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残阳挂在远方的天际,将天和地同染成了动人心魄的红,几朵云被落日的余晖渲染得如天火般绚烂多姿。在逐渐暗淡下来的苍穹之下,血腥惨烈的杀戮战场正在吞噬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人、一匹马,在战争的风暴中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微渺,转瞬之间,无数的灵魂便从大地上飘起,化为怨气,化为杀戾。颉利可汗自继汗位以来所历战阵不尽其数,与中原诸雄互争短长亦非一日,武德八年南征,兵锋直抵李唐发迹之地晋阳城下,是役亦曾与号称中国精锐的天策玄甲精骑正面交锋。然而就算是那场让他铩羽而归之战,也未曾令他有这等心动神驰的感受。
唐军的骑兵阵布得令人不解,背山而阵,出现在野狼坡正面的骑兵总数不超过五千人,中军不过三千人之数,两翼的骑兵也不过两千余人。左中右三军之间始终留有五百步到八百步之间的间隙。作为机动性较强的骑兵而言,这种阵线平滑的战阵不易发挥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然而李靖所在护纛中军承受了金狼军数次势道迅猛的冲击,兀自岿然不动。
颉利可汗眯起了双眼,他已然看出了门道。
每当金狼骑兵冲上高坡,唐军的前沿阵列就会自动向两翼侧向机动,而布于阵后的一千二百中军护军均一手持矛一手擎重盾,突厥军驰上高坡,速度自然减缓,在唐军的矛阵前不易发挥骑兵的冲击力。而撤向两翼的唐军骑兵却充分发挥短弩的强大杀伤力,毫不停歇地在远距离上予敌侧后部队以大规模杀伤。因此往往突厥骑兵的冲击仅仅能够维持一个波次,后力难继。每当突厥骑兵冲击失利退下高坡,撤向两翼的唐军骑兵就会迅速驰回原有阵地,将阵线补齐。而此刻高坡之后就会出现数百矛骑,以补充在方才的战斗中损耗了的中军护军。
而左右两翼游动的两支唐军却始终不与突厥军正面交锋,只是远远地牵制袭扰,令金狼军始终难以从侧翼包抄野狼坡后路威胁李靖的中军。
颉利可汗冷冷一笑,李靖的战法虽然可称高明,但那是在突厥骑兵始终不敢动用主力与其交锋的前提下方可奏效,否则两军实力相去悬殊,再高明的战术也无法拉平这一差距。若不是他始终顾忌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李世民,才不会让李靖撑到现在。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远方连绵不尽的小山脉中,颉利可汗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吹起号角,今夜我们生擒李靖,让他去与温彦博做伴!”颉利可汗狞笑着下令道。
呜呜的号角声在战场上空响起。两万名突厥骑兵挥起战刀,催动胯下的剽悍战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野狼坡方向杀去。
金狼骑兵分为三军,两翼各五千骑兵,中军突击兵团则有万人之多。两翼的骑兵分左右向野狼坡两侧迂回,中军则全力突破李靖的中军护军夺取大纛。战术虽不出奇,但从兵力上来讲,却绝非李靖目前部署在野狼坡正面的部队所能够阻挡的。一旦实力展开,两翼的袭扰游击也好,中军的列阵防御也好,均不能继续奏效。反倒有被突厥铁骑分割包围逐个击破的危险。
李靖端坐在马上,长长出了一口大气,沉声下令道:“命左右两翼向中军靠拢,给苏烈打旗语,准备决战!”
说罢,他“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刀,高叫道:“将士们,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在此时,是男子汉大丈夫,便随我李靖杀敌立功,胆小怯懦者,我不杀之敌亦杀之!今日一战,有进无退,不闻金擅退者斩!全军听我将令:前进——”说着,他两腿一夹马腹,催动战马,率领中军护军缓缓开动,在高坡之上展开队形,以高凌低扑了下来。
翌日,李世民捧着手中的联衔奏表,额头上青筋暴起,强自压抑着心头的愤怒和恐慌道:“父皇明鉴,若是敬德真个要谋逆造反,当年在武牢,他兵符在手军权在握,只需一念之差,儿臣便再无缘重返慈躬膝下,就是大唐江山,恐怕也难逾函关一步。无论是归郑还是归夏,以敬德之武勇,封爵将不下国公,又何必待得天下鼎定,再来做此大逆不道肇祸毁身之事?更何况表中所言诸事,均系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并无半点实据。如此一份参劾奏表,四弟不仅不予以驳斥封回,却呈上来亵渎父皇圣听,儿臣实实不解齐王的用意究竟何在!”
李渊冷冷一笑:“你说得头头是道,辩驳得也言之成理。不过御史台总朝廷上下风宪,纠劾百官勘视文武,其权虽不重,便是政事堂宰辅亦不能过问。你虽是亲王,却也不能越权追究。元吉现掌门下侍中,他既然将此弹劾奏表呈将上来,或觉得兹事体大,涉及朝廷重臣天策亲将,须得朕亲自甄别判定,也不为多事。尉迟恭为刘武周降将,其心素来不稳,朕向知之,不过因其戎马功刀不无劳绩,故权且容之。这个奏表朕看过了,正是因为没有实际证据,朕才留置不发,反而给你看看,也给你提个醒,要你多留一分心思,提防自家臣属生事。如今朝廷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看。若是下面的人行事不当,牵累了你,朕一味袒护回庇,又何以对天下臣民?”
李世民跪下磕了一个头,强忍着胸中愤懑道:“儿臣体谅父皇一片苦心。如今边疆军情紧急,朝野不宁,于此内外不安之际,朝廷正当善自抚慰功臣良将,以收四海之心。唯有上下一心,突厥敌寇方不能窥我之隙加以利用。万不可自相猜疑轻起党争,孩儿不肖,却还知社稷之重重于族阀之私,敬德虽是降将,然其武略过人忠勇可嘉,于征伐之际厥功甚伟。若是朝廷以此不实之词轻加刑狱于有功之臣,势必使天下豪杰寒心,我朝方立,如此毁人心防社稷之事,万不可行!”
李渊摆了摆手:“罢了,你的心思朕明白,朕给你看这个奏表,本就是不予追究其人。你也不要疑持书御史和你的弟弟。若说尉迟恭对朝廷对朕没有二心,你的弟弟就更不会有二心。只是平日里你还要好生约束手下人少生事端,否则真个折腾起来,朕免不了要秉公处断,于你面上也不大好看!”
他叹了口气,问道:“去洛阳的事情,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世民浑身一震,答道:“儿臣没有准备。”
李渊瞥了他一眼,“哦”了一声,略带讥刺地问道:“没有准备?朕听说如今天策府上上下下都在打点行装,恨不能早一天离开京师这片是非之地,怎么,他们准备,你反倒没有准备?你不愿意走?还是你到现在还在惦记着显德殿那个位子?”
李世民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数点泪光闪动,强自保持着平静道:“父皇,自入长安以来,父皇数次许儿臣以东宫之位,儿臣百般推辞,不敢应就。儿臣虽不贤,却也粗知长幼有序之大义,太子是君,儿臣是臣,君臣位分早已在立国初年定制成礼。除非儿臣不想再做大唐的臣子,不想再做父皇的儿子,否则儿臣万万不敢存悖逆之念。天下乃大唐之天下,儿臣之洛为朝廷打理关东也好,留在长安终生不再过问政务也罢,皆出自父皇恩典。”
李渊听毕,笑了笑道:“还算你自有一番见识!”
他顿了顿,说道:“朕知道,你向来是个好孩子、好弟弟。只是这些年领兵在外,身边围着你的人太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也是难免之事。其中一些人自然是好的,还有一些人用心恐怕就未必那么光明正大。这些人巴望着跟着你能够攀龙附凤封公拜相,这却也难怪。天策府就像朕登基前的大丞相府,自领一方不受朝廷节制。日子久了也难免有人生出别样心思。朕既允了你去洛阳,就不会反悔,不过,天策府的编制品秩要加以裁抑,你到洛阳后,天策上将府就是你的王府制府,位在尚书省之下,总领天下军务的权力朕要收回。你不必担心,朕会划出洛阳周围的几个州郡作为你的封邑,专设一道,就叫关外道。该道不设行台也不设都督,由你的天策府直接统辖。”
李渊短短几句话间,李世民浑身上下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恭恭敬敬地跪在丹墀之下,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唯恐一抬起头,就被父亲看到那隐藏在目光最深处的惊惧和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