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万彻感慨万千地凝视着站在显德殿大殿中央等候他的太子李世民,他未进这显德殿不到两个月光景,一切已然物是人非。在他六月二日领了太子令去城郊预备郊送大礼的时候,他无论如何未曾想到短短十几个时辰之后这位当朝太子便在玄武门内饮恨黄泉。古来兄弟争位刀兵相见的例子不少,阴狠如魏文帝,也不过让弟弟作个七步诗罢手,似唐室这般明刀明枪在皇城内上演一出全武行的却是史无前例。他原本是降将,不觉然间竟然置身于宫闱血变之中,这些日子在山野藏匿,许多原先想不通的事情此刻都想通了,他极后悔自己未学李靖和李世勣恪守臣道远避储位之争,一个多月以来吃不好睡不好,人整整瘦了一圈,此刻回到东宫,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了。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罪臣薛万彻,觐见太子殿下!”
李世民看着他半晌无语,良久方道:“见过你家兄长了?我请他转述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吧?”
薛万彻点了点头:“太子不念旧恶,罪臣钦佩得很!”
李世民一笑:“两方敌对,各为其主,谈不上什么罪不罪的!你虽是建成心腹,却也是朝廷良将,于国家有功,建成信用你,并不为错。我赦免你和叔方,并不是故作姿态,也是为国惜才。俗话说国难思良将,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委实不是内讧的时候,也正是你们大显身手报效国家的时候。建成旧人当中,王珪现在门下省任谏议大夫,朝廷上议事之时从不计较自己东宫旧人的身份,当言之时当仁不让;魏徵在我身边做詹事主簿,此次宣慰山东,诚心为国临机处断不避嫌疑,国士无双,在大事上我万不会猜忌你们,望你们也不要自疑!”
薛万彻躬身道:“臣不敢!殿下但有差遣,臣自当效命!”
李世民问道:“泾州李艺是你的故主,这阵子因为建成的事情,他颇有些芥蒂。我和他打交道不多,依你看,此人如何?”
薛万彻沉吟了一下,道:“燕王秉性刚烈强悍,猜忌心重,凡事不言利便不会沾身。前与东宫往来,是希望先太子登基能够放他回幽州封邑。臣以为殿下即使对他再加以恩遇,其亦万不能安心!不过此人打仗是把好手,战场上纵横往来,不含糊!”
李世民问道:“他会重新举兵反唐,为建成、元吉报仇么?”
薛万彻摇了摇头:“他不是不切实际的人,这样的事他万不会做,臣以为倒是应该防着他率军回幽州抗拒朝廷。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如今突厥大军压境,他的天节军又责守要冲,一旦出了变故,外忧内患,朝廷恐怕顾不过来。”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错!以你之见,该如何防着他这一手?”
薛万彻道:“殿下可遣一军往守豳(bīn)州,只要豳州不失,他便不能东渡大河,即便作乱,也不至于累及朝廷分兵照应,顾此失彼!”
李世民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道:“你说得不错,不过那么做就太明显了,那是逼着他现在就造反,在突厥大军未退之前,他能不反还是不反得好,我明日便行文十六卫府,就由你薛万彻领一支万人军马往守三水!”
薛万彻大吃一惊:“让臣下去拦截燕王?”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你可愿意?”
薛万彻斟酌再三,单膝跪下朗声道:“末将领命!”
魏徵进了东宫,恰好与薛万彻走了个对脸,两人相顾愕然,良久方才相视一笑,淡淡打了一个招呼,便岔身走开。
进了显德殿,却见李世民全身朝服,穿得极正式,似乎要出去的样子。魏徵愣了一下,躬身行礼。
李世民摆了摆手:“你刚从山东回来,一路上辛苦了?”
未等魏徵答话,他又道:“你这一趟,解了朝廷的后顾之忧啊!你在半路上发回来的奏表我看过了,不就是放了两个人嘛,你是特使,可便宜行事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再啧啧烦言煞有介事地上这么一道章?我已经知会了尚书省,罚去磁州太守周孚半年的俸米,也让他长长记性。你来得正好,我要到长生殿去觐见父皇,你陪我走一遭罢!”
魏徵愣了一下,随即领命。
李世民也不骑马也不乘舆,便这么安步当车一路出了显德门。他身材挺拔,两腿颇长,步子迈得大,魏徵跟在后面颇为吃力。不多时李世民发觉了,这才将步子放缓,笑道:“人的习性当真要命,纵然想改,也都是刻意为之,不知不觉之间便本性毕露,在军中待得久了,无论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的,似乎时间总不够用似的!这毛病一时半会恐怕不好改。”
魏徵淡淡一笑:“行动坐卧是小节,不碍的,只要军国大事审慎稳重,吃饭走路略快些也算不了什么!”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李世勣那边是个什么意思?”
魏徵道:“殿下放心,世勣历来以‘忠义’二字治家治国,万不会有逆志。他托我回复殿下,‘东宫云云宏义宫云云,盖非臣所知,但有敕命,臣谨奉不悖,国家有事,世勣不敢惜身惧死’。”
李世民一愣,步子不觉停住了,随即哈哈大笑道:“好一个李世勣,原以为他是个什么时候都四平八稳的好好先生,不想竟然也能说出这等硬邦邦的言语,我与他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倒是还头一次由衷对他道一声‘佩服’!”
魏徵笑了笑:“古人云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世勣便颇得此中三昧。当年在蒲山公帐下,事未决诸将皆向前,唯世勣立而不语;待事决,诸将皆默然不敢当其任,唯世勣领之。我与他相交多年,深知其人衲于言而敏于行,晓进退,明起倒,多年勤慎练达恪守臣道,殊为难能。”说着他嘴角带着笑意道:“那年蒲山公殁,世勣为其备棺椁,后来和我说,做一天臣子便要尽一份心,这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是一个道理!”
李世民闻言又是“扑哧”一个莞尔,叹道:“看来有机会,我还要好好领教一番才是。”
他顿了顿,斟酌着道:“北面的军情愈来愈紧了,我已经给李世勣发去了敕命和调兵符节,东北方向有他在后面给王君廓撑腰,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如今大敌当前,容不得我们慢吞吞四平八稳地处置内务了,这一仗不仅关系着长安的安危存亡,也关系着天下能否太平百姓能否安乐。这些日子我脑子里满都是军事,其他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有时候想得头发痛,你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来听听,决策之前集思广益,便不容易出差错!”
魏徵沉吟了一下,道:“臣于军事上是外行,此刻让臣说,臣也说不出个门道来,殿下常年领兵,多经战阵,对于用兵一事自是娴熟,殿下所思之策,可否先说给臣听听,臣或许可为殿下拾遗补阙。”
李世民叹了口气:“战场上的事情,所谓计策谋略其实都不过是花巧罢了,真正打起仗来,还是要看双方的实力。如今兵力上我们是劣势,骑兵数量上相差得更加悬殊,目前朝廷所能动员的兵力,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二万上下,其中骑兵不超过六万人,而东西突厥联合,五大部落同时出兵,最多可以出动将近二十八万精骑,若是不征发关内和荆襄一带的卫府,在总军力方面我们便是十足的劣势,这一条,我们不可比。再说战力,我们手中的二十二万人马,大多都是从军多年的老兵,作战经验丰富,胆子也大,在战场上应变能力较强,几支人马当中,唯有任瑰所部没有经历过大的战阵,打起仗来可能要吃一些亏。然则我们数支军马分别来自山东、东南、关内、关外、冀北诸道,平素不相统属,甲胄兵刃马具装备,除天策军外皆非制式,且说起来都是一方诸侯,平素谁也不肯服谁,如今要他们统一听命服从指挥,恐怕也难,何况李艺的天节军反与不反恐怕还在两可之间,这样一支军队,能够发挥出平日七成的战力便不错了。反观突厥,其人其兵自落生便在马背上过活,骑兵作战对于他们来讲便如吃饭睡觉般自然简单,其战略大开大阖,极少花巧但求简单有效。行动来去如风,以劫掠支撑粮秣供给,以战养战,他们精于骑射,单个为战之力极强,虽隶属不同部落,但阶级简单节制严紧号令如一,这一条我们又不可比。我所虑者,如今朝廷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人心尚未完全安稳,值此多事之秋,恐怕这一仗打起来凶险异常。”
魏徵跟在后面,默默地听完了李世民的分析,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殿下所言隐忧恐不尽然。殿下入主东宫,到目下为止不足两月,值此朝野瞩目的当口便逢此大敌,心中自然难安。这一仗打赢了还则罢了,若是输了,且不说朝廷面临迁都之危,殿下的名声威信,顿时将一落千丈。因此这一仗不仅关乎朝廷安危社稷气运,同时还干连着殿下自己的身家性命。臣以为,这一场战事表面上看虽是军事,然则实际上却是一件绝大政治!”
“哦?”李世民一愣,不由得停住了步子。他回头看了看魏徵,笑道:“玄成未免太小看我这个太子了吧?若说我头痛这件事只是因为这个区区太子之位,恕我万难认同。我若不能以社稷安危天下兴亡,焉能招揽天下文武豪杰之士前来襄助?”
魏徵笑了笑:“臣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自古君王非圣人,若说殿下忧心纯属为此,魏徵也不信。但若道殿下心中没有这份感受,便违背常理了,魏徵自然亦不信。”
他顿了顿,道:“然则臣言此事乃绝大政治,却不是无的放矢,要看殿下如何看待此事。目下中原连年战祸灾荒,小民百姓苦不堪言,此刻再大举兴军不但失却民心,也不合陛下和殿下的治国初衷。因此卫府不能再征发了,非但不能征发,且应明敕天下,减租免赋,停征府军两至三年,无为治庶与民休息,善自经济将养民生,以积蓄国力,此其一也!突厥大军之所以今年大举南下,皆因去年以来,北方半冬未雪,且气候苦寒,马匹牛羊冻死无数不说,便是草原上的草,今年都一片凋零,是以其各部落急需到中原来掳掠一番以资用度,故此虽一二人有大志,却万难以此而制全体。颉利想的或许是破长安而入主中原,突利被他压制多年,所思所行便大异于彼,更何况其他部落首领?故此此战于我是政治,于敌又何尝不是政治?此其二也!当今局面,战与不战其权不在我,臣以为此战怎么打都不算胜,唯以最小代价退敌为上佳,至于如何退敌,那是殿下所长,臣便不再多嘴了!”
李世民听了笑道:“你说的这些虽无宜于破敌,却也是谋国之言,我当会相机处断,只是若要两全其美,却是强人所难了……”
正说着,他却猛地收住了话头,似是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脸上神色不断变幻,默默前行不语,魏徵看了看他,却不多问,径自跟在身后。
走了片刻,二人已然转过了紫宸殿的拐角,李世民的头抬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嘴角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略显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