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栈里的陈世龙去找了来,他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到松江接枪,已经用不着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见一见“丈母娘”。
“不必!”陈世龙说,“接枪的事情,也很麻烦,我跟了裘老爷去好了。”
“为什么呢?”胡雪岩倒有些诧异,心想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陈世龙不该不领情。
他何尝不领情,心里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别数日便如数年的阿珠,只是为了感恩图报,自愿出力。而这话他又不愿说,觉得说了便没意思了,因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观色,只需稍为用点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里暗暗欣慰,也不说破,只这样告诉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顺带公文一角’,湖州我一时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办。你不必到松江去了!”
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长辈的口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陈世龙只好点点头。
“第一件,你跟你郁四叔去说,如果有多余的头寸,我要用,请他汇到阜康来,期限最好长一点,利息我特别加厚。第二件——”
说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黄仪调开,但丝行才开始做,总得把这一“季”做出个起落来,净赚多少,该分多少花红,有个实实惠惠的交代,则宾主尽欢而散,才是正办。照目前这样子,仿佛有些过河拆桥,传出去于自己的名声有损。
“世龙,”他问,“你看黄仪这个人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来群。”陈世龙直抒观感。
“对!你说到了他的短处。”胡雪岩说,“你丈人自己说过,‘吃不住他’,我要想个办法,把他调开,不过目前还不到时候,你跟你丈人说,好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当办法。”
“我晓得了。”陈世龙又说,“郁四叔那里,最好请胡先生写封信。”
“信我是要写的,还有东西带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来,“我倒想起来了,老黄文墨很不错,我想请他来帮忙,专门替我写写信,你倒探探他的口气看!送他的酬劳,一定够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写信来告诉我。”
“这倒也不错。老黄这个人也只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己的,不跟人联手,一定做得好。”
这样商量定了,陈世龙便整整忙了两天,把胡雪岩要带到湖州送人的土仪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与食物,向阿珠献殷勤的胭脂花粉,一起采办齐全,再下一天就下了航船,直放湖州。
一上岸先到大经丝行,迎面就遇见阿珠的娘,心里没有预备,顿时搞得手足无措。首先称呼就为难,自然不能再叫“张太太”,但又老不出面皮喊声,“娘!”
阿珠的娘,却是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她说,“来,先坐了再说,你丈人也在里头。”说着,她自己先转身走了进去。
陈世龙定定神,心里在想,看这样子,丈母娘对自己是中意的,他唯一的顾虑,是怕阿珠的娘觉得受胡雪岩的好处太多,不一定以这头亲事为然,或者口中不说,心里起了个疙瘩。现在,这个疑虑似乎是多余的了。
由店堂绕过屏风,走入第二进就是客房,这时不是收丝的季节,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但旁边厢房却有人,是黄仪,在窗子里望见了便喊:“啊呀,新贵人上门了!”一路喊,一路抢了出来,笑脸迎人。
陈世龙有些发窘,站定了脚招呼一声:“黄先生,你好!”
“你发福了!”黄仪歪着头,从上到下把陈世龙端详了一遍,“上海住了几个月,样子变过了!”
这一说引起了阿珠的娘的注意,也是退后两步,直盯着陈世龙看。夷场上的衣饰总要漂亮些,又是“丈母娘看女婿”,所以她脸上的笑意越堆越浓,这样就更要惹得黄仪开玩笑。
“张太太,”他笑着说,“回去慢慢看!新贵人脸嫩,看得他不好意思了。”
“晓得他脸嫩,你就少说一两句!”阿珠的娘已经在卫护女婿,这样笑着说,“都到里头来坐!”
“对!”黄仪兴味盎然地,“我到里头来看你们‘见礼’。”
阿珠的娘心里一动,立刻有了个主意,她是体恤女婿,看陈世龙有点发窘,心里便想,“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总要有个媒人,或者男女两家都熟悉的亲友陪着,彼此才不致尴尬。现在陈世龙像个“没脚蟹”似的,要请黄仪来帮忙,媒人照规矩是两位,有了一个胡雪岩,另一个不是现成在眼前?
于是她说:“黄先生,我们女家的大媒是胡先生,男家的大媒老爷,拜托了你好不好?”
“怎么不好?现成的媒人,求之不得。”
陈世龙也听出丈母娘意存体恤,这样安排,再好不过,便向黄仪拱手作揖:“黄先生,我重重拜托!”
“好说,好说!”黄仪很高兴地,“那么,张太太,我要叫你亲家太太了!”
就这样说笑着,一起进了胡雪岩以前所住的那个院子,老张闻声迎了出来,也有意外的惊喜,陈世龙喊一声:“爹!”有了爹自然有娘,黄仪以媒人的身份,从中牵引,陈世龙便又替老张夫妇磕了头,正式见过礼,改了口,把阿珠的娘笑得合不拢口。
这时大经丝行里用的伙计,出店、烧饭司务,还有两三个缫丝的女工,都跑了来看热闹,因为陈世龙平常人缘极好,所以都替他高兴,但也多要开几句玩笑。陈世龙觉得最艰难的是见丈母娘这一关,这一关一过就不在乎,脸皮也厚了,随他们去说,只报以矜持的微笑。
然而另一个难关又来了,这一关不是他自己难过,是替阿珠担心,说巧不巧,阿珠从家里到丝行,一路走进来,就看见大家想笑不笑,已在怀疑,等踏入院子,第一眼就看见陈世龙,心里一慌,赶紧想溜,已来不及。
“阿珠!”老张在里头喊。
阿珠不理,依旧往外走,有个缫丝的女工叫阿翠,生性最好事,偏偏就在她身后,堵着门不让她出去。
“走开!”她低声怒喝。
“你不要逃嘛!”阿翠笑道,“又不是不认识。”
于是里面也笑,外面也笑,终于让阿珠夺门逃走,陈世龙才算松了一口气。
阿珠的娘记挂着女儿,同时为女婿设想,料知他一颗心也早就飞了出去,因而看一看天色,提议回家,顺便邀黄仪一起去吃晚饭。
黄仪大喜。他不喜欢赌钱,也不会花花草草在外头搞女人,甚至连旱烟都不抽,唯一的嗜好,是口腹之欲,这位“老板娘”的烹调手段,他是领教过的,只是在老张父女到上海去的那些日子,只有阿珠的娘带着个使女爱珍在家,他不便上门去叨扰。从老张回来以后,才又去吃过两次饭,家常肴馔,精洁有余,丰腆不足,未能大嚼,今天又是款待“毛脚女婿”,又是请媒人,自然有一顿称心满意的晚饭好吃了。
“你先去!”老张对他妻子说,“胡先生带来送人的东西,我跟世龙先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来。”
“今天也晚了,留到明天再说。”阿珠的娘这样嘱咐,“世龙就住在店里好了,要茶要水也方便。要住哪一间自己挑,挑好了叫他们打扫,铺盖到家里去拿。”
这番体贴,完全是父母之心,陈世龙极其感动,但也很不安,就此刻他已觉得岳家的恩情太重,不知何以报答。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越有恐惧不胜之情,于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励:“‘好女不穿嫁时衣’,这些首饰,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同时也记了胡雪岩对阿珠说过的那句话:“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买金刚钻。”两下凑在一起,陈世龙死心塌地了!
“爹!”等阿珠的娘一走,陈世龙这样对老张说,“你先陪了黄先生回去。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办完了就来。今天我仍旧回家去住,省得麻烦。”
“何必?”黄仪劝他,“明天一早来料理也一样。”
“不!”陈世龙固执地,“今日事,今日毕,明天有明天的事,积在一起,拖到后天,那就永远料理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已入中年的黄仪不断点头,“老张!”他说,“你这个女婿,人又变过了,不但聪明勤快,而且老成扎实!真正是乘龙快婿,恭喜,恭喜!”
老张是忠厚老实到了家的,自然更欣赏陈世龙的作风。要这样,后半世才有依靠!照他的想法,当时就想下手帮忙,但既邀了黄仪回家吃饭,也不便让他空等。就这踌躇之间,有了个主意,正不妨趁此机会跟黄仪先谈一谈如何办喜事。
陪他到家,刚一进门,里面阿珠便躲了开去。爱珍来开了门,第一个先寻陈世龙,看看不见,便失望地问了出来:“咦!姑少爷呢?”
骤然改口,老张倒是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随即答道:“在收拾东西,要等下才来。”
听这一说,爱珍便急忙到厨房里去报告消息。阿珠跟她一样失望,但似乎又觉得轻松。不过,还有个黄仪,这时一走出去,必定受窘,因而又有些上心事。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正忙得不可开交,要在个把钟头以内,弄出一桌像样的菜来,着实要费一番手脚。而且不但手脚忙,口中也不闭,一面调理咸酸,一面不厌其详地讲解,让阿珠都听得有些烦了。
“娘!”她说,“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讲空话?”
“你当是空话?”做母亲的大为不悦。
“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样是一样,你还不肯学!”阿珠的娘埋怨女儿,“虽然上头没有婆婆,旁人要说闲话,一把锅铲刀上没有点功夫,你想想,男人怎么会在家里耽得住?”
话是不中听,但看娘忙成这个样子,阿珠不肯再跟她争辩,只是一向撒娇惯了的,不顶句嘴办不到,便笑着说道:“随你,随你!你老太太喜欢噜苏,尽管去噜苏好了!”
阿珠的娘,实在也没有工夫“噜苏”了,却又惦记着外面,“你去听听!”她说,“黄先生跟你爹讲些什么?”
这句话正中下怀,阿珠随即出了厨房,躲在窗下,用发簪在窗纸上戳出个小孔,悄悄向外窥探。
外面一主一宾,神态各别,老张正襟危坐,显得极为郑重,黄仪却是翘着“二郎腿”,很随便的样子,这时正是他在说话。
“换个庚帖,方便得很,回头叫你们大小姐去买全帖来,我马上就写,男女两家,归我一手包办。还有啥?”
“还有,‘送日子’归男家。”老张停了一下又说,“世龙预备啥时候办喜事,拜托你问他一声。”
“这何必还要我问?”黄仪笑道,“你们翁婿这么熟的人,用得着我这个现成的媒人传话?”
“这也是规矩。总要请大媒老爷。”
“老张!”黄仪突然打断他的话说,“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一项,我该替女家效劳的。‘纳征’怎么说?”
“六礼”二字,老张倒听见过,“纳征”他就不懂了。后面的阿珠也在纳闷,听语气是不知出了什么花样,所以越发侧耳细听。
“纳征就是聘礼。这个上头,你们自己不好开口,我倒可以替你去问。”
“原来是聘礼,这个已经有了。想来你还不晓得,应该请你过目。”
于是老张亲自入内,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朱漆描金的拜盒出来,打开一看,是这么四件首饰,黄仪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龙送的。”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但却听见过许多说他慷慨的话,于今一看,果不其然。这位“东家”本性着实宽厚,就跟他一辈子亦何妨。
“好极,好极!”黄仪也替阿珠高兴,“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打扮出来,格外出色。我看老张,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做主,啥事情你不必问我,问他好了。”
这一句话,确是要言不烦,老张爽然若失,问了半天,原是白问,照现在这样子看,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等下倒不妨问问他。
又闲谈了好一会,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么点心来吃,总算还好,陈世龙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虽说结成至亲,不过多了一重名分,在岳家他仍旧应该像从前一样,才显得亲切自然,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所以招呼过后,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
一踏到后面,顶头就遇见阿珠,双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惊,但亦随即都在心头浮现了莫可言喻的喜悦。陈世龙只叫得一声:“阿珠!”便把一双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
“你有几天耽搁?”她很快地说,声音也很轻。
不问来,先问走,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已使得陈世龙回肠荡气,真想终老家乡,一辈子厮守着阿珠。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信一来就走。”
阿珠不响,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
陈世龙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走过她身边时,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荡,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忍拒绝,倚恃母亲的宽容,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便尽着由他握着。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阿珠眼尖,夺手便走。陈世龙也有些吃惊,搭讪着说:“爱珍,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一样是象牙篦箕,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爱珍很高兴地说,“谢谢姑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何况是“姑少爷”?他自己把这三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忽然发觉,他和张家的身份,都在无形中提高了!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张家的身份,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一时也不暇去细思,因为人已到了厨房,先喊一声:“娘!”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
“厨房里脏!”阿珠的娘一面煎鱼,一面大声说道,“你外头坐。”
“不要紧!”陈世龙不肯走。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刚刚下锅,油锅正“哗哗”地响,阿珠的娘全神贯注着,没有工夫跟他说话,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汤,盖上锅盖以后,才用围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问:“东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娘。”陈世龙又说,“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天气快冷了,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炉。”
“我哪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说,“下次不要买,啥也不要买,何必去花这些钱?再说,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切总要俭朴。”
话是好话,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不过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所以不答这句腔,把话题扯了开去。
就这样,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谈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断地,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阿珠的娘,一面忙着做菜,一面也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话,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但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有趣。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入座时又有一番谦让,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阿珠和她母亲,原可入席,而这天是例外,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将残肴撤下来,叫爱珍一起坐下,将就着吃了一顿。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请事皆毕,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老张回来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词令也不喜说话,所以黄仪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说话本有条理,记性又好,形容十里夷场的风光,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听得神往不止。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不要说陈世龙,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时,他向黄仪说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几时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对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是件很够劲的事,不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只问了声:“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
“他一时怕没有到湖州来的工夫。”陈世龙说,“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
“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
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账”,探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两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风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懊悔。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