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结束与洋商的对峙观望,胡雪岩准备卖丝 军火押运

结果刘不才不曾来,来了个古应春,带了由丝栈里转来的两封信,一封是尤五的,由陈世龙代笔,说杭州漕帮闹事,经过调处,已经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饮宴酬酢无虚日,所以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龄的,这封信就长了。

王有龄接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从苏州写给他的信,加上陈世龙带去的口信,都要在这封信中答复,所以足足写了七张纸,认得出是他的亲笔。这样一个浙江官场中的红人及能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居然能抽出工夫来写这么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就显得交情确是与众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说是“既感且愧”,因为尤五会同郁四,将浙江漕帮的纠纷,顺顺利利地处置停当,感情已是可感,而且还承他送了许多礼物,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认七姑奶奶作义妹一节,君子成人之美,而况又是旧雨新知双重的交情,自然乐从。问七姑奶奶什么时候到浙江,他好派专差来迎接。

“你看!”胡雪岩将前面两张信递了给古应春,接着又往下看。下面提到何桂清,说是接到他从苏州寄去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踪。何桂清认为能结识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万银子,这下是王有龄来赞扬胡雪岩了,说他的处置“高明之至”,这一万两银子,请胡雪岩替他记入账下,将来一起结算。

此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催促裘丰言早日回杭州,因为现在有个“优差”的机会,他可以设法谋取,“迟则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对了!”胡雪岩放下信问道,“‘酒糊涂’住在哪里?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昨天我倒忘了问你。”

“都弄好了,就因为五哥不在这里,路上没有交代好,不敢启运。”古应春又说,“刘三爷知道你要跟他碰头,去约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七姐那里去,留下口信请他们来。”

“那又何必在外头吃?还是到我们那里去。”

于是古应春和胡雪岩坐马车,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车招摇过市,另雇一顶小轿走。轿慢车快,等她到时,只见七姑奶奶正笑容满面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地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这一节,也就像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岩居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份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纡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芙蓉。

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

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

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

“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

“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

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不妨再来几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

“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慢点回来好了。”

胡雪岩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正‘酒糊涂’!一则要早早交差,人家等着洋枪在用,采运军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遥自在?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再则,”他把王有龄的信拿给他看,“雪公一番热心,你不要错过机会。”

等把信看完,裘丰言点点头说:“雪公的盛意,着实可感。不过,尤五哥不来,我也没办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让人家捷足先登了!”

这话也不错,于是胡雪岩又遇到一个难题。七姑奶奶看他们愁颜相向,忍不住要问:“小爷叔!到底为了啥?”

“老裘要运洋枪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进浙江地界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定要等五哥来,说妥当了才敢走。”

“是这样一桩事情!为啥早不跟我说?”

一听这话,胡雪岩和裘丰言精神一振,齐声说道:“七姐!你有办法?”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应春,“你知道这件事,也放在肚里不说,真正气数。”

“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古应春笑道,“闲话少说,你有办法就拿出来!”

七姑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尤五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她无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凑巧的是,古应春亲自去跑了一遍,竟一个也不曾找到。

“不要紧!”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汉的气概,毫不迟疑地说,“这段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晓得我。我送了裘老爷去。”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首先古应春就担心,“一船军火,不是好玩的事!”他说,“千斤重担你挑不挑得下来,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不要紧的。”

语气虽平静,而胡雪岩却听得出,愈平静愈显得倔强,他是深知她的脾气的,发现芙蓉也想说话,急忙抛过去一个阻止的眼色,然后装出欢然的神情说:“好极,好极!有七姐出马,一定一路顺风。老裘,就让七姐送你去好了。”

裘丰言知道胡雪岩这样说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应地也装出兴奋和感激的神态,拱拱手说:“多谢七姑奶奶,只是劳动玉步,于心不安。”

“没有多少路,只当到嘉兴去玩一趟。”

“慢点!”胡雪岩灵机一动,“我倒有个办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办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时还想不通,“那么,小爷叔你呢?”

“我是对不起,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认义兄,尤五一定要到场,来了又去,徒劳跋涉,而自己算来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办了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长去说媒。至于尤家兄妹与王有龄之间,要有个人从中传话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丰言。

裘丰言当然乐意效劳。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也觉得这样安排十分妥帖。只是一船军火,真个托付七姑奶奶保险,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谁也觉得太不妥当。

找个机会,古应春将胡雪岩和裘丰言拉到一边说道:“小爷叔,你真的信任我们那口子?她是‘女张飞’,你是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说,打算是有的。要我亲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爷’那里去搬救兵。”

“妙,妙!”古应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轻点!轻点!”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气你晓得的,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来,有一昼夜的工夫就够了。”

“那么,你预备啥时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

“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行?”

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怏怏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

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备齐总得六七百两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

“怎么样?”

“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

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

“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

“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怕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裘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的,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像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样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份,各各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像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份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肱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蹋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去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哪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单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毒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地说,“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于是七姑奶奶将刚刚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裘丰言也对梁四太太赞叹不止,这样谈到十点多钟,古应春和胡雪岩陆续归来,船已雇好,胡雪岩所买的东西,已直接送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里会齐,一起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