!可即刻延请之,他若肯来,我当欣然纳之,他若不来……”他迟疑着看了一眼诸葛亮。
诸葛亮接过话茬儿:“由他东西南北,以显主公宽仁之怀!”
刘备苦笑了一声:“刘子初当真是不召之臣,天下士子若皆似刘巴一般倨傲无礼,刘玄德何能采众谋而成大事!”
诸葛亮款款道:“主公勿忧,主公有求才之心,贤才自可徐徐招纳。其实,亮有一大才一直想举荐给主公,只是此人行踪不定,如今竟不知道他在何处。”
“何人?”
“庞统庞士元!”
刘备兴奋起来,他兴冲冲地说:“可是‘凤雏’乎?”
诸葛亮微笑:“正是‘凤雏’,此人乃经纬桢干之才,其奇谋干略,亮不如也。若主公能纳此人入帷,当能济大事,成伟业。”
刘备盎然地说:“打听一下,‘凤雏’在哪里,必要延来一见,如此大才,怎能不纳入我囊中!”
诸葛亮道:“我已去信家姊问消息,想来这一两日便能有回信。”他冒出一个隐隐的担心,到底想要提前给刘备心中筑起准备的墙,说道,“士元性子桀倨,高迈而不容于世俗,若是日后延请至帷幄,望主公谅其短而用其长!”
刘备却想,连刘巴这般不通人情的士子他都咬碎牙齿忍了,庞统至多是恃才傲物,身上脱不掉名士的跅弛简傲,若论起轻率无威仪,难道还能比得过当着诸葛亮的面都箕踞的简雍么?简雍是什么人,可是他刘备的发小,他没所谓地说:“孔明放心,我还不至如此没胸襟。”
刘备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让诸葛亮不能释怀,他太了解庞统,也太知道刘备,这两个人若不能倾心相交,便将成为势不两立的敌人。两个都太鲜明,彼此唯有非黑即白的结局,没有中庸选择。
“主公!”门口的铃下忽地喊道。
“何事?”刘备答道。
“有位晁先生拜访!”
“谁?”刘备恍惚了。
“他说他姓晁!”
刘备忽地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看着诸葛亮,嘟囔道:“他来做什么,期限还没到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对诸葛亮急切地挥挥手,“你暂避一时!”
“不用避,期限未至,晁家不会上门讨债。”诸葛亮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刘备却被诸葛亮的平静弄蒙了,他蓦地生出一个决然的念头,咬着牙阴森森地说:“他若要债,我撵他出去!”
诸葛亮宁静地一笑:“主公只要不赖账,便可无事。”
刘备也为自己刹那的耍赖念头感到可笑,他收拾着心情:“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晁焕来意如何,刘玄德不做无信之事!”他应了铃下一声,让他领晁焕进来。
“刘将军一向安好?”晁焕满面春风。
刘备殷勤相迎:“晁公稀客,今日是哪阵风将你吹来?”他请了晁焕另榻而坐,俨然待以为上宾之礼。
晁焕笑道:“听闻刘将军新得公安,晁某特来相贺!”
刘备绽出一丝笑容:“有劳晁公惦念,我琐事繁忙,也未曾登门叩拜,反叨扰晁公亲赴公安,实在过意不去!”
晁焕推手一笑:“不敢不惦念,也不敢劳动将军亲临,将军大事在身,怎可随意造访小民!”
两个寒暄欢愉,刘备一面堆着笑说废话,一面在心里默默算账。这两年多以来他从新野偏远一隅逐渐扩充地盘,属下的疆域包括荆州江南四郡,以及这新得的一半南郡,财力兵力已今非昔比,若要当真清偿债务也许并不是不可能。奈何管账的一直是诸葛亮,一是他不擅理财,二是有诸葛亮打理,他几乎可以不操心,因此竟不知道自己手里到底攥了多少钱。
“刘将军,晁某有一事相问!”晁焕的声音拉回了刘备的神思,他笑着一扬手,“请讲!”
晁焕从袖子里抽出一片竹板,一张麻纸:“刘将军还记得这个么?”
刻骨铭心,怎能忘怀!
刘备的笑极不自然:“是当日我向晁公所借资财的券契!”
晁焕笑着点头:“将军信义昭然,至今也不赖账,晁某很是欣慰!”他展开麻纸,手指轻点着纸上的一行字,“再有半年此债到期,将军可曾备好了还款?”
刘备不知该如何说,而耳中却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老先生放宽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那一日自当连本带利一笔还清!”
晁焕转头瞧见诸葛亮:“原来是保人,你可曾记得,若刘将军不能还债,你必得还给我晁家五千家奴!”
诸葛亮平静地微笑:“有券契为凭据,诸葛亮怎会抵赖,晁老先生若是不信,再立一份契约也无妨!”
“好!有担当,此臣当配此主,此主当得此臣!”晁焕喝了一声彩,他左看看刘备,右看看诸葛亮,蓦地长声大笑,畅笑声中他走到房中的火炉边,一扬手,半片竹板落入炭火中,一团蓝色火焰腾起来,火苗子瞬间吞没了竹板。
“晁公!”刘备大惊失色。
晁焕和畅欢笑,见那竹板被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也不见丝毫惋惜。
“晁公,你这是作甚?”刘备莫能明其意,还道是晁焕心智疯癫。
晁焕笑叹了一声:“我苦心经营二十年,攒下千万身家,奈何却养出一个暴戾的败家子,不可指望他继承家业!”
他稍稍一顿:“我一生穷于商贾,乱世纷扰,却做不了一个振困扶危的英雄,虽是遗憾,心中却常怀宏愿,若能凭我财力助英雄成于微末,也若我成了英伟基业一般。而将军乃汉室帝胄,信义昭于四海,兼之胸存远志,百折不挠,正是晁焕一生所寻觅的大英雄,所以莫说是五千万钱,便是将全部身家倾囊相授,又有何不可!”
刘备刹那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地为自己刚才的担忧感到愧疚,诚挚地一拜到底:“晁公大义!”
晁焕连忙扶住了刘备:“将军不必行如此大礼,将军如今霸业初成,正证明晁某当日的眼光无差。既是如此,这借贷自当一笔勾销,权作我送给将军的薄礼!”
刘备备受感动,反手握住了晁焕:“晁公大恩大义,刘备终身铭刻!”
晁焕笑呵呵地扬起那张麻纸:“券板已烧,可契约尚在,书板两分,则券契不存,晁某有个小私心,想把这张契约留作纪念,将军可允否?”
刘备大度地说:“但凭晁公所愿!”
“刘将军借贷,孔明作保,千古之下,若后人得窥,倘能知英雄草创之艰难乎!”晁焕哈哈大笑,笑声明快爽朗,仿佛黑夜垂落时乍现天空的一线曙光。
秋天的气息越发凝重了,风扯着哀音从早吹到晚,萧瑟枯叶一片接着一片脱落枝头,阳光也变得昏黄衰弱。
院子里碎叶翻飞,诸葛亮从缤纷落叶中迤逦而行,径直走到门首,轻一推门,暖气霎时扑面。
马良和修远正跪坐在书案边,细细地整理着如山的文书,一册册分类堆列,再在面上贴上一条白布标签,诸葛亮看得笑起来:“季常怎做起了书佐?”
本聚精会神的两人听见笑声,回头看见诸葛亮进来了,都是一喜。
诸葛亮持起羽扇拍了拍修远的脑袋:“你又偷懒,分类文书本是你做的事,竟敢拖着季常为你干活!”
修远撅起嘴巴:“我可没拖,是他乐意干的。”
马良也忙解释道:“不干修远的事,我是见他忙不过来,索性帮一帮,你可千万别怪他,这孩子很是勤勉。”
诸葛亮将马良手中的文书挪走:“这不是你的职分,我请你来,可不是让你做书佐。”
马良忽地从明澈的眼睛里泛出笑来:“孔明兄,你还记得昔日在隆中时,我说愿日后做你门下书佐。可叹今日果真如愿,也不负此生也!”
诸葛亮回忆着,不禁莞尔:“季常之才为书佐之用,委屈了,人才不堪其用,岂不是亮之过!”提起人才,却勾拔起另一段心事,不由得蹙眉一叹,“可惜,两只凤凰皆飞去南边,诸葛亮,你何其拙迟!”
马良听出弦外之音:“孔明兄是指谁?”
诸葛亮郁郁地说:“刘巴执意欲往交趾,我瞧他是打算折返北还,追也追不回,唉。”
刘巴的事,马良多多少少知道些,他劝道:“少了刘巴,虽然惋惜,却也不必过分伤怀,天下之才何其多,总不能都收括于怀。”
诸葛亮用羽扇轻轻挥去浮尘,惆怅地说:“这是只小凤凰,飞则飞矣,我更惋惜的是大凤凰。”
“大凤凰……”马良还未曾领会出来。
诸葛亮提醒道:“庞士元。”
马良醒悟:“原来是‘凤雏’,怎么,他去了何处?”
诸葛亮惋惜地摇摇头:“江东,去了周瑜幕府。”他仰面喟叹,“周公瑾,周公瑾,你真是诸葛亮的对头,占据着我方北出长江要隘,还抢走我相中多年的人才!”
马良也遗憾地叹了口气:“真可惜了,”他蓦地闪出个想法,“孔明兄莫若手书给士元,请他南下。”
诸葛亮却没有丝毫动心:“不成,士元既已择主,便是名分确定,我若书信相请,违了道义仁信。再者,我们如今与东吴正有疆域之争,此时挖人家墙脚,将来如何向他们讨要北岸之地。”
马良怏怏作罢,他生出了好奇心:“也不知士元在周瑜帐下现任何职?”
诸葛亮懒懒地说:“听说是郡下功曹,”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泉激荡,羽扇重重地拍在书案上,吓得正在整理文书的修远浑身一个激灵,他看着马良大笑起来,“季常,你真是一语中的,多承指教!”
马良须臾间哪里能体会诸葛亮瞬息变迁的心思,他傻傻地笑了一声:“我、我说什么了?”
诸葛亮自信地笑了笑:“凤凰须择梧桐而栖,不得甘露良木,则不会栖身长久。区区郡下功曹,怎是能栖凤凰之良木!”
马良似乎明白了什么:“孔明兄是说士元之才不得大用,他会离开东吴?”
诸葛亮用两根手指捋着羽毛扇,眼睛里荡漾起少年人的骄傲:“我便和周公瑾赌这一局!”
“赌什么?”马良越发糊涂了。
诸葛亮眼底绽开诡谲的笑,仿佛金丝菊在碧湖里徜徉,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两个字:“赌命!”
马良竟听得悚然,他猜不透诸葛亮的心思,却能感觉诸葛亮那勃勃不可阻挡的自信心。他想,也许庞统当真会离开东吴,将来的某个日子,在左将军刘备的公门里,会有一个重要的位子属于庞统。
他把这段心事放下,却另起一段心思:“我听说季平兄前日来了公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良窃以为季平兄雅量有望,孔明兄为何不辟他入公门?”
诸葛亮听他提起诸葛均,轻淡地说:“均儿品性均雅,却并非干才,因官取才,不能因人设官。公门之位有所任,有所不任,亮以为均儿不堪其职。”
马良感慨地叹息一声:“孔明兄真具公平心也!”
门外铃下说道:“军师,东吴使者到了,主公请你过去。”
诸葛亮一愣:“东吴使者?他们来做什么……”他满心的疑虑,却也不便滞留,吩咐了马良、修远几句,便去了刘备设在公安的府门。
府中已是人头攒动,却见院中整齐地摞着十来具竹笥,皆大得需两人之力方能抬起,也不知盛了多少金银绸帛。东吴使者果然已在堂上,已向刘备呈递了吴主手书和礼单,满脸堆笑地对刘备说:“吾家主公静候左将军佳音。”
刘备看见诸葛亮进来了,先是点头示意,一手捧着礼单和手书缓缓过目,含着得体的笑:“多谢吴侯美意,请使者客馆暂住,晚些当设宴相待,薄酒粗馔,不胜惶意。”
使者一揖,笑开了脸,乐颠颠地出了门。
诸葛亮这才说道:“主公,东吴遣使是为何事?”
刘备竟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把孙权手书递给诸葛亮:“看看,奇哉怪也!”
诸葛亮接了信,那只是一方似玉一般光润的竹板,信的内容不多,是以孙权的名义所写,是说孙权获知刘备丧妻,深表哀悼。如今刘备椒房悬空,孙权有一妹,才貌堪优,愿配给刘备为妻,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很认真地看完最后一个字后,诸葛亮放了信,羽扇停在胸口很久没有动。
刘备抚着额头莫可若何:“你说他无端把妹妹嫁我,究竟何意?”
“一为牵制主公,二为修好同盟。”诸葛亮的语调四平八稳。
刘备不可置信:“孙权尚比你小一岁,他妹子定然是闺阁小姐,当嫁给年岁相当的少年儿郎,嫁给我作甚!”
诸葛亮轻一摇头:“主公英姿雄伟,气度不凡,佳人当配英雄,哪管得什么年岁!况且孙权与主公是为联姻,儿女私情倒在其次!”
刘备皱起了眉头:“我自然知道是政治联姻,可事情太突然,总以为忐忑,孔明,你看到底要不要许?”
诸葛亮缓然地说:“亮倒以为这桩亲事可以应许。”
“可许?”刘备瞪大眼睛。
诸葛亮点头:“有三利,一、两家联姻,可稳固联盟;二、孙刘同盟且联姻,利害攸关,可保荆州不失;三、既为婚姻,更能名正言顺地向孙权讨要江陵!”
刘备背着手来回踱了几遭,却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娶一个妙龄少女于旁人是天赐艳福,于他却成了扎手的玫瑰,看着鲜艳欲滴,惹人迷醉,却得提防背后隐藏的伤害。他到底是瞻前顾后,仿佛在高崖上观风景,又想登高欣赏霜天云起,又害怕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甚舒畅地呼了一口气:“出去走走,容我想一想。”
诸葛亮并不急催,他很懂得拿捏分寸,君主有难解之疑,他会提出中肯的意见,至于决断则由君主自己做主,他从不做死谏台鼎的偏激之举,以成己忠名而归君恶名,便是力争也当以智略为之。底下的僚属见诸葛亮从不言君恶,却也不效幸臣谄媚事上,偏偏刘备最信任他,私下里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圆滑、八面玲珑,有的却赞许他善为臣子,甚或告诫属下学习诸葛亮的事君之道。
刘备和诸葛亮一同出了正堂,看见府中僮仆将东吴送来的贽礼往屋里抬,刘备看了一阵,失笑道:“孙权或者真有诚意也未可知。”
两人信步而行,缓缓地走至后院,呜咽秋风如泣如诉,直吹得满园落花残叶堆积,踩上去咔嚓作响。
有小孩儿的笑声旋转在风里,仿佛刚学会啄米的小鸡仔,“叽叽喳喳”,天然一派没有修饰的欢快。
却见得是黄月英蹲在门口,面前铺开了一张锦罽,一岁的诸葛果和两岁的阿斗面对面地坐着,你攥着我的袖子,我扯着你的手。两个保姆一左一右,四只手臂张开如圈羊的栅栏,眼珠子仿佛钉子,死死地盯在阿斗的身上,生怕有个闪失。
黄月英摊开左手,手心站着一只木鸟,她对两个孩子眨眨眼睛,握住那鸟儿的尾巴转了两圈。木鸟便似注入了生命力,僵硬的翅膀竟扑扇起来,纤细的双足一会儿立,一会儿缩,仿佛在天空翱翔。
诸葛果拍着巴掌笑起来:“鸟,鸟飞,飞……”
阿斗吞咽着口水,只是傻笑,却说不出话,他比别的孩子说话慢,两岁了只会极简单的短词。
刘备叹道:“每回都麻烦你们照顾阿斗,实在抱歉。”
诸葛亮微笑:“没什么,阿斗讨巧,拙荆很喜爱,亮也喜爱。”
黄月英听见说话声音,回头见刘备来来,慌忙起身行了一礼。
刘备对黄月英含笑点头,俯身在诸葛果脸上抹了一把:“果儿,认得我么?”
诸葛果嘟起小嘴,撮出了伶俐的声音:“伯伯……”
刘备一把将她抱起,使劲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真是个聪明的丫头!”诸葛果觉得他的胡子扎脸,小手推了推他的脸,“须、须须……”
刘备没明白她的意思,长长的胡须扫过她嫩如水蜜的脸,她不高兴了,小嘴儿撅成小樱桃:“伯伯须须疼。”
阿斗见果儿被父亲抱住,心里痒起来,扯住了刘备的衣角:“抱、抱……”
刘备用督导成年人的口气说:“你是男孩儿,自己走路,爹爹不抱!”
“抱、抱……”阿斗跟父亲卯上了,他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角,倔强地往怀里挣,小脸上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
刘备一瞪眼睛:“抱什么抱,没出息!”
阿斗吓得一丢手,两行眼泪啪嗒掉落,咧着小嘴哈气,眼看便要号啕大哭。
“阿斗,先生抱好么?”有个软绵绵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真温暖,像荡漾在水面的一片阳光。
阿斗发傻地仰起头,他还没说好不好,便被诸葛亮抱了起来,他用一双手抱住诸葛亮的脖子,指头摁住他宽厚的背。那温暖像水一般蔓延开去,这个怀抱比父亲的怀抱更亲切更柔软,是值得一辈子依靠的保护,让他深深地迷恋起来。
刘备嗔怪道:“不能宠着他,宠溺过度,日后成不了大器!”
诸葛亮微微一笑:“公子还小呢,逼迫太急,适得其反却不好了。”
刘备无奈地一叹,他也不好再反对,只是抱着诸葛果,默默地凝看院中飘飞的黄叶,听诸葛果喔喔地自唱自说,他凝眉道:“孔明,我思量许久,东吴这门亲确该应允,只是,我想亲自去迎亲。”
诸葛亮却吃了一惊:“东吴虽有结姻之意,然到底叵测难料,主公若贸然前往,东吴腹地,援手难至,恐生不测之变。”
刘备默默一叹:“话虽如此,我也知只身前往东吴或有凶险,但我想当面向孙权亲自讨要江陵。”
诸葛亮迟疑着摇摇头:“怕只怕主公即便亲自讨要,孙权也未必肯奉送。亮以为莫若遣迎亲使前往东吴,主公是夫家,东吴是妇家,妇从夫嫁,亲迎入门,到公安再成大礼!”
刘备伸手捋着诸葛果的羊角辫,神情若有所思:“我还是去一趟吧,孔明不必劝了,江陵迟迟不能划归荆州,我心中始终横着垒石,一日不得江陵,一日不得安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倘若能得江陵固然万幸,倘若得不到,探探东吴虚实也好。”
诸葛亮知道刘备下定了决心,他也不好再作强劝,殷殷叮咛道:“主公既是主意已定,亮遵从则是,只是,主公当提防东吴强留主公不放。”
刘备沉默,一片树叶从苍色天空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却在接近地面时被风重又卷起。他瞧着那片落叶久久沉思,缓缓地回过脸来,声音沉定而不可改迁:“孔明放心,我与你定下半年之期,倘若半年之内,我仍无音信,你可便宜行事!”
冰凉的伤感从诸葛亮的心底慢慢涨起,他以为自己怯懦,他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刚强之人,却被此刻的离愁别情伤损了意志。刘备那带着永诀意味的话在他的心上挖了一个角,他想把缺角填满,却怎么也补不上。
如果世间不再有这个主公,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像瞬间的火花,他慌忙地扑灭了,残灭的灰烬却没有散去,每一粒都融入了血液里。
他不知道,那火花会在白帝城的涛声中重新燃烧,当烂漫春花在永安的山林间绚丽绽放时,那一天,他会永远失去他一生命定的主公,千古君臣知遇如东流之水,再也追不回了。这世间将只剩下他一个,在理想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看秋风萧索、山水飘零,终于把自己的一身嶙峋瘦骨埋在酬答知己的誓言里。
怀里的阿斗忽地挣起来,他却沉浸在那软弱的伤情里,没有察觉阿斗的异样,直到听见黄月英喊了他一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只觉一股热流顺着胸口淌下去,滴滴答答在地面晕出了一片水渍,竟是阿斗在他身上尿了,他莫可奈何,竟笑了出来。
刘备看得又气又笑:“没出息!”
两个保姆慌忙过来抱走阿斗,黄月英赶着给诸葛亮换衣服,诸葛亮褪下湿透了的外衣,连羽扇也在滴水。诸葛果见父亲遭了水灾,心里懵懵懂懂,一面拍手笑,一面去揪刘备的胡子。
刘备颠了颠笑得咯吱咯吱的诸葛果,无限感慨地说:“阿斗、阿斗,我真得给你找个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