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中一条女人的影子,急切间,辨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子所驱除,坐起来掀开帐门,细看,不由得诧异:“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梦意犹在,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情况,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作个澄清。
“我盼望你好几天了!”阿七幽幽地说,同时走了过来,由暗处到亮处站住脚,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
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鬓发蓬松,但不假膏沐,却越显她的“真本钱”,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红得像榴花。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胸前鼓蓬蓬,大概连肚兜都未带。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残余的睡意,驱除得干干净净,跳起身来,先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然后大声说道:“你请外面坐!”
“为啥?”
“不方便!”
“怕什么!”阿七答道,“我们规规矩矩说话,又没有做啥坏事。”
“话不是这么说——”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紧皱着眉,连连挥手,“你最好请回去!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
这一说,阿七脸色大变,但愤怒多于羞惭,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么一句话气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冷笑说道:“小和尚,我晓得你已讨厌我了。”
看样子,她要撒泼。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对骂就对骂,对打就对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但现在情形不同了,这中间关碍着身份、脸面,而最要紧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辩不清楚,固然麻烦,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办法敷衍。
“不是讨厌你,是不敢惹你。”陈世龙这样答道,“你不想想你现在啥身份?我啥身份?”
“你啥身份我不晓得!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替你说好话,你哪有今天?这话不是我要表功,要你见我的情。我不过表表心,让你晓得,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
这番话叫陈世龙无以为答,唯有报以苦笑:“谢谢你!闲话少说,你有啥事情,灶王爷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兴来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来?”
“好了,好了!”陈世龙又不耐烦了,“你晓得郁四叔的脾气的。而且我——”
他是要说,答应过胡雪岩,从此不跟她见面。但这话说出来,没意思,所以顿住了口,而阿七却毫不放松:“男子汉大丈夫,该说就说!你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总而言之,你来看我,我谢谢你。现在看过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来,把脚顿两顿才骂道:“你死没良心!”她咬牙切齿地,“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连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什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钮,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宝领”中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钮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
“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快说!我实在没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
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龙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什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账:“那时的话哪里好作数?”
“什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摆在什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说,我答应过你什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什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什么话?”
“我想不起,你说好了。”
“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糊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是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
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想一想,如果她还是跟着郁四,怎么能说这话?阿七相当机警,捉住他这个漏洞,逼紧了问:“你是说,碍着郁老头?如果没有这重关碍,你当然还是有肩胛,说话一定算话!是不是?”
话外有话,陈世龙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后两句话的意思细想了一遍问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伙了?”
“对!我跟郁老头散伙了。”
果有其事,陈世龙不免诧异,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离不开阿七的,何以竟会散伙?莫非阿七做下什么不规矩的事,为郁四所不能容忍,赶出门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说,“我先说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头是好来好散的。”
这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有点不大相信。”
“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也该当你我要走到这一步,真正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看她那种兴高采烈、一厢情愿的神气,陈世龙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想拦着不让她说,但这一来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伙的经过,就听不到了。因而很沉着地听她讲完,催促着说:“你闲话少说!就讲郁四叔为啥跟你散伙好了。”
“嗨!提起来,真是说书先生的口头禅:‘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说到这里,阿七的神色忽显哀伤,“你晓不晓得,阿虎死掉了?”
陈世龙大惊:“什么?阿虎死掉了,怎么死的?”
“绞肠痧!可怜,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翘’掉了,连个节都过不过!”
陈世龙听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两滴眼泪。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去年娶的亲,为人忠厚,极重义气,跟陈世龙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为他父亲不准陈世龙上门,他似乎倒怀着歉意,所以对陈世龙格外另眼相看,三天两头不是来邀他听书、吃酒,就是来问问要不要铜钿用。这样一个好朋友,一别竟成永诀,陈世龙自然要伤心。
但是,他的这两滴眼泪,在阿七看来,却别有会心,越觉得好事可成,因为这可以看出,陈世龙是有良心,重感情的。
“你也不要难过。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略停一下说,“我跟郁老头散伙,就是因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头。阿虎不死,将来他老子的家当,归他独得,哪个也不能说话,阿虎一死,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动脑筋了。你晓得是哪个动脑筋?”
陈世龙摇摇头,方在哀伤之际,懒得去想,也懒得说话。
“一说破,你就不会奇怪了,是阿兰姐夫妇!”
阿兰姐是郁四的大女儿,今年快三十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个姓邢的刑房书办结了亲家。老书办是世袭的行当,老邢去世,小邢进衙门当差,比他老子干得还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呢。这对夫妇凑在一起,图谋回娘家来夺产,自是不足为奇之事。陈世龙因为跟阿虎的交情,此时便想到阿虎嫂的将来,不由得愤愤说道:“阿兰姐是嫁出去的人,她凭啥来动脑筋呢?”
“就是这话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没啥脑筋好动,说来说去,是阿兰姐和她男人厉害,没事找事,脑筋动到了我头上。”
“怎么呢?”陈世龙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么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头养个儿子,他们还有啥脑筋好动,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陈世龙摇摇头,“我就不懂郁四叔,怎么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当郁老头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年纪一大把,‘色’得比哪个都厉害。你道他那宝贝女儿怎么跟他说?”
“我想不出。总归是郁四叔听得进去的话。”
“自然啰!说给他另外买人,又年轻、又漂亮,老色鬼还有啥听不进去。”
照阿七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阿兰姐劝她父亲,说阿七过了两三年,没有喜信,就不会有喜信了,风尘出身的,“凉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没有儿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过继一个,偌大家产,将来白白便宜了别人。最好的办法,莫如买两个宜男之相的年轻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
讲到这里,陈世龙插了一句嘴:“什么,还要买两个?”
“是啊,怕一个不保险,多弄一个。”阿七用讥嘲的口风说,“有这样孝顺的女儿,做老子的,当然艳福不浅!”
“我懂了。买这两个人,一定归阿兰姐经手,他们夫妇就从这上头一步一步踏进来,把持一切。不过,”陈世龙说,“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钉?”
“他们怕我坏她的事。在郁老头面前说,我会吃醋,搅得家宅不安。最最气不过的是,”阿七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做贼,赖人做贼,说我一定会勾引了外面的野汉子,来谋他郁家的财产,小和尚你想想,这种女人,心毒不毒?”
话说到这里,全盘情况,皆已了解,郁四听了女儿的话,决定跟阿七散伙。既说“好来好散”自然有一笔钱可拿,照郁四的手面,这笔钱还不会少,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后,是不是重张艳帜?不过,他心里虽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驱使,得问个明白,却终于不曾开口,因为他要表示出事不干己,不闻不问的态度,好让阿七自己识趣,知难而退。
阿七却决不会如他的愿,“现在谈到正事上头来了。”她说,“小和尚,我随郁老头唱了半出‘乌龙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没有什么麻烦好找他的。走的时候,总算客客气气,房子是他买的,早已过户到我名下,所以该他搬出,另外给了我一个他钱庄里的折子,数目是五千两,只能取息,不能动本,这以后再说了,是我名下的铜钿,我当然要提出来。他识相的,拉倒,不识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爷跟胡老板是好朋友——”
“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
“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爿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
“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像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地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有话我们慢慢再说。”
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
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
“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统通现成,不像你这里,一早起来,要茶要水,什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对了!就这片刻工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绝非设词推托,“小和尚老早有小尼姑了!”
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睛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像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哪个?”
“张家的阿珠。”
“哪个张家的阿珠?”
“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
“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说,“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
“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哪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了,四样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
言之凿凿,不像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啰!”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像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仿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一番似的,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
“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分。我们缘分不到,没有话说。你也不要难过,像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阿七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像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像嫡亲的子弟,亦不过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至于耗神废业,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轿。
“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着他。
“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哪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才能叫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
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眩目,陈世龙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爿小茶店,洗脸喝茶吃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
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
“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做不到,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
“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一声:“四叔”,相顾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么误会来,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
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哪晓得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
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
“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做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亮光,“好极!是哪一家的姑娘?”
“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
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
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要什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郁四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做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抬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像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天,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像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到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的说:“不像写信,倒像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像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钮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奸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像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像不像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像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像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陈世龙又好气,又好笑,却不能说什么,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着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两副碗筷以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酱萝卜。
“我不要吃!”陈世龙先来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异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鸭粥坐下来吃,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有意气他。只见她唏哩呼噜,吃得好香。鸭粥熬得火候够了,香味浓郁,不断飘到他的鼻下,再看她夹块绷脆的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地响,越使得陈世龙要咽唾沫。
想想有点不甘心,“你这个人倒好!”他说,“真的当这里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说,“你到我那里,还不是一样?”
“我是不会这样子不识相的。”
“你是说我不识相?”
“有一点。”陈世龙说,“天晚了,我要睡觉了。”
“小和尚,你气量真小!”阿七的声调幽幽地,“你就让我把这碗粥吃完了,再赶我走,也还不迟。”
这话说得很够分量,陈世龙大为懊悔,堂堂男子汉,在江湖上辈分虽低,倒也从来没有哪个敢当面藐视过,不过今天,“吃瘪”在她这两句话上!
于是他要“找场”了!“什么气量大,气量小?谈不到!”他说,“我是为你好,不是啥‘赶你走’!随你喜欢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过我要少陪了。”
说着脱下长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换拖鞋。哪知早晨刚刚穿过的拖鞋,此时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摆到哪里去了,懒得跟她搭话,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拖鞋在这里。”阿七从床头方凳下拖出一双拖鞋来,回身又把他的长衫挂到衣架上,接着又去收拾桌子。
陈世龙看在眼里不响,但身子却睡不宁贴,倒像背上长了根刺在那里似的。他此时唯一的希望是,阿七早早离去,从此不来。
“小和尚!”阿七收拾完毕,坐下来说,“我有句话要问你。”
不理不好意思,陈世龙只得冷冷地答道:“你说好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烧过这么入味的鸭粥,你吃一碗好不好?”
想不到是这么一句话!陈世龙大出意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辛辛苦苦烧好,还要哀求别人来享用,仿佛吃她一碗鸭粥,就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似的。这叫人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来峻拒,只好这样推托:“已经都收拾好了,何必再费事——”
一句话没有完,阿七已站起身来,连连说道:“不费事,不费事!”说着,就走了出去。
陈世龙无法阻拦。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懊恼,是恨自己无用,连个阿七都对付不了!于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一面从床上仰身坐了起来,一面心中自语:何必像见了一条毒蛇似的怕她?越是这样躲她,她越要缠住不放。
等阿七笑嘻嘻地盛了粥来,他也不说一声“谢谢”,拾起筷子就吃,也像她一样,把酱萝卜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吃完一碗,再来一碗。
“味道不错吧?”阿七得意地问。
“不见得怎么样。”
“哼!”她撇一撇嘴,笑他言不由衷,“我烧的粥是不好,不过你的胃口还不错。”
“我的胃口是不好,不过不吃你不开心。”陈世龙学着她的语气说。
阿七不做声,静静地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滋味。
“现在该轮到我问句话了。”陈世龙放下空碗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有啥!说实话,我回去也没有事,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一夜到天亮都睡不着。跟你谈谈,心里好过些,谈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觉,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陈世龙对她的观感,跟刚进门时,已有不同,于是点点头答应:“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
阿七嫣然一笑,先把碗筷收了出去,重新沏了一壶茶来,就隔着一盏剔亮了的油灯,跟陈世龙闲谈。自然是她的话多,谈郁四的待人接物,说他“还算是有良心的”,只是耳朵软,喜欢听女儿的话。又说她本来已经死心塌地的预备跟郁四一辈子,哪知道中途出此变故?因而便发牢骚,说大家只骂风尘中人下贱,却不知从良也不是件容易事。
谈到这里就不是闲话了,“小和尚!”她说,“我今天下午去打听过了,你跟张家的亲事不假,我晚了一步!那么,你倒替我想想,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看她的神情是诚恳求教,陈世龙不能推托,想一想答道:“你自己总要有几句话摆出来,人家才好替你留意,譬如说,你吃不吃得苦,肯不肯做小?要怎么样的人品?说清楚了,我替你去找。这件事说难很难,说容易很容易,胡老板在这两三个月中,就做了三个媒。在这上面,就跟他做生意一样,顶有办法。我把你的事情托他,包你三个月之内,就有好消息。”
阿七不响,只是眨眼,仿佛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该“从”怎么样的一个“良人”。
“终身大事急不得!”陈世龙趁机劝她走路,“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已经吃过一次亏,不能再吃第二次。”
语气很诚恳,阿七觉得他说得很中听,便站起身来有告辞的模样。陈世龙的动作很快,把他从大经丝行带来的钉在亭柱上的一盏灯笼,取了下来,点了蜡烛,交在阿七手里。
“那么明朝会了!”
“明朝会,明朝会!”陈世龙灵机一动,下个伏笔,“不过这两天你怕不容易寻得着我。”
“怎么呢?”阿七问道,“这样子忙法?”
“是啊!说来你不相信,连知府衙门里的公事,我都要管。”
这也没有什么不能相信,阿七知道胡雪岩跟王大老爷是分不开的,既然陈世龙是胡雪岩的亲信,附带办些知府衙门的公事,也是情理中事。好在公事总在白天,晚上亦总要回家睡觉,不怕寻不着他。
陈世龙要避她的,正在晚上。看阿七现在的样子,硬的吓不走她,软的磨不过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然不能离开湖州,那就是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另外找房子搬家,第二个是住到大经丝行去。
细想一想,其实只有一个办法,搬到大经丝行,因为另外找房子搬家,别人问起来,总得有个说法,说是为了避阿七,则变成自己心虚,无私有弊了。同时,阿七说不定会到大经去找,自己在那里,比较好应付,否则,阿七在那里说两句不知轻重出入的话,引起嫌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打定了主意,安然入梦。第二天一早出门去看了几个素日有来往的小弟兄,一顿酒吃到下午三点钟,回家收拾随身衣服,带到大经丝行。
“来,来!”黄仪从屋里奔了出来,招手喊道,“今天我这个媒人有话跟你说了。”
邀他到房间里,一谈经过,陈世龙大出意外。据说郁四在这天早晨,特地到大经丝行来看老张,口称“亲家”,说陈世龙是他的小辈,现在当儿子一样看待,将来办喜事,男家归他主持,同时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聘金。
“你丈人老实,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特地来问我,这还有啥话说?我叫你老丈人认了亲家。”黄仪很高兴地说,“到底是占码头的人物,做事漂亮之至,送了我二百两银子,算是谢媒,不收他会不高兴,我也就老实,叨你老弟的光了。”
陈世龙听这一说,觉得面子十足,心里非常高兴,但不肯在脸上摆出来,怕黄仪发觉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一来,日子就急得不得了。”黄仪说道,“你丈母娘请我去吃中饭,当面跟我说,她要替女儿办嫁妆,起码要半年工夫,年底下来不及。看你的意思怎么样?我们先谈好了,再跟郁四叔去说。”
陈世龙有些不太愿意,想了想问道:“不晓得阿珠怎么说?”
“你问这话真没道理!她会怎么说,难道说越早出阁越好?”
想想不错,陈世龙失笑了,“这件事我做不来主。”他说,“要跟郁四叔、胡先生商量了再说。”
“难道你自己作不得你自己的主?”黄仪拿了郁四的、吃了张家的,不能不把情况弄清楚,“说句实话,你父母双亡,人家虽帮你的忙,到底不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两句话,陈世龙也听到过,但他的这头亲事,真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成家立业是一事的两面,为胡雪岩想,是要提拔陈世龙,也为了他自己的事业要觅个得力的帮手,引替陈世龙促成良缘,此刻各样生意,都在着着进展之中,到什么时候需要陈世龙出力,只有胡雪岩心里才有数,倘或正要用人的时候,他在忙着办喜事,岂不耽误了生意,那就不是胡雪岩的本意了。
除此以外,陈世龙还有一份感恩的心情,自从跟了胡雪岩,叫他“先生”,陈世龙才知道“师父,师父”,师真如父,为了尊敬“胡先生”,哪怕就没有耽误生意的顾虑,他也愿意请命而行。
见他沉吟不语,黄仪明白了,陈世龙必有他的难处,但女家也有女家的难处,要先让陈世龙明白,否则做媒人的两头传话,南辕北辙,就吃力而不讨好了。
“世龙,”他用劝告的语气说,“洞房花烛,一个人一生只一回,女家又是独养女儿,人家要好好预备嫁妆,因此耽误日子,我们做男家的要体谅。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到了十二三岁就在办嫁妆了,一办五六年,不足为奇。现在人家只要五六个月,不算多。你跟胡老板去说,他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一定会答应。”
“我也晓得他十之八九会答应,不过我不能不先跟他说一声。”
“那就行了。”黄仪指着他随身的衣包又问,“你主意改过了?觉得还是住到这里来方便,是不是?”
陈世龙灵机一动,阿七的事,不便对别人说,“媒人”这里正好说清楚,万一将来发生误会,有个有力的见证,于是叹口气说:“我是来‘逃难’!”
“咦!”黄仪大为惊异,而且颇为关切,“你有了什么麻烦,自己家里都不能住了!是不是欠了哪个的债?”
“债倒是债,不是钱债——”
听他说完经过,黄仪笑道:“真正是风流债!世龙,你倒是艳福不浅。”接着又用不胜羡慕的语气说,“到底是小伙子,有办法!”
“你还要拿人开胃!这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黄先生,你要帮我的忙。”
“你做得对,步子踏得很稳。不要紧,不要紧!”黄仪拍胸说道,“只要你自己把握得定,不受她的诱惑,一切有我。如果她寻上门来,我有绝妙一计对付她,包你一点麻烦都没有。”
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陈世龙关切以外,不免好奇,笑嘻嘻地问道:“黄先生,你这条妙计,可以不可以先跟我讲一讲?”
“天机不可泄漏!”黄仪定神想了一会,忽然问道,“有句话我再问一声,你确确实实晓得她跟郁四叔是好好分手的?不是吵散的?”
“看样子是这样。不然郁四叔也不是好说话的人。”
“等她来了,你躲起来,千万不要露面。我自有‘退敌’之方。”
陈世龙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在有了这块挡箭牌,诸事无碍,宽心一放。当时便住入他丈母娘替他布置的卧室。略略睡了片刻,复又出门去向郁四叔道谢,陪着他说了些闲话,再到张家,阿珠的娘对他是越发亲热了,但也像是越发客气了。
“我住到行里去了。”他这样告诉她,不说任何原因。
“原该这样。”阿珠的娘当然高兴,“以后你每天回家来吃饭,行里的伙食也还好,不过总没有在家里吃得舒服。”
他们这样在谈,阿珠一直躲在自己的屋中,她有许多话要问陈世龙,只是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陈世龙也是一样,不便闯进屋去,只不住遥望雪白纸窗中的一盏明灯、一条黑影,看看已无话可说,起身告辞,阿珠的娘没有留他,也没有提到阿珠,让他怏怏然地离去。
陈世龙一路走,一路在想,觉得他丈母娘仿佛有把他与阿珠隔绝开来的意思?这是为了什么?费人猜疑。当然,他不愿往不好的地方去猜,然而实在也无法说它是个好现象,只好自譬自解,当做一件偶然之事。
第二天一早起身,神清气爽、思虑敏锐而周密,觉得在湖州要找件正经事做,如果湖州无事,就当赶回杭州,看胡雪岩有何差遣,无所事事,坐享“清福”,绝不是善策。
于是他把整个情况细细思考一遍,发觉有件事情可以做,去打听打听丝的行情。这个行情是胡雪岩所急于想知道的,他在杭州一直也在打听,但销洋庄的丝,大部分出在湖州,在杭州打听湖州的行情,不一定准确,闲着无事,正好替胡雪岩在这方面出点力。
转念一想,这件事是黄仪熟悉,行情如有变化,他一定会写信给胡雪岩,自己何必白忙?倒是到县衙门里去看看那两位师爷,打听打听官场有什么消息,倘或平静无事,不如回杭州去的好。
结果是扑了个空,也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刑、钱两师爷的住处,关防甚严,向来不准闲杂人等乱闯,陈世龙跟杨用之他们并不熟悉,所以托听差通报进去,都挡驾不见。
陈世龙心里很不高兴,但想想是自己冒昧,又算长了一次经验。回到大经,枯坐无聊,想回自己住处去看看,刚踏出门,只见行里的一个小徒弟,匆匆赶来告诉他,说黄仪叫他来通知,让陈世龙赶紧从后门避开。
这是阿七寻上门来了。陈世龙好奇心起,反倒不肯走,只问:“可是有个堂客来看黄先生?”
“是的。”
“黄先生怎么跟她说?”
“黄先生笑嘻嘻地请她到里头坐。叫她‘七阿姐’。”
听这一说,陈世龙决定去窥探一番,遣走了那小徒弟,从侧门溜到黄仪那里。他的房间旁边就是楼梯,楼梯下面是堆储杂物之处,有一道门锁着,陈世龙悄悄开了锁,就躲在这里偷听。
“七阿姐!”他听见黄仪在说,“我倒不晓得你跟世龙相熟。”
“我们认识多年了。”
“这样说起来,你们是‘老相好’?”
黄仪的话过于率直,近乎粗鲁,听壁脚的陈世龙大为皱眉。就这时一线光亮,穿壁而入,壁上本来有个洞,刚才是为黄仪的背脊所挡住了,此刻他换了个地方坐,所以光线得以透过。陈世龙凭此指引,悄悄移步凑眼,阿七和黄仪恰好都在视界之中。
阿七打扮得很朴素,穿一件铁灰线春的薄棉袄,系着玄色洋绉的裙子,脂粉不施,只在鬓边簪一朵红花,这样打扮,在庄重中又显得很俏丽,徐娘风韵,着实迷人。
她的神色也很庄重,但一双眼睛不能动,一动便如波光潋滟,令人目炫。陈世龙顾得看,便顾不得听,想不起刚逝的这片刻工夫,两个人又对答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阿七略有愠色,必是黄仪说话太不客气的缘故。
“七阿姐!”黄仪在说,“既然你们规规矩矩,没啥纠葛,那么你来看世龙是为啥?”
“我有笔小小的款子,托他代为放息。现在要钱用,想请他替我抽回来。”
一听这话,陈世龙先是诧异,从而恼怒!这不是诬赖?她何尝有什么款子托自己放息?然而稍为多想一想,便即恍然,这是“烟熏鼠穴”之计,目的是要把自己逼出来跟她见面。这一计想得甚绝!怕黄仪难以应付了。
不然!黄仪听陈世龙谈过她跟郁四的情形,以前陈世龙连跟她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怎会替她经手银钱?而况郁四自己跟人合股开着聚成钱庄,如果阿七有私房,何不存在聚成生息,要来托陈世龙代放?
明知道她是假话,黄仪却不肯戳穿,只问:“你那笔钱是多少,要抽回多少?”
“不多,几百两银子,能抽回多少是多少。”
“好的。我替你转告。”
“谢谢你!”阿七略停一停又说,“不过我想要当面跟他算一算账。黄先生你看,我啥辰光来,可以见得着他的面?”
“说句实话,啥时光也见不着!”
“为啥?”
“为了他一见你七阿姐要着迷,我的责任有关。”
这句话很厉害!厉害在骤出不意,如当头霹雳一般,把盘算得好好的,预备一步一步逼出陈世龙来的阿七,震得七荤八素,枪法大乱,有些气馁了。
望着笑嘻嘻的,似乎不怀好意的黄仪,阿七很不服气,挺一挺腰,凸出了她那个鼓蓬蓬的胸脯说:“着迷不着迷,不去说它,我倒要请教黄先生,什么叫‘责任有关’?我要跟陈世龙见一见面,谈正经事,你为啥从中作梗?”
“陈世龙要讨亲了,是我做的媒,我对女家有责任,新郎官看见你着了迷,到时候出了什么花样,女家找我说话,我怎么交代?”黄仪又换了个位子,坐到她下首一张椅子上,隔着茶几凑过脸去问道,“七阿姐,你想呢,我这话在不在道理上?”
阿七气得脸色发白,冷笑连声:“有道理,有道理!”
陈世龙看在眼里,又觉得好笑,又有些不忍,他心里在想,黄仪如果是打算着把她气走,这一计便不高明了。因为他深知阿七的脾气,服软不服硬,越是如此,越惹得她心中不平,什么撒泼的花样都耍得出来,岂不是把事情搞得更糟?
正在有些失悔着急,只见黄仪又换了副神色,满脸疚歉,一片小心,“七阿姐,”他低声下气地说,“我言语冒犯,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哼,”阿七微微冷笑,“我怎么敢生你黄先生的气?”
“啊呀!”黄仪抓抓头皮,作出那万分伤脑筋的神气,“听这话,生气生得大了。七阿姐,我替你赔罪,你千万不要生气。”
听他这样说,阿七不好意思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没有。我生什么气?”
“真的不生气?”黄仪带着些逗弄的意味,“真的不生气,你就笑一笑。”
这怎么笑得出?阿七觉得这个人颇为难缠。定睛一看,只见黄仪的一双色眼瞪在自己胸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不怀好意!想起他的可恶,阿七决定要请他吃点苦头。
这样一转念,便先浮起一阵报复的快意,心境开朗,不觉嫣然一笑,秋波流转,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身斜睨着黄仪,欲语不语的,真有烟视媚行之致。
黄仪心里痒得仿佛有十七八只小手在搔抓似的,他原来的盘算,就是挺身自代,既替陈世龙解了围,自己又捡了个便宜,所以一上来不惜言语开罪,好教她对陈世龙先死了心,然后用“潘驴邓小闲”的“小”字诀,来叫她化嗔为喜。自己估量,这是着实要费一番精神的事,不想收功如此之速,因有喜出望外之感。
“七阿姐,”他开始挑逗,“我听世龙说过,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寂寞得很。可有这话?”
“是啊!”阿七把眼望着别处,似乎不好意思正视黄仪,“不然我还不会来寻陈世龙。”
“你现在就寻着他也没用了。陈世龙得新忘旧,一片心都在张家的阿珠小姐身上。”
听得这话,阿七的妒心又起,冷笑说道:“哼,阿珠我也见过,黄毛丫头也叫‘小姐’了,真正气数!”
“这都不去说它了,提起来你不开心。阿七姐,”黄仪试探着问,“你住哪里?”
“就住郁老头原来住的地方。现在是我一个人。”
“怪不得!一个住是太寂寞了些。”黄仪说道,“用个小大姐陪陪你嘛!”
“有一个。”阿七答道,“笨得像牛,蠢得像猪,一吃过夜饭就要打瞌盹,上了床像死人一样。”
“这样子,夜里就寂寞了。也没有人来看看你?”
“有哪个?鬼都没有得上门。”
“那么,”黄仪涎着脸说,“我来做‘鬼’好不好?”
“这,这叫什么话?”
“你说鬼都没得上门,我就做‘鬼’上你的门!”
“啊唷!”阿七双手环抱在胸前,作出不胜战栗的样子,“你来嘛就来!啥叫‘做鬼上门’,说得人吓兮兮地!”
这副神态虽是做作,却也可喜,而黄仪特感会心的是她那第一句话,认为无意流露,最见真情,只要能够上门,像她这种出身,自然不愁不能入幕。
心里这么在想,手上就随便了,“不要吓,不要吓!”他很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说说笑笑。”
阿七凝睇含笑,像是心里有什么不易为人知的高兴事在想,突然间,将手一夺,懔然说道:“不要动手动脚!”说着还转脸望了一下。
这在黄仪又有会心了,“动手动脚”不要紧,就怕让人看见。那容易!“怎么搞的呢?叫学生子去买点心,到现在还不来?”他这样自言自语着,奔了出去。
间壁的陈世龙却不免诧异,不懂阿七是什么意思。莫非真个孤衾难耐,有意接受黄仪的勾引?他想仔细看一看阿七的表情,无奈她背着身子,正朝窗外在望。就这时候,听得黄仪的脚步声,接着是关门声和落闩声。原来如此!陈世龙心想,黄仪心也太急了些,这下真有场“隔壁戏”好看了。
“你看我这地方怎么样?”黄仪走回来笑嘻嘻地说,“一门关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晓得了!”阿七慢慢点着头,伸出一只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的食指,指指戳戳地说,“你好坏!”
“坏!怎么坏法?”
“问你自己啊!”
“我倒不晓得。”黄仪又拉住了她的手,涎着脸说,“你倒说给我听听。”
“何必我说?”阿七把眼睛望着别处,“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对,说出来没意思。只要心里有数就是。”
一面说,一面把脸凑过去闻她。阿七只把脸往侧面仰了仰,但一双手被他拉着,就躲也躲不远,到底让他闻到了。
“好香!”黄仪仰脸闭眼,向空嗅了两下,同时一只手从她膀子上慢慢摸了上去。
他还在不胜陶醉,陈世龙却在替他担心了。因为阿七已经变态,眼睛渐渐睁圆,眉毛渐渐上竖,嘴巴渐渐闭紧,最后扬起她那只多肉的手,使劲一掌,打在黄仪脸上。
“啊!”黄仪大喊一声,睁开眼来,看到阿七的脸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打我?”他捂着脸问。
“打你个调戏良家妇女!”阿七很沉着地说。
“你!”黄仪像打雷似的暴喝一声,跳脚骂道,“你个臭婊子——”
一声没有骂完,脸上又着了一掌,这时才显出阿七的泼辣,抢步过去,从桌上拿起把剪刀扬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你嘴里再不干不净,我一剪刀扎出你的眼乌珠!”
不得了!陈世龙大为着急,要出人命了。幸好黄仪识趣,窘笑着说:“何必呢!这样子认真。早晓得你开不起玩笑,哪个孙子王八蛋跟你噜苏!”
“哼!”阿七把剪刀往桌上一抛,板着脸叱斥:“走!开门。我要走了。”
黄仪一言不发,乖乖地去开了门,放阿七走路。这一下陈世龙却受罪了,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把笑声憋住,直到黄仪走得远了,他才掩着嘴,溜了出来,急急忙忙奔到后面的废园中,捧着肚子,纵声大笑。
如果照以前的脾气,陈世龙一定会把黄仪的这个笑话散布出去,自从跟了胡雪岩,学到了许多人情世故,了解这必成黄仪深讳之事,不但不能讲出去,最好连黄仪面前,都要装作不知其事。不然便要遭忌,俗语说的“是非只为多开口”,正指此而言。
然而难题仍未解决,阿七仍旧会来,看她号为“水晶”,表里通明,好像胸无城府,想不到撒泼放刁也绝得很。那条“烟熏鼠穴”之计,十分厉害,不能听其自然。
这样就还是只好跟黄仪去商量。他特别谨慎,怕自己脸上的神色有异,也怕黄仪的心情还未能平贴,当时便不去找他,一个人出后门寻朋友一起吃晚饭,回到丝行,才踱到黄仪那里“打听消息”。
“怎么样?”他装得若无其事地,“你是怎么把她弄走的?”
“我告诉她,你跟阿珠的亲事,是我做的媒,我有责任,劝她以后不要来找你的麻烦。”
“她怎么说?”
“这个女人,坏得很!”黄仪恨恨地说,“她说有什么私房钱,托你替她放息。又说,要抽回本钱,最好跟你见个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贱货!没有男人不过门。”
听他此刻的话,想起他当时咆哮如虎,而结果如丧家之狗的神情,前后映照,使得陈世龙的肚肠根痒不可当,差点又笑出声来。
“事情真麻烦了!”黄仪又说,语气倒是平静了,见得他已好好想过,“现在已经不是躲的事。”
“怎么呢?”
“她到大经来寻你,有我在,总可以把她挡回去。就怕她不来,到处去放谣言,说你欠了她的钱,避不见面,逼得你非出面跟她理论不可。”黄仪抬眼望道,“你想这个女人坏不坏?”
照阿七的为人,还不至于这么坏!不过她如缠住不放,而自己又始终避不见面,怨恨交加,像她这样的女人就很难说了!因此,陈世龙吸着气,搓着手,显得颇为不安。
“好好一头亲事,不要坏在她手里!她现在逼得你没路走,世龙!你要早点想办法。”
“是啊!我现在不就是在向黄先生讨教?”
黄仪点点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深沉,沉思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办法是有一个。‘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想一劳永逸,唯有这条路好走。”
看样子是极狠的一着,陈世龙催他:“黄先生,你说,是怎么一条路?”
“听说你跟县衙门的刑名师爷很熟?”
“熟也不太熟。不过打着胡先生的旗号去,可以说得上话。”
“这就行了!”黄仪很轻松地,“阿七不是本地人,原籍高邮。你去托刑名师爷弄张牌票出来,转她个‘流娼’的罪名,递解回籍,滚她拉块妈妈咸鸭蛋!”
想不到是如此一计,实在太狠毒了一些,陈世龙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黄仪是这么一个人!以后共事,倒要好好防他。
“怎么样?”黄仪催问,“我是为你设想,非如此不足以放心!”
“是,是!我知道黄先生完全是为我。不过,”陈世龙亦颇多急智,把这重公案扯到了郁四身上,“其中碍着郁四叔,旁人不知道是我们出的花样,只当郁四叔放不过这样一个人,传到江湖上,郁四叔的声名不好听。”
“那不要紧。”黄仪拍着胸说,“郁四叔问起来,我替你一力承当。”
就表面看,黄仪这样够朋友,再不领情受教,就变成半吊子了。陈世龙十分机警,用欣然的语气答道:“黄先生这样子帮我的忙,还有什么说?我明天就去办。”
这当然是敷衍,陈世龙决不会照他的话去做的。一个人静下来想想,原意托黄仪帮忙,谁知越帮越忙,反倒额外添了些麻烦,所以心中甚为不快,早早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