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过了夔门便变得险恶难行,江水陡然湍急如狂瀑,两岸高山鳞次栉比,犹如赤裸着累累伤痕的胸膛的国门勇士,彼此夹江拱卫。江涛声轰隆如雷鸣,亿万朵浪花排空而起,仿佛在同时敲着一面无形的大鼓,震荡得天地摇摇欲坠。
一艘大船溯江而上,风帆乘着烈风扶摇而升,粗大的纤绳压着纤夫遒劲的背,沉着有力的号子抛在布满水痕的峭壁上,砸出一个个飘荡不息的回响。
帆船的甲板上,诸葛果蹦蹦跳跳,船身在江水中荡漾不稳,她却还故意地顺着颠簸的走势来回摇晃身体,一会儿踢腿扭腰,一会儿爬在船舷边看峡谷对峙,欢呼雀跃地喊道:“阿斗,你看,那山真像一个皇帝!”
阿斗一直站在诸葛果的身后,像一棵笨拙的小树,他傻愣愣地顺着她的手势看了半晌:“皇帝,为什么像皇帝?”
诸葛果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笨,你瞧他头戴冠冕,身披衮服,身旁还有两个胖乎乎的妃子。啊,这两妃子像不像阿秀阿玉,她们成天嚷嚷谁有帝王相,谁长了皇帝的肚子、皇帝的脚,我瞧她们就想嫁给皇帝,哈哈哈哈!阿斗,你说为什么女孩儿都想嫁给皇帝?”
阿斗哪里知道女孩子的心思,他想诸葛果这么问,也许是诸葛果想嫁给皇帝,想到这一点,他忽然有点难过:“我,我不知……你,你也想嫁给皇帝?”
诸葛果骄傲地说:“我才不要嫁给皇帝,我要嫁给大将军!”
阿斗喃喃:“为、为什么要嫁给大将军?”
诸葛果鼓着两只细胳膊,把自己想象成策马疆场的大将:“大将军威风呗,持枪立马,号令三军!你说威风不威风?”
原来诸葛果想嫁给大将军呢,阿斗像窥知了什么欢乐的秘密,他喜滋滋地说:“那、那,我去做大将军……”
诸葛果忽然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阿斗,你是坏人,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做了大将军,我岂不是要嫁给你!”
阿斗的脸瞬间红了,他想解释,可舌头打结了:“我、我没有……”
诸葛果不由分说,一把揪住了阿斗的耳朵:“坏人,就是坏人!”
阿斗吃痛,求饶道:“果妹妹,啊哟,疼,放手!”
诸葛果威胁道:“叫果姐姐!”
阿斗不情愿,可他拧不过诸葛果:“果、果、果姐姐,好疼好疼……”
诸葛果还不肯放手:“跟着我念,我不做大将军,我做皇帝,我若做了大将军,掉进江里做乌龟!”
阿斗哭丧着脸,老实地念道:“我不做大将军,我做皇帝,我若做了大将军,掉进江里做乌龟!”
诸葛果满意地丢开手,她对阿斗挥起拳头:“你日后若是反悔,敢做大将军,敢娶我,我揍你!”
阿斗弱弱地哦了一声。
诸葛果却像是凯旋而归,开怀地吆喝着,她继续顺着船行的势头来回摇摆,也不忘记揪揪阿斗的脸,骂他一声“笨阿斗”。
阿斗呆呆地看着像小鹿般欢乐的诸葛果,即便脸上被诸葛果拧疼了,也觉得受用得很。他偶尔会想起他对诸葛果发的誓,很是后悔,那不是他的真心话,他想被威逼着说出的誓言一定不会实现。
其实他不想做皇帝,也不想做大将军,他只想做阿斗,快快乐乐的阿斗,没有万里江山的壮志,没有策马疆场的雄心,最大的梦想不过是一辈子看见他想看见的女孩儿跳跳蹦蹦,一会儿扮小猴,一会儿扮小猪,一会儿爬上他的背蒙他的眼睛,揪他的耳朵,他于是满足得在梦里笑出来。那样多美好呵,他看见满天云霞流转,看见河里的水涨起来又落下去,看见墙外的少女总是羞红了脸匆匆过路,看见庭院里的花又抽出了红芽儿,世界在他眼里是一幅干净的画卷。回眸间,红尘万千只是那女孩儿的一次微笑。
“果儿,别闹了!”黄月英训斥的声音被江风吹散了,她走到阿斗身边,温柔地笑道,“公子进舱吧,外边风大!”
阿斗不说话,他只看着诸葛果。诸葛果根本就不受母亲的驯服,摇头晃脑地翻来翻去,还乔装成一只正在觅食的梅花鹿,身后一个少年悄悄地潜上来,猛地一伸手,将诸葛果抱了起来。
诸葛果被偷袭,扭头看见一张熟脸,嚷嚷道:“乔哥哥,啊呀,啊呀!”
诸葛乔用力夹住她,佯作生气地说:“顽皮!不许闹了,你再闹,我扔你进长江里!”
诸葛果一点也不怕诸葛乔,还涎起了脸:“我才不怕你呢,你扔就扔呗,我变成一条鱼,游啊游,比你们还早见到爹爹!”
诸葛乔笑起来,他用脑门轻轻碰了碰诸葛果的额头:“鱼丫头,你去江里吧!”
阿斗羡慕地看着诸葛乔抱着诸葛果嬉闹,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变得和诸葛乔一样高大,尽管诸葛乔也才十二岁,可在他心目中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这想要快速长大的念头让他莫名其妙地害了羞,他像喝了酒一样,脸上热乎乎的。
纤夫的号子越加嘹亮,湿润的江雾稀释了那苍凉的刚劲,声音的余味儿竟牵住了寂寞的衣衫。长江在漫长的峡谷间缓慢地转着弯,那最后的一点寂寞被落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