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伦回到中书省,一进大堂先要了一块巾子擦汗,边擦边对着一班侍郎等省内郎官说话:“诸位老兄见谅,主上有几道急敕要草就,时候不早,需尽快办妥复命。”
众郎官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搭他的话茬,静等着他出言吩咐。
封伦要了一盏热茶,喝了两口,说道:“上命在山东六郡设行台,由齐王遥领尚书令,李世勣遥领行台左仆射,王珪领行台右仆射,实任到差,总领行台政务;诸葛德威晋光禄少卿,来京述职。另外崔元逊升任行台尚书左丞,这个也是敕内明旨。李靖兼璐州道行军大总管,节制蒲州、太行兵马;平阳君领陇西道行军总管,率军出秦州;任城王加西北都护,以备北边,尚书省裴相总理粮秣;齐王殿下加司空,兼领侍中。这三道敕命务必今天拟就发出,诸位老兄务必辛苦,尽早拟就交门下阅核用印。”
一旁的首席中书侍郎杨恭仁诧异道:“阁老,这几道敕诏,除了齐王殿下的可以直接草就,其余两道都须通报尚书省吏部备案,即便从简,也须待秦王殿下到省正署,今日就办齐,恐怕事机过于仓促了吧?虽说上命阁老与我都可代王正署,总归是于礼不合!何况齐王晋三公又拜相,这是要通知礼部先行准备封拜大礼的,一时之间哪里来得及?”
封伦摆了摆手:“陛下严令,这三道敕令必须今日发出,耽搁不得,杨公笔下向来敏捷,此事就托付杨公了!”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诸人,缓步踱入内室。
众人见这位中书令如此反常,都诧异得目瞪口呆,位居中书舍人的颜师古和李百药对视一眼,悄然跟入内室。
“朝局将有大变!”面对着两个知心下僚,封伦不再隐瞒,坐在主席上叹着气道,“皇帝还有几道敕旨,不能让外人与闻。一个是裁撤天策府,一个是废黜秦王尊号及本兼各职,再有一个是太子总领政事堂会议。这个不能给外人透露,你们既是进来了,就一起参详参详吧!”
颜师古面上波澜不惊:“我和重规都已经猜到了!自张亮被执,此事已初见端倪。阁老打算如何料理此事?”
封伦皱眉道:“我还能怎样料理?陛下此时已经召见常何和敬君弘,想必敕旨发出之前,京城防务和宫城宿卫上也会预先布置,甚至可能今夜就命禁军囚禁秦王也未可知。此次陛下决心笃定,看来再无迟疑更改!这一遭秦王怕是躲不过了!”
李百药微微一笑:“如此震动朝局的大举动,陛下调动卫军预先布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若就此认定陛下此次心意笃定,恐怕为时还早。”
封伦一怔:“重规,你有何见识不妨明言,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可掩掩藏藏的了!”
李百药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话题,我和颜公议过多次了。表象云云,皆不足信,前年的文干倡乱,所示恐怕才是陛下的真性情真心意……”
上次在朝堂之上,萧瑀当面提出杨文干案,封伦还不觉得如何,如今李百药再次提起,封伦这才悚然而惊……
武德七年六月,大唐皇帝李渊到宜君仁智宫避暑,太子留守长安,秦王齐王扈驾。东宫将弁尔朱焕、乔公山中途告变,指太子令庆州总管杨文干招募私兵意图谋反。皇帝惊怒交集,一边召李建成孤身进谒,一边派兵加强仁智宫的宿卫。当时太子手下人中不乏昏才怂恿太子起兵据长安,多亏了李建成清明在躬,宁愿只身赴御前请罪也不愿叛国背父,也多亏了当时就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封伦冒死直谏,这才为太子洗清了干系。李百药此刻提起此事,语义极为明显,皇帝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何况事情牵扯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自是更加谨慎仔细。
封伦兀自沉吟,颜师古道:“阁老,还有一事,似乎做得不大妥当!”
封伦一愕:“师古请讲!”
颜师古道:“如此大事,理应知会杨公才是,这种事情,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思绪,多一支笔便少一分担待……”
颜师古话语不多,却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之人,封伦拍了拍额头,自嘲道:“是我老糊涂了!”他抬头叫上侍从,吩咐道,“速请杨公内堂叙话!”
颜师古和李百药对视了一眼,均知两位中书堂官参议机密,自己不便在场旁听,于是向封伦告了个罪,隐入题壁之后。
杨恭仁一脸大惑不解的神色自外堂匆匆进来,施礼道:“相公,敕旨已经拟就,刚刚送去门下省副署回文!还有什么要追嘱的,现在追回来还来得及!”
封伦哈哈一笑:“杨公,我请你单独内堂叙话,不是为得那几道敕旨。现下有一件天大样事,愚兄心中头绪纷繁,不得要领,特地请杨公来商议的。”
说罢,他将李渊处置秦王加恩太子的三道旨意一一复述了出来。复述毕他拍着手道:“如此震动朝局的大事,敕诏如何用言,真是难杀我这粗通点墨的伪书生了……”
“这有何难?”杨恭仁一哂,不禁对这位实质上掌管中书制命之权的宰相大人起了几分轻视之心,他清咳一声道,“主上的敕命语义何其明确?虽说事体紧要不好措辞,我们也不妨执笔直书,不用那些平常藻饰太平功德的行文规矩,简单明了语义透彻即可。”
封伦连连点头:“杨公说得不错,一事不烦二主,索性此事杨公就代劳了吧!封某这点才情笔力,委实接不得如此宏文要敕。”
杨恭仁点了点头:“这有何难,来人,笔墨伺候……”
封伦因焦急惶恐而皱成一团的五官终于稍稍舒展开了一点,肌肉松弛的腮下,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车驾在天街上辘辘前行,此刻宫城已经戒严,巡逻甲士警卫兵丁一队队一伍伍往来络绎,遇到车驾也不闪避,当头喝问口令,多亏了常何就在车内,车驾才得以顺利进入宫城。
“两年了吧?”李世民忽地叹了口气,问道。
“是,快两年了!”常何恭恭敬敬答道。
李世民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说道:“当时调你出掌北门禁军屯署时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啊!那时候我还在想,常何这个莽撞贼,会不会有一天把我也拦在玄武门外呢?”
常何哆嗦了一下,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殿下,老常这条命,当初便是你和侯兄弟从藏山山沟里捡来的,又是你带着众兄弟从窦建德的万马军中抢回来的。若是没有殿下和敬德大哥,我这二百来斤的分量早就扔在武牢了,哪有今日的风光体面……”
李世民摆了摆手:“还好东边并不知道你这浑人居然也有这么一段故事,否则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对你出任北署统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若非杨文干的事情刚过,太子殿下兀自战战兢兢不敢多干朝政,这个位置,咱们还未必争得下来呢……”
常何忍不住问道:“此番大难临头,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他顿了顿,说道:“只要殿下一句话,我可以立刻打开玄武门放天策亲军入宫,就是长林门,凭着平日吃酒混来的人情我也能叫开。”
李世民默默注视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敬君弘那里,功夫下到什么程度了?”
常何抿了抿嘴,答道:“老敬也是两军阵前九死一生滚过来的人,他嘴上不说,心里面其实一直佩服秦王的战功。其实当兵的破开肚子肠子全都一个模样,一样的刀头舐血,一样的厮杀,谁不愿意跟着能打胜仗的统帅出战?”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问道:“有些话,能和他说透了么?”
常何想了想:“恐怕还得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殿下放心,我有把握能够调动全部禁军,老敬要是不吃敬酒,我几句话就能剥了他的军权。”
李世民摇了摇头:“常何你记着,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背叛自己的亲生父亲,我是大唐的秦王,我没有造反的心,你们也不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朝局险恶,政情汹涌,被自己的亲哥哥猜忌到这个份儿上,我不多作一手准备,就是坐而待毙。我不怕死,但是即使死,我也要死到战场上,刀丛剑拢、尸山血河之中才是勇士长眠之地。我绝不愿意死在自己的亲兄弟从背后射来的冷箭之下。”
常何愕然,唯唯点头道:“殿下是被太子和齐王一步一步逼入绝境的,这一层满朝文武内外军民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世民点了点头:“所以说我不能造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董仲舒这千古之论说得精到,就算父皇听信谗言,就算大哥三弟不仁不义,就算全天下人都支持我李世民,我也不能和自己的父亲、兄弟刀兵相见,你明白么?”
这个高深莫测的秦王满嘴的纲常仁义,常何不禁坠入云山雾海之中。
“敬君弘那边,你还得加把劲,不管事情结果如何,只要局面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多作点准备总没什么坏处,用钱的话,你直接找辅机便是。”李世民这后面追加的一句话让常何更加糊涂了。
李世民冷不丁又问了一句话,让常何浑身立时打了个冷战。
“那个新请回来的马先生还顶用?学问行么?”
马周到自己府中,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天光景,李世民便问了起来,看来这位秦王殿下的侦骑暗线果然是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常何不敢迟疑,老老实实答道:“这位马先生新来,学问见识是极好的,只是还不敢让他参与机密!”
李世民点了点头:“那是个狂生,在长安没什么背景势力,身家也还算清白。既然请来了,帮你理理文案写写奏表也是好的。此次你遣人来王府送信,很好,不过此事太过危险,我晚些时候得到消息不打紧,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却万万不能让人发现,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我不召你,你千万莫来!”
此时车驾辘辘驶过承天门,他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问道:“今日长生殿宿卫是谁?”
常何心中突地一跳,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就是陛下,今晚也不一定住在长生殿的!除了今日当值的侍寝少监,恐怕没人知道陛下今晚的行踪。”
李世民放下帘子,闭上双眼默默养神。他不再说话,正在外面驾车的侯君集却悚然而惊,适才在王府,若不是看秦王态度坚决,他就真的调动军队大动干戈了。可是如今想一想,虽说宫城内有常何这个内应,但此刻皇帝正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预防宫变,连他今夜的寝宫在哪里都不清楚,这一仗的把握委实太小了些,且不说负责城防的刘弘基麾下近四万府兵以及三万元从禁军,就是东宫内的两千长林恐怕就不易对付。一旦关键时刻李渊现身,一句话就能让参与谋逆的诸多天策府兵将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疑惑起来,这个秦王满口父子兄弟,还把尉迟恭和程知节两个人每人打了二十马鞭,可是此刻却又公然要常何收买敬君弘,甚至打听皇帝的寝宫宿卫情况,似乎心中在转着什么可怕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