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两个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记丝栈。古应春得信赶来相会。见了胡雪岩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听取古应春谈上海的市面,丝价是涨了,由于庞二的支持,大家都齐心一致,待价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厉害,千方百计,自己到内地去收丝,辗转运到上海集中放洋。
“这局面当然不会长的,第一,费事,第二,成本不轻,第三,两江总督衙门等出了告示,为了维持威信,各处关卡,自然要派兵盘查,严禁闯关。照我看,”古应春很兴奋地说,“洋人快要就范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胡雪岩听此报告,自感欣慰。不过此行要办的事极多,得分缓急先后,一样一样来办。首先要打听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这就不晓得了!”古应春说,“学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岁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总打听得到的。这件事交给我。”
“不光是打听,有封紧要信要专人送去。”
“这也好办。你把信交给我好了。”
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谈浙江要买洋枪的事。古应春在由接到胡雪岩的信以后,已经作过初步联络,只是那个洋人到宁波去了,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暂且等待。
最急要的两件事谈过,那就该谈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岩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须得回避,所以一个眼色抛过去,尤五便托词去找朋友,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五哥,”古应春说,“我替老胡接风,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动刀动叉的,我也嫌麻烦,你们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岩便笑道:“老古,你瞒得我好!”
这一说,古应春立刻着急了,“你是说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瞒你,就是我不够朋友。”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如果你也不谅解我,我就没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地说给我听,大家一起想办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这头媒。”
听得这两句话,古应春大感宽慰,“我就是怕信里说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来了,所以索性不说。原是要等你来替我做个军师。”古应春说,“这件事搞成这么一个地步,你不晓得我心里的着急。真好有一比——”他咽着唾沫说不下去了。
“好比什么?”胡雪岩问道,“你作个比方,我就晓得你的难处在什么地方。”
“我好比‘鬼打墙’,不知道怎么一下会弄成了这个样子。”
胡雪岩笑着说:“酒能乱性,又碰着一向喜欢的人,生米下了锅,却又煮不成熟饭,实在急人!”
“对,对!”古应春抚掌称妙,“你这个比方真好。我和你说句心里的话,到了她那里,馋在眼里,饿在肚里,就是到不了嘴里,就为的是煮不成熟饭!”
“怎么?真的从那晚以后,就跟七姐没有‘好’过?”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话,说是七姑奶奶告诉过他,古应春从来没有在她那里留宿过一夜,如今又听他本人这样表示,心里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脱略,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鸳鸯未续,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极熟,无话不谈,论及闺阁,虽伤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于是胡雪岩便笑道:“干柴烈火,就只烧过那么一回,这倒有点奇怪了!”
“说破了,你就不觉得奇怪,我是为了两层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该当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说的,‘酒能乱性’,另当别论;第二,婚事还有周折,后果如何,颇难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说对不起七姐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内情的人,一定说我始乱终弃,洋场上好说闲话的人最多,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名声落在外面,那就不知道让人说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岩肃然起敬,“老古,”他收敛了笑容,说了句使古应春深感安慰的话,“照你这样的存心,姻缘也不会不成。时候还早,我先去看看七姐。”
古应春略一沉吟,这样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里去吃饭。今天家里还有点菜。”
这样的语气,显得古应春跟七姑奶奶已经像夫妇一样,只欠同圆好梦而已。同时也听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坏。一双两好,顺理成章的事,偏有那个“程咬金”来讲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种不服气的心思,当即拍胸说道:“老古,你放心!你们那位老族长,看我来对付他。”
“慢来,老胡!”古应春惴惴然地说,“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过书,你千万不可鲁莽,你倒说说看,是如何‘对付’?”
“‘对付’这两个字,好像不大好听。其实我不是想办法叫他‘吃瘪’,是想办法叫他服帖。”
“那就对了。”古应春欣然问道,“你快说来听听,让我也好高兴高兴!”
“此刻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只好说是放心。事情要做起来看,办法倒有一个,不过要我先跟七姐谈了再说。”
“啥时候谈?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就这样,我陪你去了以后,我到外国伙食店去买些野味,你就在那里谈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古应春便雇了一辆“亨斯美”的马车,到了棋盘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见面,七姑奶奶喜不自胜,“小爷叔,”她说,“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后,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贵人到,果不其然你来了!真正救命王菩萨!”接着又瞟着古应春说:“都是他们的姓不好!遇着这么一个牛脾气的老‘古’板,真把我气得胃气都要发了。”
“不要气,不要气!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包你也姓古!”
听得这话,古应春便站起身来,依照预先商量好的步骤,托词到洋人伙食店去买野味,离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态度便不同了,在古应春面前,她因为性子好强,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时与胡雪岩单独相处,就像真的遇见了亲叔叔似的,满脸委屈、凄惶,与她平常豪迈脱略的神态比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个人。
“小爷叔,”她用微带哭音的声调说,“你看我,不上不下怎么办?一辈子要争气,偏偏搞出这么件争不出气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实实在在是没脸见人。小爷叔,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要急!办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谨慎地问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们感情好得分不开,还是为了争面子?”
“两样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讲到面子,总是女人吃亏。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枪耍得自己扎伤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于听人的语气,入耳便觉话外有话,随即问道:“你耍的什么花枪?”
问到这话,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杂在一起,连胡雪岩那样精于鉴貌辨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怎么?”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说不出口就算了!”
“话是说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爷叔不相信。”
“这一点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别样本事没有,人家说话,是真是假,真到几成账,假到什么程度,都瞒不过我。”
“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变,变得诚恳了,“这话呢,实在要跟小爷叔才能说,连我五嫂那里,我都不肯说的。说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问小爷叔,外头怎么说我?”
“外头?哪里有外头!我只听五哥告诉过我。”
“他怎么说呢?”
“酒能乱性”之类的话,怎么说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这样答道:“五哥说,这件事不怪老古。”
话虽含蓄,七姑奶奶一听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像自轻自贱,天在上头,”她说,“实实在在没有那回事!”
“没有哪回事?”胡雪岩愕然。
这一问,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样口没遮拦的人,也不由得脸生红晕,她正一正脸色,敛眉低眼答道:“小爷叔是我长辈,说出来也不碍口,到今天为止,老古没有碰过我的身子。”
“原来是这回事!”胡雪岩越觉困惑,“那么,‘那回事’是怎么来的呢?”
“是我赖老古的。”
“为啥?”
“为啥!”七姑奶奶这时才扬起脸来,“难道连小爷叔你这样子的‘光棍玲珑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应春变卦,故意灌醉了他,赖他有了肌肤之亲,这样古应春为了责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应娶她了。
这个手法是连胡雪岩都梦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与一般妇女不同,也就在这个手法上充分显现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于如此大胆地作破釜沉舟之计,也不能不佩服!
不过,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当她亲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满,“你真真想得出!”他说,“不要说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说的话,真正叫正人君子。万一老古没有肩胛,你岂不是‘鞋子没有着,先倒落个样’?好好的人家,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面,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脸上都没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划算不划算?”
这句话说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异常不安,“啊哟哟!”她搓着手,吸着气说,“小爷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没有想到,会害五哥坍台!这!这怎么办呢?”
她这副着急的神态,胡雪岩从来没有见过,于心大为不忍,赶紧想安慰她,但灵机一动,觉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劝,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正好抓住了给她一个“教训”。
于是,他越发把脸板了起来,“七姐,”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说一句,你做事只顾自己高兴,不想想人家。像这种自毁名节的做法,坏你们尤家的名声,想来老太爷老太太在地下也会痛心。你的脾气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责备,涨红了脸,盈盈欲泪,只拿求取谅解和乞援的眼色看着胡雪岩。
“女人总是女人!”胡雪岩换了恳切柔和的声音说,“女人能干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这才是真正能干。如果你像男人那样子能干,只有嫁个没用的丈夫,才能显你的长处,不然,就绝不会有好结果。为啥呢,一个有骨气的丈夫,样样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场上扎丈夫的面子!”
七姑奶奶不响,倒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遇到的人总是夸她怎么能干,怎么能干,不是恭维她“女中丈夫”,就是说她比男人还管用,胡雪岩这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一细想,就像吃橄榄那样,上口酸涩,回味弥甘,这多少年在场面上处处占上风,但私底下作为一个女人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灯独对、衾寒枕单的时候,场面上“七姐、七姐”叫得好响的声音,一无用处,心里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愿烧饭洗衣裳,吃苦也有个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阴阳,万物有刚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样,那就是只阳不阴,只刚不柔,还成什么世界?再说,一对夫妻,都是阳刚的性子,怎么合得拢淘?七姐,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指名问到,七姑奶奶自然不会再沉默,应声答道:“不错!小爷叔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说这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子的脾气。”
“现在改也还来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极快。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说,“我试试看。”
“对!只要你有决心,要争口气,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说下去。
七姑奶奶当然要追问:“改不掉会怎么样呢?”
“改不掉?我说句老实话,你还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拢的。”
这句话她觉得说得过分,但不便争辩,只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爷叔的话。”七姑奶奶抢着说,“老古也常来常往,他没有说过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静地答说,“一则,这时候大家要客客气气;二则,男女双方,没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后的想法会变的!老古看重你的是心好,脾气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长处,变成短处,要把你的短处改过,变成长处。”
这两句话说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爷叔这两句话有学问,我要听!”
“那就对了,你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骂,何必去做?”胡雪岩接着又问,“七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睁大了一双眼问,“改啥姓?为啥?”
“这个姓,当然不辱没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问道,“还有句要紧话要问你,古家那位老族长见过你没有?”
“没有。他们古家什么人我也没有见过。”
“那好!一定成功。准定用我这条瞒天过海之计。”
胡雪岩这一计,是让王有龄认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说是义兄妹,所以要改姓王,古应春求亲要向王家去求,女家应允亲事,也由王有龄出面付庚帖。这一来,古家的老族长看在知府大老爷的面子上,就算真的晓得了实情,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何况既未谋面,要瞒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拢口,“小爷叔!”她说,“你真正是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头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手里。不过,”她忽然双眉微蹙,笑容渐敛,“王大老爷啥身份,我啥身份?怎么高攀得上?”
“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还有,”七姑奶奶又说,“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为你好,五哥无有不答应的,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会,通前彻后思量遍,没有啥行不通的,只有一点顾虑:自己像不像知府家的姑奶奶?
这样一想,便又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说,“要像个官家小姐!”
“对!这才是真的。”
就在这时候,只听辘辘马车声,自远而近,七姑奶奶是听惯了这声音的,说一声:“老古回来了!”随即掀开窗帘凝望。
胡雪岩也站起来看,只见暮霭中现出两条人影,隐约分辨得出,一个是古应春,一个是尤五。等上楼来一看,果然不错。古应春把一大包熏鹌鹑之类的野味交给七姑奶奶时,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么样?”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来隐隐存在的悒郁,一扫而空,所以问道,“老胡出了什么好主意?”
这一问,连尤五也是精神一振,双眼左右环视,从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脸上,显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动。她一直以为尤五对自己的麻烦,不闻不问,也不常来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内心相当不满,现在才知道他是如何关切!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请小爷叔告诉你们好了。”她说,“这件事要问五哥。”说完,翩然下楼,到厨房去了。
于是,胡雪岩把他的办法,为他们说了一遍。古应春十分兴奋,而尤五则比较沉着,所表示的意见,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顾虑过的。
“王大老爷跟你的交情,我是晓得的,一说一定成功。不过我们自己要照照镜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爷不嫌弃,旁人会说闲话。”
“五哥,你说这话,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你难道是那种怕旁人道长论短说闲话的人?”
尤五面有愧色,“自己人,我说实话,”他说,“这两年我真的有点怕事。俗语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我现在就常想到这两句话。”
胡、古两人都不作声,因为不知道尤五这话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觉得以保持沉默为宜。
“这不谈了。就照小爷叔的办法,我这里在礼节上应该如何预备,请小爷叔吩咐。”
“这是小事。眼前我们先要替老古筹划,事情要这样做法,就算原来所谈的亲事,已经不成功,另起炉灶娶王家的小姐。这样子才装得像。”
“对!”尤五又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要请小爷叔告诉阿七,这里不能再住了,先回松江去。”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话,对古应春笑道:“对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讲个蛮有趣的笑话。”
既是有趣的笑话,何不说来大家听听,偏要背着人去讲?可见这笑话与自己有关。不但古应春大感困扰,连尤五也觉得奇怪,等胡雪岩说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迹,他却真的笑了,笑声甚大,因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悦,自己妹子不管怎么样飞扬浮躁,到底还是玉洁冰清的!
“笑啥?”古应春真的忍不住了,走过来问道,“说来让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话,不约而同地对看了一眼,相互征询意见。
“这话应该说明白它!”尤五很认真地说。
要说当然该由胡雪岩来说,他把古应春拉到一边,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
“怪不得!”古应春失声而呼,心中有无比的宽慰,因为解消了他多少天来,只能存之于心愿,无法跟人去研究的一个疑团——当天五更梦醒,只见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夹袄在灯下独坐,眼下隐隐泪痕,然后就说,什么都给他了,要他对着灯起誓,永不变心。他也真的觉得愧对佳人,所以唯命是从。但有时静中回想,怎么样也记不起那股“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风光,更不用说真个销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难得的良宵,竟这样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度过,真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可惜。此刻才知道“猪八戒”是受了骗了。
然而受骗比不曾受骗好!古应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为了尽责任,此刻却又恢复到初见时的心境,“整顿全神注定卿”,是倾心爱慕,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务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来。”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说,“我实在饿了。”
这一说,尤五和古应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么费手脚的菜,一直不能开饭。正想下楼探望,只见七姑奶奶带着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盘上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吃广东鱼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晓得灵光不灵光。如果不好吃,你们骂老古,是他传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见。怎么个吃法?”
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走过去看,中间是个空的盛鱼翅的大冰盘,另外又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盛着鱼生、榨得干干的萝卜丝、油炸过的粉丝与馓子、盐、糖、麻油、胡椒之类的佐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细如发的绿色丝子,他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是橘树叶子,当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说,“要切得细,费了我好大的工夫。”
这样一个豪放不拘细节的“女张飞”,能静下心来花这样的细功夫,胡雪岩颇为惊异,同时也相当感动,不由得就说了声:“真难为你!”
“先不要恭维我,尝了味道再说。”
于是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所有的佐料都倾入大冰盘,搅拌匀了,胡雪岩夹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别有风味。
“拿酒来!”好久不曾开口的尤五说,“今天要好好敬小爷叔几杯酒。”
这一顿酒,喝得极其舒畅,胡雪岩成了“众矢之的”,三个人纷纷酬劝,喝到八分,吃了两碗鱼生及第粥,通体皆暖,乘兴说道:“五哥,我们去走走!”
“你想到哪里去?”尤五问。
“走着再说。”
他们俩站了起来,古应春亦接踵而起,喊了声:“七姐!”然后歉意地说,“老胡第一天到,我该陪陪他。”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性情变过了,这一变也不过方寸一念之间。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吃讲茶、讲斤头,没啥稀奇,上刀山、下油锅,照样也不会皱一皱眉。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个女人,好人家的女儿,还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总要拢出女人的样子来,不要让人家背后骂一句“强盗婆”!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觉得古应春的这句话,会让她五哥和胡雪岩误会她离不开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爷叔来了,你理当陪他,何必跟我来说?像是我管头管脚,拿你管得多么凶似的。真正气数!”说完,还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像青眼,而且讲话也合道理,所以古应春被骂了还是心悦诚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拦住古应春,他是给他们方便,料知在这事有转机,难题将可解消的时候,他们俩必有一番款款深谈,但如果这样说,即使古应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往自己这方面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几句话要说,你不必陪我。”
“那么,”古应春踌躇着问道,“你们在哪里?我回头来寻你们。”
“这样,”尤五向胡雪岩说,“我们到老二那里去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