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西北风从赤壁的上空呼啸而过,犹如亿万张森森之口在天空张开了。那口中喷出的污浊气流有着刀锋般锐利的冷酷,一面吞噬着天地间残存的蓬勃生气,一面残忍地切割着江岸如簇的磊磊山峰。
驻扎在赤壁的曹军这一段时日很忙,不是忙着整兵备战,而是忙着埋尸体。
二十余万曹军气势如虹地从襄阳开拔,追着刘备败退的路线一直向南,越江陵、渡长江、掠巴丘,那连成一片的浩瀚旌旗,仿佛要遮蔽了江南的天空。曹军的战船皆用手腕粗的锁链相连,彼此横行排列,仿佛横江的巨擘,平稳如一方厚实的土地,在战船上顿顿足,也能让整条长江震荡不已。
为了鼓舞士气,曹操命令军中鼓吹日日演奏《诗·江汉》,战士们听着雄壮威武的上古乐音,心中注入了满满的豪情,那壮阔伟岸的音乐日复一日飘荡在二十万曹军的营垒上,仿佛磨得锃亮的刀锋,凌厉的青光必将破开长江的浓雾: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王命召虎:来旬来宣,文武受命,召公维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锡尔祉。
釐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万年!
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
这首诗唱的是周宣王任命召公虎征讨江淮,临行前天子谆谆训诫,召公殷殷许诺,君臣上下一心,开创了周王朝的彪彪武功。
征讨江东唱这首诗再合适不过,用历史上的胜仗鼓舞士气,是精通诗书文学的曹操的得意之作。可历史往往不会重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第一次是倾城绝代的美人儿,第二次往往成了东施效颦。
曹军刚过洞庭湖便开始生病,其实疾病早就潜伏了,在襄阳之时,已有一个屯的士兵染病,因染病人数少,下级也没有报上去,偷偷地胡乱抓药治病。孰料疾病仿佛长江涨起来的潮头,在军中慢慢扩张,从一个屯到一个曲、一个部,乃至一个营。
不仅染病的人数在迅速增长,死亡也在大面积蔓延,消息瞒不住了,不得已通报给曹操,他下令紧急采买药材,荆州附近的药材被采买一空,后来还从许都紧急调配,每天都有装满药材的马车从北方运往长江前线,却仍是杯水车薪。
死亡无法遏制,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一开始军中医官看不出是什么病,士兵们的病症并不一致,有的高热,有的呕吐,有的腹泻,最后,他们才知道是瘟疫。
军中染瘟疫的噩耗报给了曹操,他把真相压了下去,还砍掉几个医官的脑袋,罪名是他们在军中散布谣言。曹操怕影响军心,死死地扣住了消息的口子,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实情,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死的人太多,为了防止尸体传染,起初用白布裹住尸体,用板车运去十里外挖坑掩埋,后来白布用光了,不得已,寻来麻绳捆扎,坑也挖得太多,干脆用火焚烧。每当在夜里,总有一支收尸队去各营抬出尸体,悄悄地装车运走,或埋掉,或烧掉。
有些抬尸体的士兵也染了病,常常这一次他为别人收尸,下一次便是别人为他收尸,瘟疫的真相虽被上峰摁住,但恐慌却比瘟疫更快地在士兵中传播,已发生了几次哗变,带头闹事的几个士兵被斩首示众。曹操亲自出来向三军解释,劝他们不要听信谣言,大战在即,当以战为先,待得收复东吴,庆功之日,当上报朝廷,为众将请封。
其实没有人相信曹操的话,这些来自北方的士兵此刻想的不是举兵向南,而是回家。绵长如女儿婀娜身姿的长江在他们眼里,变成了巫女手中的长蛇,荆楚之地的上古巫术之风仍在当地流传,士兵们以为自己中了诅咒,他们在睡梦里也在发抖,持枪的手变得绵软无力。
所以,曹军和东吴的第一次交锋便大败而归,不得已退往北岸屯守,士气一落千丈,冬季的长江流域潮湿寒冷,那种冷刺骨锥心,仿佛有一把湿润的刀子在一片片地凌迟你。生于北方的士兵受不得江南的冷,失败的情绪和寒冷的西北风一起摧毁了将士必胜的信心。
曹操此刻骑虎难下,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一场对决的失败结果,可他不愿意认输。仗还没结束呢,他若缴械投降,他便成了张绣、刘琮一流,他便是败,也要在轰轰烈烈的对撞中横刀而死。
从踏上荆州的土地那一天起,满怀的胜利畅想便在一天天颓废,他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一般痛苦,而最令他痛苦的是,曹冲也病了。
曹冲生病是在兵退北岸那天,他和曹操在江岸的将台看着曹军被东吴水军追得无路可逃,逼急了,纷纷跃入江里,扑腾着游了一段,便被快舟上的东吴士兵飞箭射死,尸体漂起来,远看像一根根白惨惨的柴火。曹操懊丧地叹息连连,回过头时,却见到曹冲一头栽在地上。
医官给曹冲诊了脉,却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地说:“公子是寻常病。”
“寻常?”曹操觉得匪夷所思,曹冲高热不退,连吐带泄,病得跟枯木儿似的,已显出入膏肓之象,竟还是寻常病。
他发怒了:“混账,这是寻常病么,你给我说实话,敢欺瞒一句,夷三族!”
医官浑身抖成了筛子,哭丧道:“丞相,公子的病真是寻常病,寻常可见,丞相日日见得,如何不寻常呢?”
曹操懂了,曹冲的病和曹军士兵一样,想到每夜被拉去十里外烧掉的士兵尸体,他觉得不寒而栗,疾问道:“能不能治?”
医官的声音像蚊子在扇翅膀:“天下也许有一人能治……”
“谁?”
“华佗。”
曹操这一次不仅是愤怒,更是绝望,他怎么会不知道华佗,天下最负盛名的神医,治病仿佛如有神技,数次使必死之人重获生机,他能在望闻问切间辨出病人二十年前的旧疾和二十年后的绝症,天下病人望他如仰日月,他是杏林中的泰山北斗。
可华佗死了。
就死在他南征荆州的前一个月,死于牢狱中斧质下,下令杀死华佗的人正是他曹操。
曹操觉得很讽刺,那仿佛是命运向他开的一个荒诞的玩笑,他杀死了天下唯一能救他儿子的人,这就像是一场注定将要发生的悲剧,如果说这是报应,也太荒唐了。
他觉得那医官是故意在嘲讽他,天下人皆知道华佗死于曹操之手,医官这当口提华佗居心太恶。他过两日找了个很寻常的理由把那医官的脑袋砍了,掉下的头颅带着一股血飞出去很远,像一腔冤屈的控诉。
曹操真的绝望了,他这一生从来没有绝望过,当年在兖州与吕布相持两年,蝗旱千里,以致人相食。他数次被吕布逼到无路可退的窘困地步,可他始终不曾放弃希望,拗着惊人的毅力坚持下来。
可曹冲的垂危却让他绝望了,那种从心底升起来的、不能控制的冰寒钻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夜夜守着滚烫的炭盆,也仍然直打哆嗦。
其实,再冷酷的英雄也不过是一个慈悯的父亲。
曹冲病后的第五日,曹操收到了江东将领黄盖的一封信,信中说:“盖受孙氏厚恩,常为将帅,见遇不薄。然顾天下事有大势,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以当中国百万之众,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方将吏,无有愚智,皆知其不可,唯周瑜、鲁肃偏怀浅戆,意未解耳,今日归命,是其实计。瑜所督领,自易摧破,交锋之日,盖为前部,当因事变化,效命在近。”
曹操收到信后甚为疑惑,对送信的行人反复询问,生怕其中有诈。
曹操想,如果黄盖是真降,那该是最好的结局,曹军在北岸天长日久地屯守下去,最后土崩瓦解的会是曹军。若是东吴军中有内应,便是在江东埋下了一桶自爆的炸药,坐看江东灰飞烟灭,而后挥师南下,统一天下,该是多么美好的前景。
他拿着信沉吟了许多天,始终拿不准主意,即便是去看望曹冲,也在踌躇思忖。
昏睡中的曹冲蓦地睁开眼,微弱地说:“父亲因何发愁?”
曹操把黄盖的信读给儿子听了一遍:“我要不要相信?”他此刻一筹莫展,竟不得不去向十三岁的病弱儿子讨教。
曹冲吐了一口气:“父亲,谨防东吴用火攻。”他说完这话,又陷入了昏迷。
火攻?曹操抬起头,营帐外寒风肆虐,吹得战旗呼呼地响成一片,他走了出去,仰着头瞧了瞧铅云低垂的天空,湿漉漉的水汽在天地间缓慢地沉淀,营垒的帡幪外垂着刀锋似的冰凌。
他忽然想到,冬季刮的是西北风,没有东南风。
他捏着信自信地笑了起来。
呼啸的北风像携着成百上千的石子,狠狠地撞在帐幕上,整座营帐摇晃起来,呜呜的风声在帐外经久不息地吹奏,仿佛是谁撕心裂肺的哭声。
营帐内,诸葛亮站在一面巨大的地图面前,背着手久久地凝视,那柄白羽扇便垂在腰际以下,轻抚着素白袍子打了褶的下摆。
门帘被人掀开了,寒风“呼”的一声扑进来,在诸葛亮挺直的后背上划过一道波纹。
张飞的嗓门把大帐内的冷空气震得一暖:“我说‘水’啊,大战在即,你还真沉得住气!”
诸葛亮回头笑了一下:“凭张将军这惊世嗓门,去赤壁丢上一声,曹军便将退避三舍,亮自然能在营内安坐。”
一番话说得入帐来的众人笑成一片,刘备笑着斥道:“日后说话小声些儿,再有,别整日‘水’来‘水’去,没规矩!”
张飞翻着眼皮:“本来就是‘水’,你不是说如鱼得水么,你是鱼,军师自然是水,我便称为‘水’,也不为过!”
刘备瞪他一眼,却不再扯闲话,他转向了诸葛亮,听得诸葛亮问道:“江东有消息么?”
刘备道:“有,”他走至地图前,在几处敲了敲,“江东步兵分兵数处,然水军只在赤壁一处屯守……孔明,你说江东会以何战术胜曹操?”
诸葛亮听了听帐外的风声:“曹操以铁锁连船,纵横数里,江面之上如履平地,以战船近身对敌讨不着便宜,亮以为,江东会用火攻。”
“会在何时?”
诸葛亮肯定地说:“今夜!”
“今夜……”刘备莫衷一是,“孔明如何这般确定?”
诸葛亮平静而笃定地一笑:“今夜有东南风!”
张飞插话道:“军师会掐指算不成,你怎知今夜有东南风?”
诸葛亮轻轻一拂羽扇:“知晓天象变化乃为将之道,排兵布阵,若不知地理、天象,何以取胜?”他幽幽一叹,声音很低,“周公瑾也早知今夜有东南风。”
刘备信服地说:“既是大战在今夜,应即作准备。”
诸葛亮看了看关羽:“云长虽训有水军,时日尚浅,比不得东吴水军,我们只有依仗步战。曹操在赤壁大败,定会北退,我们可提前在他撤退路上设下埋伏。”
“曹操会走哪里呢?”刘备盯着那面地图出起了神。
诸葛亮举起羽扇,用扇柄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赤壁、乌林、华容、江陵的行进路线,重重一敲:“曹操必走此路!”
关张都兴奋起来,张飞拍起巴掌道:“好,曹操死期到了!”
诸葛亮却似并不为此而振奋,他突兀地问刘备:“主公,你想让曹操死么?”
刘备沉吟:“既想又不想。”
诸葛亮一收羽扇,俯身一揖:“主公明睿!”
关张面面相觑,猜不出刘备话里的玄机,也想不到诸葛亮葫芦里卖的药,睁着两双眼睛,彼此如坠云雾里。
刘备半仰起脸,目光里渗着繁复的情绪:“孔明,我若想与曹操见一面,当在何处?”
诸葛亮回身望向地图,毫不犹豫地说:“华容!”
曹操已记不得火是怎么燃起来的,他仿佛一直在做梦,梦里有俯首的敌人,有皇帝褒奖的诏书,有天下一统时放牧南山的战马,等他清醒过来,整个江面已是一片火海。
火从诈降的东吴战船上烧过来,仿佛江南潮湿的瘟疫一般,触着了一艘船,另一艘船便不能幸免,紧跟着,越来越多的战船被大火吞噬,今夜的东南风特别张狂,“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没有止尽。
火在水面上拉起了帷幕般的红线,趾高气扬地烧上了岸边的营寨,上万的士兵在烈火中慌不择路地奔逃。可火的烧灼速度太快,跑不多远,便被追蹑而来的火焰扯住脚踝,用力推入火海里,几声悚人的惨号后,留下一具烧焦的尸体。
整片天空都被烧亮了,竟照出了一钩血红的月亮,恍惚是天神流血的眼睛。
大火喷着灼热的黑色气流,严寒被赶得没了影儿,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张开怀抱,紧紧地勒住无路可逃的士兵,那横亘江面的连环战船也在这怀抱里化为满天绽放的齑粉。
曹操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是被属下将领硬推上马,从熊熊大火间飞奔,一座座雄峻的营寨在他身后纷纷化为一团明亮的火焰,他仿佛奔跑在一场有烂漫烟花的梦里,他一直都在做梦,他还没有醒,也许待他醒过来,他仍在赤壁的营垒里等待东吴降将率战船来归,或者,他其实是在许都的丞相府里,与一众儿子畅论远志。
赤壁的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夜。这是曹操最惨烈的一次失败,他的失败成就了另一个人的辉煌,从此,周公瑾的名字响彻天下。
曹操逃出赤壁,一路向西紧急撤往江陵,孙刘联军紧追不放,追得曹军玩命似的跑,往往在一处刚刚歇脚,水还没喝一口,追兵的厮杀声已逐风而至,逼得全军丢开家伙撒腿飞奔。刚烧开的水,刚煮沸的肉粥也只好留给孙刘联军享用,以致孙刘联军嘲笑曹军是联军的庖厨。越跑到后面,人越少,有的跑不动成了俘虏,有的做了逃兵,还有的跑至半道累得当场倒毙。
逃奔的途中处处惊心,越往前走越是泥泞难行,进入华容县境,是大片的沼泽地,洋洋的水潭交错着黏湿滑溜的草垛,处处埋着陷阱,不留神便滑入了泥水里。
失败的哀伤情绪始终在军队中萦绕,南征时的踌躇满志已被赤壁的大火烧成了灰,此时留存的唯有那求生的渴慕。
曹操累得快要散成无数块碎片,马蹄歪了一下,也不知是踩着了水塘,还是陷入了泥淖。
他每走两个时辰,都会向旁边的马车里喊一声:“冲儿?”
回应他的声音很轻,人马行进的淌水声太大,他常常听不见,不得不把大半个身子匍匐下去,耳朵贴在车厢上,或者揭开车帘,悄悄地睨一眼。逼不得已时,他会把手探进去,探一探曹冲的鼻息,若能在指间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呼吸,他那悬在喉咙口的心才缓缓放下。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追兵的喊声了,也许孙刘联军也疲累了,泥泞艰涩的道路不仅延宕了曹军速度,也绊住了追兵的步伐。
曹操立起身体望了望,漫长的华容道快要到头了,这一支残兵仿佛从母亲腹中挣扎而出的婴儿,在潮湿阴冷的子宫里艰难地爬行,即将迎来苦涩的新生。
路口恍惚有旗帜飘了一飘,似乎一片不慎落入人间的青云,曹操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一揉,那面旗帜却变得清晰起来,旗帜下漫出了一股黑色洪流,有逼眼的亮光分泌而出,那是一支军队。
“有埋伏!”不知是谁号呼了一声,已精疲力竭的曹军都吓破了胆,竟有士兵哭了起来。
曹仁拍着马冲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丞相,快、快走……”
“快、快走……”于禁、夏侯惇一众武将也赶了上前,每个人都像得了哮喘病,说话透着无力。
曹操打量着这些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将军们,那一张张倦怠的脸显着菜色,像是饥饿多年的难民,拿着兵器的手竟在不由自主地发颤,身体摇晃着,似乎随时可能掉下马鞍,他心里又悲又苦,眼泪几乎要蹦出来。
他缓缓地拔出佩剑,脸上透着誓死的坚决:“孤欲与众将共生死!”他咬着牙,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断在血液里跳跃沸腾。
“孟德,别来无恙乎?”一个清朗高爽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高山之巅垂下的一溜清泉,流淌着畅快的语调。
曹操愣住了,他看见那面旗帜下缓缓驰来一骑,冷清的阳光在那人的脸上耐心地勾勒,他忽然明白了,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玄德,汝欲取吾性命乎?”
刘备畅声大笑:“非也,非也,今日只为叙旧耳。”
“叙旧?”曹操只当刘备是杀人前的伪善仁厚,“玄德好兴致,伏于此路候操多时,原来只为叙旧?”
刘备却是确定地说:“正是,孟德不信也罢,信也罢,刘备今日不举刀兵,更不取孟德性命,只为叙旧!”
曹操一怔:“奇了,你不举刀兵,又为何伏兵当道?不取我性命,又何必挥师拦路?”
刘备富含意味地凝视着他:“当年讨董之际,孟德问刘备,‘若他日刀兵相见,该当若何?’孟德尚记刘备之回答否?”
曹操回想着:“你说愿效法晋文公……”他不禁一呆,“玄德今日莫不是要效法晋文公?你这是为何?为一句戏言释刀兵,玄德若当真行此举,曹孟德是该领汝情,还是笑汝愚拙?”
刘备轩朗大笑:“孟德想知道刘备为何放你,何不下马一叙?”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自己却先下马,走至路口新搭起的土台前。
曹操犹豫着,曹仁在他背后悄声道:“丞相,不要去,刘备奸诈,不可信。”
曹操把佩剑插回鞘,筹谋道:“刘备若要杀我,此刻便该率军杀来,不用再施伎俩,我便去会会他,瞧他怎么说!”
他驱马向前,曹仁、夏侯惇一众人到底不放心,索性紧跟在他身后,同来到土台下。
曹操腾身下马,正对上刘备含笑的眼睛,他乍看见刘备身后白衣羽扇的年轻人:“这位便是诸葛孔明?”
诸葛亮行了一礼:“承曹丞相知道诸葛亮微名。”
曹操一面和刘备登台,一面打量诸葛亮,说道:“‘卧龙’之名,荆州俱闻,我自得荆州,日日听闻‘卧龙’,人未见,耳却熟也。”
刘备笑吟吟地说:“蒙孟德记得刘备帐下心腹。”他见曹操仍在看诸葛亮,不禁笑道,“孟德对孔明如此着迷么?”
曹操失落地说:“我是以为他像,郭奉孝……不免多多看顾……”提起郭嘉,心中的酸痛涌动起来,那个死在北征乌桓途中的英姿青年,是烙在他心上的伤疤。他忽然想,若是郭嘉还在,赤壁这把火也许烧不起来。
说话间,二人已在土台落座,有侍从奉酒爵献上,刘备捧起:“为久别重逢,当饮此爵!”
曹操端着酒爵迟迟不饮,刘备心里透亮,笑道:“孟德若担忧此酒,我们换一换就是!”他说着便要去取曹操手中酒爵,曹操却不肯了,他是受不得激将的倔强脾气,索性当先一饮而尽,还张扬地亮了亮底。
刘备也笑着饮毕,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住曹操:“赤壁一战,孟德以为如何?”
曹操叹了口气:“奈何,兵锋未交,疾病先行,士气低落千丈,徒使周郎成名!”
刘备笑道:“孟德经年征战,天下豪杰皆为授首,意气风发,却败于小儿郎手中,可知天意无常,正逆自有天惩之!”
曹操听出刘备在嘲讽他,他“哼”了一声:“何为天惩,我为天子讨逆,率王师南征,尔等不服归化,与王师争衡,我之败乃朝廷之败。”
刘备微微收住了笑:“孟德以己为正,以彼为逆,却不知天下皆以汝为逆,恨不能讨贼兴复,还帝于都!”
曹操冷笑了一声:“我为逆?若没有我曹操,天下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尔等明忠汉室,而乃割据州郡,妄图称霸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若尔等为正,不知何人为逆!”
刘备目光如炬,毫不退让地迎着曹操的话锋说:“正朔之间自有公论,孟德倘或以汉家忠臣自居,当日逼宫戕害无辜之时,忠心何在!”
曹操静默有时,他仰起了脸,神情间隐伏着不肯屈服的毅然:“尔等口说忠心,却觊觎神器。天子沦落颠沛时,诸人作壁上观,不援手不朝奉不迎候,而今朝廷典章粗具,天子旌旗四指,却与我辩难正逆,人心之伪善,令人齿寒!”
他也不待刘备回应,举起续了酒的铜爵,朗声道:“曹操坦率相告,天下诸侯欲恢复汉家衣冠者,也只有你刘备一个,你我虽为仇雠,却到底有此同道,为此当寿!”
刘备也举爵奉觞祝寿:“望孟德当真心存汉室,如此,天下大幸!”
曹操意味复杂地一笑,他把酒爵放下,说道:“玄德今日伏兵中道,想来不是只为与操辩难正逆,你还未告诉我,你为何要放我走?”
刘备慢悠悠地说:“你不能死。”
曹操笑出了声:“我为何不能死,真真奇了!”
刘备仍是漫不经心地微笑:“我虽恨你,但也佩服你才略,数年之间扫平北方,俾得战乱之地重归太平。你若死去,北方将重陷战火,天子无所归依,宗庙无所建立,也不知多少觊觎神器者将操戈而起,天下将重现董卓末年之乱。”
曹操恍然大悟:“原来曹孟德这条命还有这般作用,”他向前一倾,诡谲地一笑,“玄德是否也为自己计,曹操不死,北方平定,后顾无忧,还能牵住乘胜追锋的江东,玄德方能在江南挖一抔土?”
刘备不说话了,两人互相对望着,忽然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曹操咬着牙笑道:“刘玄德阴险之极,机诈之极,可恨可鄙,也可敬可叹!”
刘备用同样的语气说:“曹孟德张狂之极,卑劣之极,可痛可气,也可赞可重!”
“当以此祝寿!”曹操再举酒爵,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倒酒入口。
曹操露出挑衅的笑:“你就不怕放了我回去,他年我重振刀兵,再与玄德一争高低,那时,你休要后悔!”
刘备淡淡地笑道:“刘玄德一生行事绝不后悔,若他年再与孟德战场相见,我一定会杀了你!”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曹操这颗头颅值钱得很,只怕你摘不去,我也给你一句话,他日若你我再举刀兵,我定不饶你!”
“我等着你来杀我。”刘备半认真半玩笑,他举起了酒爵,“此一爵后,各自别过,日后仍是仇雠,你我不共戴天!”
曹操毫不客气地说:“不共戴天!”
两人彼此饮毕,曹操拱拱手,匆匆地走下土台,一直忐忑等候的曹军将领忙不迭地簇拥着他返回行阵。
刘备令路口的军队让开一条道,曹军像涧溪般缓缓地从夹路的刘军中漫出去,在周围刀枪剑戟的森严押护下行进,着实觉得骇人,也不免古怪。
这时,那驱赶马车的车夫不提防,车轱辘也不知撵着了什么,马车狠狠地一颠,像筛豆子似的将车厢抛起一段,又哐地落下来。
曹操登时大怒:“跌着公子,我要你的脑袋!”他不由分说掀开车帘,着急地喊道:“冲儿?”
曹冲没有反应,昏暗的车厢犹如一具灰尘扑扑的骨灰盒,阖着死去多年的残骸。曹操的脸竟发白了,伸手在剑柄上捏了一捏,心里已起了残忍的杀机。
“公子有恙乎?”诸葛亮的声音便如轻风吹拂,那一袭白衣从刀剑林立的军阵之间缓慢出列。
曹操犹疑了一下:“军中疾疫已历数月,吾儿不慎染疾……”
“我能看看么?”诸葛亮静静地说。
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诸葛亮淡淡地一笑,他一甩缰绳,踏踏地向那马车驰来。曹军众将本想拦阻,夏侯惇已把剑拔了出来,生恐诸葛亮有甚叵测居心。曹操此刻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什么敌我之别,挥手让众将退下。
诸葛亮便从曹军众将之间策马而过,他俯身往车里凝看了许久,沉思片刻:“公子沉疴已久,不可再延宕时日,需急治。”
他从腰间的革囊里取出一只小布袋:“这是几味药,赶快给公子服下,或还能有救。然三日之内为最要紧,若能挨过三日,则病瘥复初,若挨不过,天意如何,亮也莫可奈何。”
曹操怔愣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接过药袋子:“你……”他张着嘴,却不知该怎么组织一句话。
诸葛亮平静地说:“同为人父母,同有怜子之心。丞相数年征伐,残家园、坏阡陌,也见过父别子、母诀女,天下凄惨之景,令人鼻酸。丞相今有幼子病危之痛,其锥心刺骨应深不可忘,当能体谅天下父母之心。”他手搭羽扇,抚掌一揖,调转马头驱入刘军阵列。
曹操脸上的表情像流淌的水,一会儿苦,一会儿愁,一会儿酸,一会儿悦。他其实听出了诸葛亮话里的劝诫,他望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仿佛一片白羽毛,既纯净又繁复,也不知那颗心里藏着多少不堪回首的惨淡往事。
他长叹一声:“多谢!”
曹军重又开拔,车马之声搅动泥浆,像在锅里拍打稀粥。曹操去得远了,忽然听得刘备在他背后呼喊:“孟德,汝欠我女儿一条命,吾今日以德报怨,救汝小儿一命,汝该如何谢我?”
曹操勒住战马,他没有回头,片刻的安静后,“嗡嗡”的声音顺着他肩上的风飞出来:“他日与玄德战场相见,若玄德挥戈挺近,吾当不辞争之;若玄德坚壁清野,当退避不战!”
“如此多谢!”刘备高声地笑道。
曹操一甩马鞭,马蹄噼里啪啦地拍着泥水飞驰,一面缺了角的大纛遮住他的后背,渐渐地消失成一线黑影。适才人声鼎沸的华容道只剩下几行凌乱的车马印,弯弯曲曲地拖拽出去,仿佛蜕皮的老蛇,沧桑而迟缓地爬向迷蒙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