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此契合,这顿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请的客又都是场面上人,每人都叫了两三个局,莺莺燕燕,此去彼来,弦管嗷嘈,热闹非凡。吃到九点多钟,又有人“翻台”,一直闹到子夜过后,才回裕记丝栈。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梦,老张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陈世龙一个人,泡了一壶好茶在等他们。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兴致勃勃地问。
“不困。”尤五问道,“你有啥事情要谈?”
“事情很多。”胡雪岩转脸说道,“世龙,你也一起听听,我今天替你找了个读洋文的先生。”
这一说,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说古应春!你们谈得怎么样?”
“谈得再好都没有了——”胡雪岩把他跟古应春在烟榻上的那一席对话,原原本本地说了给尤五听。
尤五比较深沉,喜怒不大形于颜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发现他眉目轩豁,这几天来阴沉沉的脸色,似乎悄然消失了。
“你的脑筋快,”他用徐缓而郑重的声音说,“倒想想看,跟他有什么事可以做联手的。”
“眼前就有一样,不过——”胡雪岩的尾音拖得很长。
“咦!”尤五诧异了,“有啥为难的话,说不出口?”
“我不晓得你跟卯金刀,到底有没有交情?”
“卯金刀”是指刘丽川,尤五当然明白,很快地答了句,“谈不上。”
“我这么在想,英国人反正做生意,枪炮可以卖给太平军,当然也可以卖给官军。今天我在席面上听说,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都为了卯金刀在伤脑筋,奏报出去,轻描淡写,好像是地方上闹事,其实是想多派兵,一仗把他打倒。既然如此,枪炮、火药是要紧的,我们好不好先替他们办个‘粮台’,等他们的兵一到,就好出队打仗。如果你认为这个办法可以,我马上到苏州去跑一趟,江苏巡抚许乃钊是我们杭州人,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见一见他。”
“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我不能做。”
“是因为‘圈吉’的关系?”胡雪岩问。
“圈吉”周,是指周立春,尤五点点头说:“一点不错,不过你跟他没有交情,你可以做。”
“那就算了。第一,要做,就是大家一起来;第二,人家也晓得我跟你的交情,如果你觉得有妨碍,我做了一样也有妨碍。”
尤五听得这话,大感快慰,他心里是巴不得胡雪岩不要做,但“光棍不断财路”,明明是笔好生意,自己不能叫他罢手,所以那样言不由衷地说“你可以做”。
“我还有第二条路子,浙江现在正在办团练。湖州由一位姓赵,名叫赵景贤的绅士出面,此人极其通达能干,跟王雪公的公谊私交都不错,我一说就可以成功。”
“那好!这笔军火生意,我们一起来做。”
“就有一样麻烦,要尤五哥你有办法才能成功。”胡雪岩说,“英国人的兵船开不到湖州,只能在上海交货,上海运到湖州,路上怕有危险。抢掉了怎么办?”
“危险也不过上海到嘉兴这一段,一进浙江境界,有官兵护送,哪个敢抢?至于这一段路,归我保险。”尤五又说,“反正我们漕帮弟兄现在都空在那里,要人要船都现成。借此让他们赚一笔水脚,事情再好都没有了。”
“这一说,在我们两个人就算定局了。说做就做,你倒再想想看,你那面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到的?”
尤五仔细想了想说:“你请浙江方面,替我们这里的督粮道来封公事,说要用松江漕帮的船运军火。这样,我对官面上就算有了交代。”
“这一定办得到。”胡雪岩转脸对陈世龙说,“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
“到杭州,还是到湖州?”
“先到杭州。如果王大老爷已经回任,你就再到湖州,寻着他算数。不错,”胡雪岩忽然又说,“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
“好的。啥时候走?”
“最多两三天,等我在这里接好头,写了信,马上就走。”
接头是跟古应春接头。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闺中,三个人又见了面,胡雪岩说了经过,问古应春,英国人肯不肯将枪炮、火药卖给这方面?
“有啥不肯?他们是做生意,只要价钱谈得拢,什么都卖。”古应春问道,“你要些什么东西,我好去谈。”
这下把胡雪岩难倒了,“这上面我一窍不通。”他说,“只要东西好就好。”
“不光是东西好坏,还有数目多少。总要有个约数,才好去谈,譬如洋枪,应该多少支?”
“总要一千支。”
“一千支!”古应春笑道,“你当一千支是小数目?我看办团练,有五百支洋枪就蛮好了。还有,要不要请教习?洋枪不是人人会放的,不会用,容易坏,坏了怎么修,都要事先盘算过。”
“应春兄,”胡雪岩拱拱手说,“你比我内行得太多了。索性你来弄个‘说帖’,岂不爽快?”
古应春慨然应诺,而且立刻动手。怡情老二亲自照料,移过“叫条子”用的笔砚来,磨浓了墨,却无纸可写,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过来,将就着用。
于是古应春一面提笔构思,一面过鸦片烟瘾,烟泡装上烟枪,枪嘴上接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里。十六筒烟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点,洋洋洒洒地写完,递到了胡雪岩手里。
胡雪岩自己不能动笔,看却会看,不但会看,而且目光锐利,像这些“说帖”,最要紧的是简洁,要几句话就能把那些大官儿说动心,才是上品。古应春的笔下很来得,但流畅有余,不免枝蔓,他把洋枪、火药的好处,原原本本谈起,好虽好,看来却有些吃力。胡雪岩心想,这个说帖,王有龄、赵景贤一定会看完,但递到黄宗汉手中,他有没有看完的耐心,就难说了。
“高明之至!”胡雪岩先声色不动地把说帖递给尤五。
“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
“雪岩兄,”古应春接口问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尽管说。”
“好极了!不过,应春兄,对外行不好说内行话,说了,人家也不懂。我看,前面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爱。”
“我懂!”古应春点点头,“现在谈洋务,都是些闭门造车、自说自话蒙人的玩意。那些谈枪、炮怎么样制造的道理,说句实话,也真没有几个人懂,我可以把它删节。删归删、添归添,你看,哪里还可以多说两句?”
“很好了。还有些地方不说也可以。”
这显然是客气话,古应春便说:“我这个人做事,不做则已,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何况是自己人,尽请直言。”
“既如此,我说出来请你斟酌,第一,说道光年间,‘英、法犯我,不幸丧师,症结所在,厥为刀矛不敌火器’,这句话一针见血,不过还可以着力说两句。”
“对!我自己也有这么个想法。”
“再有一层,应春兄,是不是可以加这么一段——”
胡雪岩所建议增加的是,说英国人运到上海的洋枪、火药有限,卖了给官军,就没有货色再卖给洪军及各地乱党,所以这方面多买一支,那方面就少得一支,出入之间,要以双倍计算。换句话说,官军花一支枪的钱,等于买了两支枪。
“你这个算法倒很精明,无奈不合实情。英国人的军械,来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不会有什么卖给这个,就不能再卖给那个的道理。”
“是的。应春兄,这种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过做官的不清楚,京里的皇上和军机大臣,更不会清楚。我们只要说得动听就是。”
古应春看着尤五笑了,尤五的话很爽直:“应春兄,这些花样,我的这位小爷叔最在行,你听他的,包定不错。”
“好!”古应春说,“我都懂了。如果没有别的话,我今天带回去,改好誊正,再连洋行里的估价单,一起开来交给你。”
“慢来!”尤五插嘴问道,“估价单怎么开法?”
“照例是二八回扣。”古应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说。”
听他的口气,显然不主张浮报价款的“戴帽子”。胡雪岩也觉得一方面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对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两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样。
“对!”尤五很诚恳地接受,“我原是怕你们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过,那就怎么样都是不错的了。”
“不过,”古应春接下来问,“除了洋枪,还有大炮,要不要劝浙江买?”
“这慢一点。浙江有个姓龚的,会造炮——”
姓龚的福建人,名叫龚振麟,曾经做过嘉兴县的县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炮局”。从明朝中叶以来,一直在仿制的“红衣大将军炮”,都用生铁翻砂,龚振麟却发明了铸炮铁模,著成‘图说’,还著了一本《枢机炮架新式图说》,在铸炮技术上,颇有改良。他的儿子名叫龚之棠,能得父传。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
“当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开花大炮’,但这话不能说!一说,炮局里的人当我们要敲他的饭碗,一定鸡蛋里挑骨头,多方挑剔,结果是连洋枪都不买。”
“雪岩兄,”古应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场里的毛病,被你说尽了。”
“官场、商场都一样!总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够不妒,什么事都可以成功!”
古应春和尤五,都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别融洽。在怡情院中,浅斟低酌,谈了许多开展的计划,一直到午夜散席,约定第二天下午,仍旧在原处见面。
古应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里,因为还有事要谈,所以胡雪岩就在怡情院“借干铺”。尤五要谈的是,他这天中午,和胡雪岩分手以后,到怡情院重新见面以前,所得来的一个消息。
听说,刘丽川跟英国人联系上了。夷场四周,英国人预备建筑围墙,不让官军进驻,也不准官军借道,但是英国人却预备开放陈家木桥,让刘丽川能够获得军火和粮食的接济。
“照这样子,上海一年半载,不会光复。我们的丝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现在先要作个打算。”
“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岩提出疑问,“上海的关税,是两江的命脉,总不会一直让英国人张牙舞爪,一定有对付的办法。”
“这也听说了。”尤五答道,“两江总督怡大人怡良,因为洋人助逆,早就预备禁止内地跟夷场通商。来源一断,我们在上海还有什么发展?”
“这话分两方面来说,来源一断,货价必高,对我们有利,没有货色,货价再高也无用,对我们无利。”胡雪岩说,“生意还是可以照常做,只要对我们不利的这方面能够避掉。”
“怎么避呢?就是避不掉!”
有个办法,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势力,呼应灵活,走私亦非难事,但犯法的勾当,胡雪岩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顺利,也犯不着去干犯法的勾当,就这一转念间,他把到口的话缩了回去。
“小爷叔,我想只有这么样,”尤五自己提出了一个办法,“尽量调动现款,就在上海收货,囤一段时间脱手。另外除了军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们再商量。顶好是我们漕帮弟兄能够一起出力的事,一则大家有口苦饭吃,二则也免得游手好闲去闯祸。”
胡雪岩听出尤五的话中,对漕帮生计日窘,怀有隐忧,既成知己,休戚相关,应该替他分忧,于是问起松江漕帮的困难,看有什么办法好想。这一谈就谈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归寝。
一觉睡到近午时分,胡雪岩为怡情院一个“大姐”喊醒,说有客来。起床一看是陈世龙,递上一封信,说是王有龄专程派人送了来的。启封细看,才知道新城县抗粮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鹤龄不负所望,协同地方绅士,设计擒获首要各犯,已经解到杭州审讯法办。
报告喜讯以外,接着便谈冬漕,因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运,决定改由浏河出口,这一来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须提早一个月启运,连带也就要提早催征,王有龄得要赶回湖州。同时又因为上海失守的缘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团练都在加紧办理,湖州亦不例外,虽说有赵景贤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责,不能不问。所苦的是,海运局的差使还不能摆脱,分身乏术,希望胡雪岩无论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许多事要当面商量。
看完信,胡雪岩又高兴、又为难,而且还有些困惑,高兴的是新城建功,为难的是他亦分身乏术,困惑的是嵇鹤龄应有酬庸,却未见提起。
怎么办?他定神想了想,决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两件事,可以先为王有龄做好。想停当了他告诉陈世龙说:“你回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接着,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谈漕米由浏河出口,尤五皱着眉说:“这麻烦大了!”
“怎么呢?”
“浏河在嘉定北面。”
“啊!”胡雪岩失声而呼,漕米驶运到浏河,由青浦、嘉定这一条路走,是不可能了。“那么,该怎么走呢?”
“要兜圈子!”尤五蘸着茶在桌上画出路线,“从嘉兴往北,由吴江、昆山、太仓到浏河。”
“这真是兜了个大圈子。”胡雪岩又问,“太仓是不是靠近嘉定?”
“是啊,太仓在嘉定西北,四五十里路。”说着,他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意思是要当心周立春劫漕米。
胡雪岩心里明白,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道:“尤五哥,你的生意来了,靠交情卖铜钿,浙江冬漕最后到浏河那段路,归你包运好不好?”
这是顺理成章、极妙的事,但尤五因为来之太易,反有天下哪有这种好事的感觉,一时竟茫然不知所答。
“怎么样?”胡雪岩催促着说,“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做主,只等你一句话,事情就算定局。”
“不晓得‘那方面’买不买我的账?”尤五踌躇着说。
出入关系,就在这一点上,所谓“靠交情,卖铜钿”也就是这一点,胡雪岩说道:“尤五哥,别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数,我不便说什么!”
“是的。”尤五深深点头,“这要我自己定主意。说实话,既然答应下来,要有肩胛,不能做连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这样,为求稳当,我只能暂且答应你。好在日子也还早,我托人跟‘圈吉’去打个招呼看看,如果口气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当没有说过这回事。你看怎么样?”
“你怎么说,怎么做。我们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么个办法。”
于是议定浙江漕船到吴江,归尤五接驳转运,到浏河海口为止。因为包运要担风险,水脚自然不能照常例计算。胡雪岩答应为他力争,多一个好一个。
谈完了一件谈第二件,这要去找古应春,胡雪岩估计情势,浙江当道不但一定会买洋枪,而且因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务亟待加强,所以对洋枪的需要,会倍感急迫。看准了这一点,不妨双管齐下,一面带说帖回去,劝浙江当道大批购买,一面带着现货回杭州,如果团练不用洋枪,就劝王有龄买了,供他的亲军小队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