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正月,新年伊始,太极宫(唐代皇城)外的御道上冰雪未消,往来的中使内侍相望于道。他们是奉了大唐皇帝李世民的敕令往一个人的家中送东西的。他们送的东西种类繁杂样式各异,从决明子(一种可以明目的中药)、枸杞、菊花、人参等各类药材补品到炙鹿尾、炖酒鸭、烧子鹅等膳食,几乎无所不包,这些东西都是送到同一个人的家中去的,皇帝每隔不到两刻便会想起一两样东西,便会差遣内官将东西送到此人的家中去,天子不嫌厌烦,这些侍臣自然也不敢懈怠抱怨。实际上,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据说堂堂朝廷千牛卫中郎将李安俨将军更加倒霉,他奉了皇帝的敕令,夜夜宿在这个人家中,以方便随时将此人的状况向皇帝进行汇报。
这一年的正月,满朝文武从三省六部到九寺十二卫都惶惶不安,一方面因为做了十七年储君的太子李承乾的储位摇摇欲坠,另一方面则因为当朝宰相郑国公魏徵眼疾发作病入弥留,贞观之治的护法韦陀即将撒手人寰……
在中国的历史上,魏徵是个耳熟能详的人物,他和唐太宗李世民之间的故事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里一直被帝王将相们视作君臣际遇的典范楷模。信奉忠孝节义的儒家传人们似乎有意忽视了此人前后历事李密、窦建德、李建成、李世民四主的个人履历,仅仅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和彪炳千秋的贞观之治紧紧联在一起。
魏徵死后,满怀伤感的唐太宗李世民对贞观名相房玄龄说了一句这样的话:“用铜来做镜子,可以扶正人的衣冠;用历史来做镜子,可以了解朝代的兴替原因;用人来做镜子,可以明白自己的得失。如今魏徵死了,我损失了一面镜子啊!”(上思徵不已,谓梁公曰:“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
后来的人们对魏徵的了解,大体是从他“犯颜直谏”这个角度进行的。其实说魏徵是个“谏臣”,大体也不算错,他确实曾经做过“谏议大夫”这个官职,也确确实实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七年中毫不间断地行使着向皇帝直言相谏的权利,然而如果仅凭这两点就将魏徵定义为一个“谏臣”,却是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了。
魏徵生逢隋末唐初天下板荡豪杰纷起的大时代,前前后后追随了四位出身学识秉性各异的主君,他的经历在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当中是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而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在那之后的几百年中被树立成士大夫阶层的楷模,起码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那个时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们普遍认为对国家(天下)的贡献远远高过对君主个人的忠诚。魏徵在拜相之后曾经十分坦率地对唐太宗说过这样一句话:“良臣不仅自己声名卓著,而且君主也能饮誉四海,连他们的子孙也都能传承不变。忠臣可就不同了,他们面折朝廷触犯天子,结果遭到杀戮,而他们的君主也落了个昏君的坏名声,最后还要国破家亡,只留下忠实的空名。人人都做谨小慎微的君子,国家的兴旺就难以保障,所以我宁愿做陛下的良臣,不愿做陛下的忠臣。”
魏徵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士族门阀制度正在逐步走向没落衰败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传统的门阀政治体制正在逐步走向解体,沿用了八百多年的三公九卿制度亟待变革。在两晋南北朝时代鼎盛一时的士族与皇室共治天下的局面正在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隋朝的开国皇帝杨坚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独裁者,他不仅彻底废除了自先汉以来皇帝拥有天下宰相开府治理天下的宫府分离制度,还创造性地奠定了影响中国799年的三省六部制的基础。
这位在中国历史上以勤政著称的皇帝不仅仅要做隋朝这个家族式企业的董事长,还要亲自兼任总经理职务,将天下的所有权和管理权合二为一。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种创举需要超凡的勇气和勤勉,事实上,这位从骨子里排斥相权对皇权的制约的皇帝是一位自我约束能力极为强悍的统治者,在他统治中国的几十年间,天下由分崩离析的南北对峙局面逐步走向统一,由民生凋敝的困境逐步走向经济繁荣军事强大的盛世。杨坚不需要任何来自外界的制约和限制,因为他的自制力超乎常人不同凡响。
但是,这种建立在个人自律基础上的制约毕竟不是制度性的制约,能够因人而兴,自然也就能够因人而废。隋文帝的继任者隋炀帝杨广恰恰是一个天分颇高然而自制能力却奇差无比的国家领袖,这位皇帝在位期间,连续搞了一场经济角度的大跃进和一场军事层面的大冒险,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原本已经开始进入良性循环的国家局面破坏殆尽。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杨广本人未必没有成为一个圣明君主的潜力,他本人并不缺乏治理国家和进行军事斗争的经验,其资质也堪称上乘。然而这个皇帝的这些先天性优势在他接掌国家之后却因为缺少必要的制约而逐渐走向了反面。在古代,宰相作为政府的最高领袖,其地位是十分尊崇的,其权力也是受到体制本身的保护的,除非极端特殊的情况发生,否则君主不能对宰相的施政作过多的干预;而在隋唐以前,宰相一职往往由在天下士族当中享有崇高威望的某个大族的族长或重要成员担任,这从另一方面确保了宰相的权力基础。然而这种权力模式在经过历代王朝扩张君权收束相权的不懈努力和隋文帝翻天覆地般的政治体制改革后被基本解构了。所以,当隋炀帝杨广开始推行他那异想天开却又劳民伤财的军国大计的时候,政权内部根本没有一个能够对其权力形成有效制约的机制和士大夫群体。
可以说,隋朝的灭亡不是偶然,当皇权接管了政府对国家的管理权,而皇权本身又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正常行使这种管理权的时候,出现在这个国家当中的将是一种事实上的无政府状态。隋末十八路反王蜂起的现实,恰恰是隋文帝大规模强化皇权独裁政治的必然结果。隋文帝的改革彻底解构了作为中央政权核心组成部分的相权,实际上反而大大弱化了中央政府的决策能力和运作效率,从而导致了地方执政官员成为了实际上的一方诸侯。这一点在杨坚时代并未完全体现出来,皇帝用其自身出色的决策能力和运作效率掩盖了这一点,然而当杨坚在大兴宫中阖然长逝之后,天下的局面就开始向着另外一个方向悄然走去……
魏徵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他目睹了杨坚是如何通过削弱相权从而大权独揽,他也目睹了杨广是如何因为缺乏有效的制约从而国灭身死。可以说,这位未来的贞观名相的人生经历了隋朝由乱世而盛世,再由盛世而乱世的全过程。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判定这些发生在那个年代的动荡究竟给这位出身河北巨鹿的传统士人带来多么大的思想震撼,但是我们可以确认,在魏徵来到长安并被李世民简拔到身边任职后,他对这位千古圣君的种种几乎不近人情的“高标准严要求”恐怕并非是无的放矢。
魏徵在玄武门之变后得到了大唐家族企业新任董事长的赏识,但是这位从个人履历上看性情稍显急躁的新老板却并未直接任命他做宰相,而是任命他做了正七品的太子詹事主簿。这个职务隶属东宫系统,本身无论品级还是实权本来都微不足道,然而对于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至八月的魏徵而言,这确是一个在事实上权重一时的重要职务。
唐代东宫在太子三师三少以下直接为皇储服务的机构是太子詹事府,其最高领导是正三品的太子詹事。而太子詹事主簿,实际上就是太子詹事在文案方面的专职助理,也可以理解为太子詹事府的办公室主任,所有与太子相关的文件都由其保管甚至直接处理。这是一个类似储君的机要秘书的职务。而在魏徵任职之时,恰逢李世民刚刚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掉了原太子李建成,匆匆就任储君之位,武德皇帝李渊还没有正式退位。从李世民当上太子到李渊正式退位,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李世民是以太子的身份总揽国家的军政大权,行使的实际上是皇帝的职权。因此魏徵这个太子詹事主簿所接触的所有工作,几乎桩桩件件与军国大事息息相关。
李世民登基之后,擢升魏徵为门下省的“谏议大夫”,这是一个真正的谏官职务,担任这个职务的官员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对皇帝的施政和个人言行发表意见,事无论大小,皆可言是非,说起来有点类似后世的御史言官。这也是后世的绝大多数人将魏徵视为“谏臣”的根本原因。然而实际上,他的这个“谏议大夫”是以尚书右丞的本官兼任的,尚书右丞是个四品官,负责在相当于大唐中央政府的尚书省当值,上面仅有左右仆射两名领导。这是一个需要按照制度在政府中枢值班处理日常事务的职务,这个职务所负责的工作也件件关乎国家的大政方针,因此在作为“谏议大夫”向皇帝谏言并非魏徵的主要工作,仅仅是一份“兼职”而已,而且魏徵担任这个职务的时间实际上并不很长,贞观三年,他便被皇帝拔擢为秘书监,并被允许“参与朝政”。
贞观年的宰相是有定额的,按照国家的官职,只有尚书、门下,中书三省的长官才算作真宰相。在这三省当中,尚书省的长官尚书令由于唐太宗以前自己担任过,在他即位以后就不再授予大臣。尚书省以两名副长官左右仆射为长;而门下省的长官定制是两名,称作侍中;中书省的长官定制也是两名,称作中书令。也就是说,在唐朝初年,百官只有担任了尚书左右仆射、侍中、中书令这几个职务当中的一个,才算真的做了宰相。当时为了方便三省长官在一起讨论国家大政,皇帝专门在皇城内的门下省开辟了一间专用会议室,称作“政事堂”。由于有资格进入政事堂讨论军国大事的只有三省的六名长官,而这六名长官都是实际上的宰相,这里便理所当然地被默认为宰相议政之所。
魏徵担任的“秘书监”虽然名义上也是内廷六省之一的秘书省的长官,但是实际品秩只有四品,地位也远不能与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可比,按照制度,他是没有资格进入政事堂与宰相们共议国家大政的。然而幸好他遇到的是一个在制度创新方面花样层出不穷的老板,轻轻一道敕令,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这个难题。
李世民登基后不久,为了能够让更多的朝廷重臣参与到国家大事的讨论中来,给一些亲信大臣加上了诸如“参与朝政”“参议得失”“参知政事”“平章国计”之类的不同名义,允许他们进入政事堂列席宰相会议并对军国大事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因此魏徵所担任的秘书监一职虽然不是真正的宰相,却可以“参与朝政”的名义进入政事堂参加宰相会议。这些不同的名号发展到唐末宋初,逐渐形成了统一的规制,例如宋代的“参知政事”一职,就是事实上的副宰相。笔者以为,魏徵拜相的时间,不应该从他被任命为侍中的贞观六年五月算起,而应该自他以秘书监参与朝政的贞观三年算起。
唐代的秘书省,实际上是一个分管国家档案资料重要文件的机构,其对国家大政虽然没有直接的干预权,却也是直接接触政府中枢工作的重要职能部门。魏徵在秘书监的位子上工作了三年左右,贞观六年,他受唐太宗敕命检校侍中(即暂时行使侍中的职权),从此正式成为门下省的长官,名副其实的宰相。
次年三月,李世民正式拜魏徵为侍中。贞观十一年,魏徵以眼疾辞相,李世民不许,虽然免去了他的侍中一职,却敕令他以特进“知门下省事”。也就是说,从贞观六年五月到贞观十七年正月魏徵病逝,这位以良臣自诩的大臣掌管门下省整整十年零八个月,而且在此期间有六年零三个月时间是由他一人独任门下省的长官。
唐代初年的尚书、门下、中书三省,有着极为明确的职能分工。所谓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国家政策性文件由拟定到审核通过再到付诸实施的规范流程。在三省当中,中书省的职能是按照皇帝的意见或者政事堂和议的决议草拟诏书;门下省的职能则是对中书省拟就的诏书进行审核,若无异议则副署通过,若有异议则将诏书发回重拟;而原本在三省当中权力最大地位最尊崇的尚书省的职能被死死限定在了“执行”两个字上。
实际上贞观时期的门下省职能远远比“封驳”二字要宽泛得多,笔者归纳了一下,门下省的主要职能可以列为以下三项:第一,对中书省所草拟诏书的审核、封驳及颁行;第二,对尚书省六部所奏事的审驳;第三,掌管皇帝御宝。
可以说,唐太宗贞观年间门下省的这三项主要职能,无一不与国家的终极权力息息相关。皇帝下发给朝廷六部的诏书要经过门下省的审核,由侍中在诏书上副署用印之后才能正式生效,也就是说,在魏徵独掌门下省大权的六年零三个月期间,只要他不同意诏书的内容,就可以拒绝副署,而没有他的副署用印,李世民的诏书就不过是一张不能生效的废纸罢了。如果门下省的官员在审核过程当中认为诏书内容不妥,可以在诏书上直接进行涂改,并将涂改完的诏书发回中书省,这个流程叫做“涂归”。
在贞观年之前,三省六部制度的核心是统管六部无所不总的尚书省,在贞观年之后,自裴炎担任宰相开始,中书省逐渐成为中央三省的核心。而在李世民当政期间,总揽文件上承下达并且掌握封驳审核大权的门下省才是大唐朝廷核心中的核心,门下省的地位实际上已经隐隐凌驾于尚书、中书两省之上,而门下省的长官,也就成为了事实上的大唐帝国首相。
贞观时期实际上是一个名臣辈出的年代,无论是号称“房谋杜断”的房玄龄和杜如晦,还是出将入相的一代战神李靖,又或者是与唐太宗总角相交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的长孙无忌,都堪称一代旷古绝今的名相。然而最终在史书上与李世民相伴而成为贞观之治君臣表率的,却是那个喋喋不休地规劝太宗直言犯上的“谏臣”魏徵。其实我们早应该想到,在这个奇怪的事实背后,真相绝非某某某是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有道明君如此简单。
魏徵的耿直也好,魏徵的“忠贞”也罢,其实都不是其以一个“谏臣”身份跻身千古名相行列的真正原因,在这个倔犟中透着几缕睿智的老夫子那坚固如钢的意志背后,实际上有着极为强势的制度性因素在发挥作用。自古谏官多如牛毛,敢于犯颜直谏批龙麟者亦不在少数,为何独独一个魏老夫子成就了其千秋令名?
恶意地猜想如下:贞观某年某月某日,太宗皇帝陛下与魏宰相发生了较大争执,皇帝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曰:“天下究竟是偶家的还是侬家的?这一回偶偏偏不听侬的!”魏宰相默然长揖、捋髯、转身、开步走……用一根草绳拴在腰间的门下省公章随着宰相大人的鸭子步悠然晃动,当真是说不尽的轻松,道不完的悠闲,一旁的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苦着一张老脸谏言道:“陛下不纳魏徵之言,其必不肯在敕书上签字画押盖公章摁手印,门下印鉴阙位,叫尚书省如何奉敕?”
皇帝陛下闻言,痴呆呆思忖半晌,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委顿在席上……
作茧自缚,作法自毙,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一代圣君胸中狂啸……
所以我们说,贞观年间的魏徵,绝不仅仅是个“谏臣”,其对政府乃至整个大唐天下的影响力远比同时代的另外几个著名宰相为大。李世民时期的宰相里,在影响力上唯一能够与魏徵相提并论的是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的长孙无忌,此人虽然在贞观年间基本赋闲,但在涉及国家根本大政乃至社稷承嗣这样的事情上的作用是魏徵远不能比的。尽管如此,魏徵仍然是贞观名臣榜上的第一人,而造成这一点的原因却颇为耐人寻味。
魏徵是一个出身世家的知识分子,其家世虽称不上十分显赫,却也绝不能算低贱。
魏徵一生四易其主,从“忠臣不事二主”角度而言,其作为儒门士人的忠贞和节操实际上并不堪论,也难怪他口口声声不愿做忠臣,实际上以他的履历而言,也根本做不成忠臣。
魏徵的学问一般,他不曾有脍炙人口的诗文传世,也不曾如长孙无忌般制定过一部《唐律疏议》,唯一勉强可以用来充数的就是一部由他主持编纂的《隋书》,篇幅大概可以列入二十四史当中最短的几部之内。作为一个文人,魏徵并没有超凡脱俗横溢飞流的才华。
魏徵的武绩平平,大唐立国平定天下的功劳簿上不曾有他的耀眼勋略。在开始追随李世民之前,他唯一可以拿出来提上一笔的不过是在武德初招降了李世勣……
魏徵与唐太宗的私人交情平平,他们之间的那点“缘分”恰恰是在武德末年的储位之争当中,身为东宫僚属的魏徵极力劝说太子李建成先下手为强除掉秦王李世民……
魏徵的相貌也实在称不上令人心旷神怡,至少那位被后世传颂至今的圣明天子就曾经公开嘲笑过他那著名的山羊鼻子……
那么,魏徵究竟凭借什么打动了李世民,又是凭什么征服了后世如此多的士人呢?
其实,这个原因我们完全可以从隋唐时期乃至魏晋南北朝的思想文化背景中找到。
封建社会,君主为四方之主,臣下为天下之仆。然而中国的士人可以做天下的仆从,却决不甘心做皇室的奴隶。治理天下使万民乐道,不仅仅是君主一个人的职责,同样是天下士人贤士的使命。天子与士人的关系,是主辅关系而非主奴关系。协助天子治理好国家,是古代士人当仁不让的职责。
魏徵正是这样一个秉持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理念的传统士人。生逢乱世,豪杰当对天下尽忠,而统治天下的君主,却是可以选择的。
魏徵从不以自己身为“三姓家奴”为耻,以他为代表的一大批那个时代的士人,实际上根本不屑于以此为耻。
在天下人的利益面前,君主有选择臣子的权利,臣子同样也有选择君主的权利。
魏徵,就是一个坚信自己有这种权利的传统士人。
隋末炀帝无道,天下板荡,魏徵以河北大族子弟的身份追随李密,从法理的角度是“从贼”。如果说他的父亲当年不肯出仕隋朝是对北齐皇室尽忠,那么魏徵在大业末年到贞观初年先后追随李密、窦建德、李建成、李世民等不同的君主,他又是在对谁尽忠呢?
玄武门之变后,秦王府的将士将魏徵绑缚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责问他:“你为什么要劝太子杀掉我,离间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魏徵毫不畏惧地回答他说:“如果前太子听从了我的劝说,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
于是李世民释然,不仅没有杀他,还留他在身边做了詹事主簿。
这个故事今天看起来有很多令人难于理解的地方,如果说李世民因此而认为魏徵是一个忠心事主的“忠臣”而留用他,那么魏徵的履历已经明明白白表明了他绝非一个“忠臣”,聪明绝顶的李世民为何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如果说李世民当时这么做是为了笼络朝臣安定人心,那么到了后来人心已经安定朝局已然稳固,他又为什么非要对如此一个毫无忠诚和节操可言的老夫子委以宰相重任?如果说魏徵真的对太子李建成的被害始终耿耿于怀,为何又在后来的十七年当中尽心竭力协助李世民励精图治铸造了垂范千秋的贞观之治?
笔者以为,魏徵劝说李建成杀害李世民,这件事实的背后,恐怕有着另外一层意义。
武德末年太子秦王兄弟争储,历时长达三年时间。在此时间段内,满朝文武或倾向于太子或倾向于秦王,而作为皇帝的李渊也在两个继承人之间摇摆不定。这件事情在连续几年的时间内成为了举国关注的重心。而天下大战方息,鼓励农耕恢复生产这样的国家大事却始终未能成为朝野注视的焦点。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年,对民生国计的影响应当是颇为严重的。事实上,就在玄武门之变发生前后的那段时间里,全国各地发生了罕见的自然灾害,而以李世民为首的大唐朝廷为了处置这场大灾花费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在此期间一贯心高气傲以军事见长的李世民甚至不得不在武德九年八月坐视入侵长安的突厥骑兵撤回草原。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无法说清这件事情和武德末年的兄弟争位之间的联系,但是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纵然我们能够相信,当时身处斗争漩涡当中的魏徵等人也一定是不信的。
魏徵劝说李建成尽快杀掉李世民,很可能也有赶紧解决掉这个麻烦,将朝廷的注意力转回到正常的工作上来的意思。
也就是说在魏徵的眼睛里,李氏兄弟之间的兄弟情分也好,李唐皇室之间的皇权争夺也罢,都不应该对整个国家的国计民生产生影响。
所以在李建成死后,他毫不矫情地投靠了这位前太子的敌人,并且一如既往地一丝不苟地认认真真地为这位新老板打工。
笔者认为,魏徵的心中,没有君,只有天下。
他可以数度背叛他的主人,因为他心里唯一的主人是天下;他可以劝谏自己的主人杀掉亲生弟弟,因为这样做对天下有利;他可以在自己的主人死后第一时间就投靠主人的弟弟,因为主人虽然死了,天下却还在。在魏徵眼睛里,天下没有任何个人可以或者说有资格获得他的全身心效忠。
魏徵,是个无君无父之人。
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就是魏徵的政治理念。
可以说这是一种对仕途的热衷,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对生命的眷恋,但是毫无疑问,无论是对仕途的热衷还是对生命的眷恋,都不足以解释唐太宗对其的信任和重用。
所以,当作为山东宣慰使臣的魏徵不避嫌疑毫不犹豫便将两名东宫旧属开罪释放全不顾自己“东宫旧人”的身份的时候,当作为谏议大夫的魏徵瞪着眼睛直着脖子将唾沫星子溅到唐太宗脸上去的时候,当作为宰相的魏徵公然拒绝在皇帝的诏书上副署的时候,他的心中,大概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对皇帝至高无上权威的恐惧,所有的,仅仅是一份对天下事尽职尽责的使命感。
在魏徵的身上,我们永远看不到臣子对君王的奴颜婢膝,我们看到的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身上那种远比忠贞的节操更为可贵的东西,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平等观念。
皇帝和大臣仅仅是分工上的不同,在天下人面前,我们是平等的!
当然,在一个君权社会里,这种原始的平等观念的存在仅仅依赖于士人的传统和门阀的社会地位是远远不够的。
实际上,古代的封建帝王虽说在加强君权和排斥相权的问题上大同小异,却并不代表这些统治者不需要世族阶层或者士大夫阶层来协助自己治理天下。而魏徵所持有的这种最原始的平等观念之所以能够在那个时代被广泛承认并能够传承到后世,与唐太宗李世民对这种观念的认同与支持是分不开的。
中国古代其实一直存在两种治国理念,一种是所谓的“乾纲独断”,也就是君主自己一个人决定所有大政方针,宰相和大臣只是备为咨询顾问的参谋和幕僚,这种模式,我们可以简称其为“独治”模式,典型的例子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以及清朝自康熙以后的几位著名皇帝;而另外一种模式就是所谓的“垂拱而治”,即皇帝不能独自决定国家的大政方针,宰相和大臣不仅仅拥有执行权,同时还可以以协助皇帝决策的名义与皇帝分享决策权,这种模式我们可以简称其为君臣“共治”模式,典型的例子就是唐太宗李世民。
其实从李世民重新划定三省分工又阙置尚书令之职虚而不授这两点来看,李世民本人对于自先汉以来屡屡对皇权造成倾覆性威胁的相权其实也抱有极强烈的警惕性,这种警惕性甚至绝不比隋文帝杨坚要来得少。所不同的是,杨坚是采取压制相权甚至完全废黜相权(相位阙置)的方式来杜绝宰相染指最高权力,而李世民则完全不同,他是采取分化相权的方式来避免相权对皇权的潜在威胁。
李世民时期的三省六部制,是运行机制相对健全分工合作相对明晰的一种政治体制。这位旷古绝今的封建统治者采取降低宰相资格门槛的模式来分化相权。前面我们已经叙述过,按照定制,国家拥有六名名副其实的宰相,而李世民又通过“参知政事”等等诸如此类的名义使得宰相的群体更加广泛,在贞观年间的朝堂上,十几位宰相共议国家大政的局面并不罕见。在众多宰相当中,地位最高的左右仆射也仅仅是从二品的官秩,至于中书令和侍中,衔仅正三品,更不必说那些非正式的宰相了。这种群相制的好处在于,决策权由多人掌控,而最终的拟旨、封驳、执行大权分属三省,他们相互制约相互牵扯,不仅仅在决策流程上更加科学更不容易出纰漏,也同时杜绝了宰相独秉朝政成为权臣威胁君权的可能。
虽然在防止相权威胁君权的问题上李世民与杨坚的思路大体一致,但在治理天下的理念上,两个人却是大相径庭。杨坚从骨子里不信任自己的大臣,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对臣属的猜忌丝毫不亚于后世一些著名的独裁君主。而李世民却认为,皇帝本人的能力再强,对于治理偌大一个国家而言也是远远不够的。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绝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天下可以为李姓一家所有,却绝不可为李姓一家所治。实际上,在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几十位君主将近八百年的统治期内,这种认识在皇权内部是普遍存在的。统治者们也并非全都是自大狂,绝大多数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因此这期间虽然不断地有政权更迭,不断地有权臣篡位,统治者们却还是要依靠宰相所领导的政府来统治天下。并非是统治者们不想自己一个人来操控大权,就像后世的一些著名独裁君主一样,而是以他们的能力实际上做不到这一点。
也正因为此,门阀世家和士人的力量才会渐渐崛起,并逐渐在两晋时期成为一股可以主宰天下兴亡的政治力量。其实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君主需要通过大大小小各级官吏来治理国家,而这些官吏必须具备相应的受教育程度和文化水平,在那个没有学校,读书成本相对高昂的年代,只有这些门阀世家的子弟读得起书,具备比较高的文化素养,在科举制度兴起之前,统治者们实际上是别无选择的。
李世民身处的时代与魏徵相同,他们同样经历了隋朝由强盛迅速转向衰落乃至王国的动荡时期,缺乏相权制衡的君权给天下带来的危害姑且不论,隋炀帝横死扬州的凄惨结局无疑更令李唐的统治者们悚然心惊。李世民本人就出身关陇世阀之家,世族士人的政治理念也曾经是他自己家族的政治理念,而他又清楚地看到了与这种政治理念背道而驰的可怕后果,那么他在登基之后采取皇帝垂拱君臣共治的政治理念就不足为奇了。
也正是在这种政治理念的作用下,魏徵的那种近乎无礼的平等观念才能为李世民所认同和接受。这并不是说唐太宗是一个具备古代民主思想和平等观念的皇帝,只不过在李世民看来,以魏徵为代表的士人阶层身上这种令人不快的特征对于李唐王朝的统治是有利的。当然,如果这种平等意识有一天真正威胁到了唐室的统治地位,李世民也一样会反过手来用强硬手段予以镇压。然而幸运的是,在李世民作为皇帝统治中国的二十三年当中,这种危机似乎从未出现过。
其实说起来,唐太宗这个皇帝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被后世人敬仰尊崇的一代明君,并不是李世民本人的能力比之其他的封建帝王要强出多少倍(起码在勤政这一点上,他就明显比不上隋文帝杨坚),而是因为他比别人多了那么几分作为君主的自知之明。
在贞观年初,初秉国政的李世民雄心勃勃,既要使国家富强,又要消除严重的外来威胁。而在此之前一直作为军事统帅在外领兵打仗的李世民很难说这时候已经具备了治理国家和处置琐碎的民政事务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新的贞观政府采取什么样的决策机制和政治理念,就变得举足轻重了。
大概因为“隋炀帝情节”的存在,使得年轻的新皇帝变得异常谦虚谨慎,他不仅允许鼓励大臣在朝堂上指出他的错误,还制定了一套以“五花判事”为核心的决策流程,不惜以降低决策效率来保证国家大政方针的谨慎出台。隋文帝分三省六部,虽然名义上也赋予了门下省相应的制约职权,但却从未让这一职权真正变为现实过。李世民却实实在在强化了这一省权,因为他意识到,这是能够避免国家出现“乱政”的最后一道拦截索,一旦这道拦截索失效,国家就失去了安定和发展的保障。
然而这道拦截索毕竟是死的,需要一个能够尽职尽责的人来掌握。
贞观朝名臣辈出,李世民的左膀右臂房玄龄、杜如晦,两朝重臣、《唐律疏议》的执笔人长孙无忌,才兼文武、出将入相的李靖,白身入京布衣拜相的马周,无一不是一时之人杰。然而李世民却都没有用他们来执掌这条拦截索,至于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如果非要列举一个原因的话,我们只能说,大概李世民觉得他们都不合适。
最终掌握这条拦截索的人是魏徵。
如果把贞观政府比作一辆汽车,李世民就是这辆汽车的油门,而魏徵就是那紧急关头能够救命的刹车。
大业年间的隋朝,就是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将一个庞大的帝国彻底拖入了万丈深渊。
也难怪后世的君王们很难理解唐太宗与魏徵之间的关系,这种古怪的君臣关系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皇帝人为地在朝堂之上树立起一个对立面,而且赋予重权,为的就是要这个人时时刻刻警醒刻板地指出自己的过失,且不给自己留半分颜面。无怪乎史家言三代之下最贤不过唐太宗,能够具备这种远见卓识的君主,在中国历史上确实是凤毛麟角的。
读史者往往爱争论李世民是否真正信任魏徵的问题。有人认为终唐太宗一生,对魏徵都尊崇备至信任有加,依据是根据史书记载对于魏徵的谏言李世民几乎无有不纳;有人认为李世民对魏徵的信任从不曾超过秦府心腹出身的房杜长孙,理由是直至魏徵病故李世民都未曾让他染指尚书省的行政系统,他这个“宰相”十几年间一直是在门下省内打转转。
其实二者说的都不无道理,从人情世理而言,李世民对魏徵的信任不应该超过对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杜如晦的信任,但是李世民如果真的猜忌魏徵,又怎么会将制约自己的大权赋予这个东宫旧人?
在笔者看来,李世民是否信任魏徵这个命题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没有任何探讨的价值。
两者争论的信任与否,实际上本无所谓什么意义。对于唐太宗而言,魏徵存在的意义即不是“亲朋故旧”也不是“能臣干吏”。这两个人除了在“求天下大治万民乐道”这一点上是共同的以外,在其他方面差异都相当大。
这一点,历事四主的魏徵不可能不明白,在隋末唐初十八路反王间辗转杀戮通过血腥的军事政变登上皇帝宝座的李世民更不可能不明白。
所以唐太宗与魏徵之间的关系,并非寻常的“君臣从属关系”,也不是略显平等的“亦师亦友”关系。这两个人之间,实际上是一种默契的“同志关系”。
李世民知道魏徵想要什么,魏徵也了解李世民为什么要用自己。
这是一种超越了尊卑礼仪的关系,是两个杰出人物之间惺惺相惜的战友情谊。如果说在大业武德年间的李世民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之间的关系是战场上的战友关系,那么贞观年间李世民与魏徵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治国上的战友关系。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共同为了一个目标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努力,不是“同志关系”又是什么?如果说李世民是大唐这支军队的总司令,那么魏徵,就是这支军队的总政委。
后世对魏徵的评价很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褒扬赞美之词,很少有人去揭他“三姓家奴”的短,即使是思想相对保守秉性方正志虑忠纯的司马光,在写《资治通鉴》的时候似乎也下意识地忘却了这一点。大概是在古代士大夫眼里,抓住一个贞观名臣的历史问题小辫子大做文章是一种很不厚道的行为吧!
其实魏徵这个“三姓家奴”,和吕布这种人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魏徵所追随的第一位主公就是李密,李密投唐后很快就被不那么厚道的李氏父子设局砍掉了脑袋,写史书的人写到这里只记得那位领兵在外一面向唐室效忠一面为故主李密发丧的李世勣,却往往忽视了那个亲自动笔为李密撰写碑文并且在碑文当中满含悲愤含沙射影地指斥李唐朝廷屈杀忠臣的古板文人,而此人,不巧正是未来的帝国宰相魏徵。
魏徵在后来的李唐皇室储位之争当中选择了太子李建成,将战功赫赫声望勋业如日中天的天策上将军弃如敝屣,李建成在李密问题上手上不曾染血大概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参考因素。
在魏徵所追随过的四位主人当中,其中三位都是很不幸的短命鬼,只有李世民与他君臣始终。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史书的记录中实际上看不到魏徵“背主”投靠别人的恶劣形迹,在他投靠别人的时候,他的旧主人往往已经死掉了。
所以如果我们因为“四易其主”问题而否定魏徵是个“忠臣”,论据实际上并不充分。有人说忠臣的定义是方孝孺那种在斧钺之下梗着脖子高叫“成王死,其子尚在”的偏执型学究,对这种说法,起码我不能认同。
那么魏徵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人,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知识分子。
他是胸怀天下的乱世豪杰,是腹藏经纬的治世名臣,是明慧若愚的智者,是权重一时的宰相。
他是贞观之治的护法真神。
贞观朝有着众臣议政畅所欲言的开放式政治氛围,也涌现出了如戴胄、张玄素,王珪等等一大批敢于指着皇帝的鼻子尖放胆痛骂的诤臣谏臣。在这个独特的历史现象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时代背景和思想内涵。在那个时代,隋炀帝因为独断专行拒绝臣属的谏言劝告而导致国亡身死的残酷现实无情地揭示了君权独治体制的弊端,这一点最终成为了大唐贞观君臣整体的共识,也最终奠定了二十三年贞观之治的政治基础。
历代名相甚至权相,无一不是手握决策行政大权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凌迫于君权之上令皇帝都有所畏惧有所猜忌的宰相。然而贞观一朝二十几位宰相当中,在历史上留下最显赫声名的却是那个整天在皇帝耳边絮絮叨叨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魏老头。如果有人说汉武帝一朝最著名的宰相是汲黯,所有人都会当笑话来听;然而若说贞观朝最著名的宰相是魏徵,恐怕异议者的声音就会低八度——毕竟史书上就是这么记载的。魏徵成为贞观名相群体的表率,是那个时代所独有的一种政治现象,也是两千多年君权专制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健康表征之一。
唐太宗也畏惧魏徵,有那只被活生生憋死在袖筒里的可怜鸟儿的冤魂作证。然而这种畏惧并非是对一种更加强大的权力和势力的畏惧,而是一种对道德的畏惧,对因犯下错误而即将遭受到的批评的畏惧。贞观朝的政治特色之一,便是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做事也分对错,皇帝做错了事情,也要像小学生一样接受老师严厉的批评和教育。贞观朝的大臣们,对于质疑皇帝所作所为的正确性报以极高的热忱,因为这是公认的对天下有利的大义之举。
如果说魏徵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一面镜子,那么这面镜子当中所映射出的,恰恰是唐太宗自己。在魏徵这面“镜子”里面站立着的,是一个与李世民本人绝对平等的存在。唐太宗将魏徵比喻为一面可以使自己“明得失”的镜子,实际上就是默认了魏徵所代表的那种最原始的平等观念,那种中国古代士大夫身上所独有的人格精神。
贞观十七年正月,司空特进知门下省事太子太师郑国公魏徵病逝,贞观二十三年五月,贞观天子李世民病逝,贞观之治,便这样随着两个即将相伴千秋的历史名人的离去落下了帷幕。
如果有人问究竟什么是贞观,贞者正也,观者鉴也。贞观,就是一双持正不阿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后世:她是清明政治的化身,默默地映照出后世帝王将相们的倾轧纷争;她是和谐社会的灯塔,静静地俯瞰着未来社会的凄惨动荡。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在众生面前,统治者们必须谦卑,必须敬畏。他们只有将自己置于始终受到监督受到制约的政治理念和文化氛围之下,才能确保自己的地位,才能换来社会的稳定,才能迎取天下的大治。
这就是贞观,李世民与魏徵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