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长孙氏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秦王嫡妃,长孙无忌的妹妹长孙氏在李渊走进寝殿的那一刻还守坐在自己的丈夫榻边,见皇帝进来,急忙起身上前跪倒施礼。
李渊看了看这个未着铅黛的清秀媳妇,叹了口气:“多时不见,你憔悴多了!”
长孙氏眼中含泪,面上也有泪痕,容色却从容镇定:“秦王患了急症,媳妇要在身边侍奉,未及迎驾,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不妨事的,你起来吧。世民怎么样了?”
长孙氏缓缓站起走回榻边道:“自吃酒回来,一直腹痛难忍,呕了许多血,发了一阵疯癫热,如今睡了多时,还不见苏醒。”
皇帝走近床边,定眼仔细观瞧,却见秦王李世民仰卧在榻上,面容憔悴,嘴唇上满是青紫痕迹,中衣上血迹斑斓,显是还未及换下。虽是昏迷,鼻息却时缓时促。
他指着嘴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孙氏垂泪道:“自从回来,腹内疼痛难忍,他又不肯出声,便死命强忍,拉着我的手不叫传宫医看脉,连舌头都咬破了。我见他晕厥,晓得不好,这才命家兄连夜闯宫,惊动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皇帝这才注意到她皓白如玉的右手及腕上如今布满着一块块青紫瘀伤,显是李世民剧痛之中紧紧攥住她的手挣扎之故。想及此处,李渊喉头一热,几乎淌下泪来。他招了招手,叫过尚药局奉御韦天成问道:“诊过脉了?秦王现下情形如何?”
韦天成浑身一抖,跪了下来:“陛下容禀,秦王殿下脉象奇特,寸关沉滑,表里不疏,脾胃不和伤及五脏,不似寻常症状。倒像是……”
皇帝严厉地瞥了他一眼:“倒像是什么?直说,不要和朕在这里吊医书。”
韦天成哆哆嗦嗦斟酌着词句道:“倒像是吃了什么伤胃气损肝脾的冲撞东西,这东西在西域叫结环草,中土却是没有的。这草本身也能入药,妇人吃了可以固本培元以健胎气,男子吃了也不妨事的,不过这结环草里若是和了朱砂和天竺大麻,就变成了剧毒之物,吃下去暂时不会发作,总要等到七八日上,五脏方会慢慢坏烂不治……”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秦王就是吃了这东西了?有法子医治没有?”
韦天成赶紧磕了个头,回话道:“陛下洪福齐天,殿下的体质特殊,肠胃里天生容不得脏东西,吃下去后不多时便起了反应,呕血逾升,虽大损元气,于殿下却是件幸事,这几味药未及大作便随着血水排了出来,故此只要多将养些时日,便不碍了。只是这段时日殿下不能吃硬东西,总要流食为佳,水要多喝,臣下等还开了几副健胃疏脾协调阴阳疏通表里的方子,十几副药吃下去,就有望大好了!”
便在此时,长孙氏忽地娇呼一声:“殿下醒了!”
横卧在榻上的李世民,缓缓睁开了双眼……
李渊几步走到榻前,却见李世民的目光由涣散渐转清明,眼中浮现出慌乱尴尬之色,嘴唇艰难地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地说道:“劳动父皇御驾,儿臣……”
皇帝摆了摆手:“你乏了,不要多说话,静养些日子,御医给你把过脉了,不碍的。外面的事情不要多想,自有朕给你做主。”
李世民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爬起来,却没挣动,苦笑道:“儿子平生要强,如今却动弹不得了。这里病气重得很,陛下不能多留,还是请驾及早回宫的好!”他嘴上有伤,这几句话说得含混不清,皇帝只听明白了个大意。
他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是在东宫饮宴的时候突然发病的?”
李世民浑身一抖,拼命用胳膊撑起身体,气喘吁吁地道:“儿臣自从打洛阳便落下这么个病根儿,只是父皇和大哥不晓得而已,这些年来发作几次,都不大碍的,没想到此次在承恩殿当众出丑了。”
李渊默默看了他片刻,温言道:“朕知道你很惶恐,不必如此,也不必为了回护他人骗朕,御医已经给你把过脉了,朕心里明镜一般。你放心吧,此事朕当给你个公道。”
李世民喘息着摇着手道:“千万不可,父皇,如今朝局不宁,四海方安,不宜再生波澜……儿臣身处嫌疑之地,有的时候也实在是难,只是无论如何,还请父皇不要深究此事,人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若是北方强敌晓得我朝诸多尴尬事,恐怕……咳……咳……”话未说完,他已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渊伸手拉住了李世民的手,抚着他的背长叹道:“看来位在宏义宫,你也活得不易!小民百姓尚且能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偏偏做了天子,家中事务就如此难断。看来你留在长安,终归难保全性命,罢了罢了,待你身子大好,还是带着天策上将府去洛阳吧,朕若不在了,你可独建天子旌旗,仿梁孝王故事。国家有召,你还可为国效力。即使兄弟不睦,也可保得一家老小的性命……”
李世民此刻已咳得说不出话来,连谢恩都谢不得,只顾在床上以头触床沿,眼中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涌将出来……
李渊走出秦王寝殿,挥手招过常何道:“即刻撤去包围王府的禁军,你去东宫传朕口敕,秦王素来不善宴饮,以后太子不要再拉他去喝酒。”说罢,面无表情地登上御辇,起驾还宫。
片刻之后,寝殿内只剩下了秦王夫妇二人,李世民忽地睁开双眼,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喃喃自语道:“这一遭,咱们算是暂时躲过去了;只是不知这样的天劫,我们还能躲得几回……”
长孙氏嫣然一笑:“躲得过去就躲,躲不过去的,终须面对!天将降大任于殿下,这点儿磨难,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两道泪水自眼角经鬓角悄然流下:“有的时候,我真恨自己生在这帝王之家,累得你也整日里担惊受怕,过不得一天安生日子。父皇说得不错,小家小户尚且能够和睦相处,偏偏我们这些个天皇贵胄整日里争来斗去,为的不过是太极殿里的那把座席,想起来当真无趣得紧。”
长孙氏起身换了一块热巾子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温言道:“陛下不是允准我们去洛阳了吗,到了那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李世民摇了摇头:“我太了解父皇了,他今日早些时候还下定了决心要罢黜我的王爵和天策上将府,如今不是也改了主意么?天知道他这个主意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今天这番举动,实是没法子之下行险一搏,或许能够暂时瞒过父皇,却绝瞒不过裴相国和王珪、魏徵他们。京城局面险恶,我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偏了偏头,道:“要不,让辅机先行护送你和承乾离京吧,你们先去东都,我嗣后便来和你们会合。你们走了,我才安心一些……”
长孙氏微微一笑:“没有了你,天下虽大,哪里是我们母子的安身之所呢?难道说你不在了,我们还能苟活在世间么?我自幼读书不少,也听哥哥说了许多古人的事情,历来党争,从来没有哪一方能够心慈手软的。既然身在无情无义的帝王之家,我和乾儿就都得认命了……”
李世民突然之间奋力坐起,捶着床榻道:“你知道么?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了和大哥争夺皇位的心,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年杨文干的事情轻启战端,弄得自己如今骑虎难下进退失据。我身上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殷切期望,他们指望跟着我封公拜相飞黄腾达,指望着我要一日能够坐上太极殿那张无聊透顶的御床,指望着我使他们的后辈代代受惠……可父皇就是不喜欢我,不管我立下多少战功,也不管我多么得军心民望,父皇就是不肯选择我做继位人。大唐的天下大半是我流着血淌着汗风里来雨里去一刀一枪用命换来的,可是坐天下的却不是我,永远不可能是我,仅仅因为我比大哥晚生了那么几年……”说到这里,平日里英武神朗的秦王早已满面是泪泣不成声。
长孙氏充满爱怜地望着这个及近三十的大男孩,轻轻抚着他的发髻道:“这也是战争啊……殿下是天下人公认的无敌统帅,怎么会惧怕一场战争呢?这场战争虽说是在长安城里,可它终归是战争啊!殿下以前的敌人是战场上的反王,如今的敌人却是自己的兄弟,是太子,是齐王,甚至,还有养育了殿下的父皇……殿下啊!你要早点坚强起来才是,妾身和你的孩儿,还要靠你庇护呢……”
李世民一脸惊愕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妻子,她凝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柔、爱恋与信任,一时间,满面横流的泪水仿佛凝固住了,时间仿佛也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