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此马来头大”,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备的坐骑,现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长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州一带逃去。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要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用不着怕!”
“不过,路很远,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
“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为他筹划,好一会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
“勉强可以。”
“贵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他们去做。”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驿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得快。”
紧急驿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全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也只得走一站,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马。
“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然后与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宸桥,何都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行进。
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点钟到了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关。
“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恳切相劝,“胡大人,我说实话,你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为求稳当,还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么样?”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左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当然。不会耽误你老的工夫。”
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为官军驻扎,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跟蒋方伯多少年了?”
“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能替代他?”
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一直萦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像何桂清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唯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唯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棠这条路子了。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
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督部堂”,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中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进门一看,一个矮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的,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须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辩,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生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帖,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
“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德,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查。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么,光墉倒有几句话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
“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
“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衢州,千方百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他要我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
“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命,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
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像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了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
“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
“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向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
“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
“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
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
“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怎么样个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效。”
“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百姓;第三,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迭连声地说,“尽管请说。”
“我报效这批米,绝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
“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
“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克复,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窖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
“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第,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所不至。以后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大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子,左右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为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分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义心肠。军兴以来,杭州被祸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抚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槃槃,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过面了?”
“是!”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
“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
“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个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
“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
“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份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只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足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愿意替他多做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
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待价而沽”。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庸,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
“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个主意。”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
“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盘踞东南十几年,搜刮得很不少,现在要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
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颇有些见机而作的长毛,发了财退藏于密,洪杨一旦平定,从逆的当然要依国法治罪。可是叛逆虽罪在不赦,而被裹胁从逆的人很多,办不胜办。株连过众,扰攘不安,亦非大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辈,应该略施薄惩,愿打愿罚,各听其便。
“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反正手头也是不义之财,舍了一笔,换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何乐不为?”
“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来做人,只怕还要站出来做官。”
“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像这种人,要捐他两笔。”
“怎么呢?”
“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
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
“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
“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
胡雪岩不做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
“这怕——”
“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像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
“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
“是。我尽力而为。”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我想叫‘罚捐’。”
“罚捐倒也名副其实。不过——”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
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节而定,与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
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担当?
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是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决定暂时先用了再说。
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见,全在大人做主。”
“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
“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来报销的根据。”
“好!准定这样办。”左宗棠大为赞赏,“‘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必有退步。’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这笔巨款,为赛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要各省自己筹饷,而且还要协解‘京饷’。如果说,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款好了。”
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才回杭州。归来的这番风光,与去时大不相同,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自不在话下,最使他惊异的是,到了武林门外,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士,包括张秀才在内,其余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此外,还有一顶绿呢大轿,放在城门洞里,更不知作何用处。
胡雪岩颇为困惑,“是接我的吗?”他问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刘不才和小张,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了。果然,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高声说道:“这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驾,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动问,却不待他开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同时说道:“请胡大人下马,换大轿吧!”
“是这样的,”小张赶紧代为解释,“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绿呢大轿是蒋方伯自己用的,特为来伺候。”
“是!”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将蒋益澧的一份名帖与一份请柬递了上来,“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特为交代,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只为有几件紧要公事,立等结果,分不开身。敝上又说: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有好些事等着商量。”
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小张所说的“消息”,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蒋益澧立等会面,当然是因为“万事莫如赈济急”,一切善后事宜,都待他来作了决定,方能动手兴办。
领会及此,他觉得不宜先跟蒋益澧见面。但此刻的蒋益澧等于一省长官,这样殷勤相待,如果不领他的情,是件很失礼的事,必得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过去。
他的心思很快,下马之顷,已想好了一套说辞,“拜烦回复贵上,”他说,“我也急于要进见,有好些公事请示。不过,这几天来回奔波,身上脏得不成样子,这样子去见长官,太不恭敬。等我稍为抹一抹身子,换一套干净衣服,马上就去。贵上的绿呢大轿,不是我该坐的,不过却之不恭,请你关照轿班,空轿子跟着我去好了。”
于是先到张家暂息,将善后应办的大事,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写了个大概,方始应约赴宴。
相见欢然,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上面写的是:“善后急要事项”,一共七条:
第一,掩埋尸体,限半个月完竣。大兵之后大疫,此不仅为安亡魂,亦防疫疠。
第二,办理施粥,以半年为期。公家拨给米粮,交地方公正绅士监督办理。
第三,凡粮食、衣着、砖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招商贩运,免除厘税,以广招徕。
第四,访查殉难忠烈,采访事迹,奏请建立昭忠祠。
第五,贼营拔出妇女,访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应尽全力筹办。
第七,恢复书院,优待士子。
“应该,应该!”蒋益澧说,“我无不同意。至于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动公事,请雪翁告诉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谢芗翁成全浙江百姓。不过眼前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芗翁格外支持。”胡雪岩率直说道,“弟兄们的纪律一定要维持。”
蒋益澧脸一红,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纪律不好,不过,他亦有所辩解:“说实话,弟兄们亦是饿得久了——”
“芗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饷、我负责,军纪、请芗翁负责。”
蒋益澧心想,胡雪岩现在直接可以见左宗棠,而且据说言听计从,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说,再交下来,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决心来办。
于是他决定了两个办法:一是出告示重申军纪,违者就地正法;二是他从第二天开始,整天坐镇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亲自执行军法。
这一来,纪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后事宜,亦就比较容易着手,只是苦了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身上掉了好几斤的肉,不过始终精神奕奕,毫无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轿,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胡雪岩。
“惨得很!”左宗棠脸上很少有那样沮丧的颜色,“军兴以来,我也到过好些地方,从没有见过杭州这样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万。”胡雪岩答说。
“现在呢?”
“七万多。”
“七万多?”左宗棠嗟叹着,忽然抬眼问道,“雪翁,不说八万,不说六万,独说七万多,请问何所据而云然?”
“这是大概的估计。不过,亦不是空口瞎说。”胡雪岩答道,“是从各处施粥厂、平粜处发出的‘筹子’算出来的。”
“好极!”左宗棠极为嘉许,“雪翁真正才大心细。照你看,现在办善后,当务之急是哪几样?”
“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兴旺,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税收,亦会增加。于公于私,都有莫大的好处。”
“这无非在整饬纪律四个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尽管到杭州来做生意。如果吃了亏,准他们直接到我衙门来投诉,我一定严办。”
“有大人这句话,他们就敢来了。”胡雪岩又问,“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包罗太广,目前以赈抚为主,善后局是否可以改为赈抚局?”
“不错!这个意见很好。”左宗棠随即下条子照办,一切如旧,只是换了个名字。
赈抚局的公事,麻烦而琐碎,占去了胡雪岩许多的工夫,以致想见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间。
这样迁延了半个月,专折奏报克复杭州的折差,已由京里回到杭州,为左宗棠个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内阁奉口谕: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江军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有方。着加恩赏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此外,蒋益澧亦赏穿黄马褂,“所有在事出力将士,着左宗棠查明,择优保举。”
消息一传,全城文武官员,够得上资格见总督的无不肃具衣冠,到总督行辕去叩贺。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黄马褂,分班接见,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岩随着候补道员同班磕头,特为嘱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门口,将他留了下来。
等宾僚散尽,左宗棠在花厅与胡雪岩以便服相见。一见少不得再次致贺,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对朝廷益难报称,紧接着又向胡雪岩致歉,说克复杭州有功人员报奖,奏稿已经办好,即将拜发,其中并无胡雪岩的名字,因为第一次保案,只限于破城将士,以后奏保办理地方善后人员,一定将他列为首位。
胡雪岩自然要道谢,同时简单扼要地报告办理善后的进展,奉“以工代赈,振兴市面”八个字为宗旨,这样一方面办了赈济,一方面做了复旧的工作。左宗棠不断点头,表示满意,然后问起胡雪岩有何困难。
“困难当然很多,言不胜言,也不敢麻烦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会料理,请大人放心。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已经三月下旬了,转眼‘五荒六月’,家家要应付眼前。青黄不接的当口,能够过得去,都因为有个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还了债好过年,大人,今年只怕难了!”
一句话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惊,搓着手说:“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时候,如果耽误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说这话,两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这件事着实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劝农这件事,该怎么样做法?”
“大人古书读得多,列朝列代,都有大乱,大乱之后,怎么帮乡下人下田生产,想来总记得明明白白?”
“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说,“我看,这方面是汉初办得好,薄太后的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才真是与民休息。就不知道当今两宫太后,能否像薄太后那样?”
胡雪岩不懂黄老之学,用于政务,便是无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汉文帝的生母。不过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这两句成语是听得懂,便紧接着他的话说:“真正再明白不过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办法也很简单,三个字:不骚扰!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无穷。”
“当然,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说一说,命令中要禁止些什么?”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说,“第一,军饷的来源是厘金、是殷实大户的捐献,与种田的老百姓无干。今年的钱粮,想来大人总要奏请豁免的,就怕各县的‘户书’假名追征旧欠。那一来,老百姓就吓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么行?”左宗棠神色凛然地,“若有此事,简直毫无心肝了,杀无赦!”
“第二,怕弟兄们抓差拉夫。”
“这也不会。我早就下令严禁,征差要给价。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农忙季节,一律不准骚扰,而且还要保护。”左宗棠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怕弟兄们杀耕牛!”
“那也不会,谁杀耕牛,我就杀他。”
“大人肯这样卫护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于种籽、农具,我去备办,将来是由公家贷放,还是平价现卖,请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么样,东西早预备在那里,总是不错的!”
“不错,不错。请你去预备,也要请你垫款。”左宗棠说道,“除了钱以外,我这里什么都好商量。”
“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钱以外,什么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请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还用说,要人要公事,你尽管开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属的丝,是浙西的命脉,养蚕又是件极麻烦的事,以蚕叫‘蚕宝宝’,娇嫩得很,家家关门闭户,轮流守夜,按时喂食,生客上门都不接待的。如今蒋方伯正带兵攻打湖州,大军到处,可能连茶水饭食都不预备,可是这一来,蚕就不能养了。还有,养蚕全靠桑叶,倘或弟兄们砍了桑树当柴烧,蚕宝宝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噢,”左宗棠很注意地,“我平日对经济实用之学,亦颇肯留意,倒不知道养蚕有这么多讲究。照你所说,关系极重,我得赶紧通知蒋芗泉,格外保护。除了不准弟兄骚扰以外,最要防备湖州城里的长毛突围乱窜,扰害养蚕人家。”
“大人这么下令,事情就不要紧了!”胡雪岩欣慰地说,“江南是四月里一个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话:‘做天难做四月天’,因为插秧、养蚕都在四月里,一个要雨,一个要晴。托朝廷的鸿福,大人的威望,下个月风调雨顺,军务顺手,让这一个月平平安安过去,浙江就可以苦出头了!”
“我知道了,总想法子如大家的愿就是。”说到这里,左宗棠眉心打了个结,“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没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岩没有听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进一步的解释,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户部与兵部的书办。
“户部与兵部的书办,盼望肃清长毛之心,比谁都殷切,在他们看,平了洪杨,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围,洪秀全已如釜底游魂。李少荃的淮军,攻克常州,亦是指顾间事,常州一下,淮军长驱西进,会合苦守镇江的冯子材,经丹阳驰援曾九,看起来可以在江宁吃粽子了。”
“没有那么快!”胡雪岩接口便答。
这一答,使得左宗棠错愕而不悦,“何以见得?”他问。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太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莫非论兵我还不如你?因而很见机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议论。不过,我在上海那两年,听到看到,关于李中丞的性情,自以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来,他未必肯带兵西进,因为,他不会那么傻,去分曾九帅一心想独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这么想?”
“只怕我想得不对。”
“不会错!”左宗棠叹口气,“我一直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不肯承认我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李少荃总算也是个翰林,肚子里的货色,虽只不过温熟了一部《诗经》,忠君爱国的道理总也懂的,而况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负君父灭此大盗,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约而同,就见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错。论少荃的为人,倒还不致巴结曾九,只为他老师节制五省军务,帘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热,屈己从人。至于他对曾九,虽不便明助,暗底下却要帮忙,助饷助械,尽力而为,所以金陵克复的日子,仍旧不会远。”
“是的。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江宁合围,外援断绝,城里的存粮一完,长毛也就完了。照我看,总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时候就有麻烦了。你先看这个。”
说着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厚甸甸地,总有十来张信笺,他检视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两张,递了给胡雪岩。
这两张信笺中,谈的是一件事,也就是报告一个消息。说兵部与户部的书办,眼看洪杨肃清在即,军务告竣,要办军费报销,无不额手相庆。但以湘淮两军,起自田间,将领不谙规制,必不知军费应如何报销。因而有人出头,邀约户兵两部的书办,商定了包揽的办法,多雇书手,备办笔墨纸张,专程南下,就地为湘淮两军代办报销。一切不用费心,只照例奉送“部费”即可。在他们看,这是利人利己的两全之计,必为湘淮两军乐于接纳,所以不但已有成议,而且已经筹集了两万银子,作为“本钱”,光是办购置造报销的连史纸,就将琉璃厂几家纸店的存货都搜空了。
“这个花样倒不错!”胡雪岩有意出以轻松的姿态,“不过这笔‘部费’可观。我替殉节的王中丞经手过,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这话啰!”左宗棠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我前后用过上千万的银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万银子。哪里来这笔闲钱,且不去说它,就有这笔闲钱,我也不愿意塞狗洞。你倒想个法子看,怎么样打消了它!”
“打消是容易,放句话出去挡驾就是。可是以后呢?恐怕不胜其烦了!军费报销是最噜苏的事,一案核销,有几年不结的。大人倒仔细想一想,宝贵的精神,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上头?”
“不!”左宗棠大不以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办报销。军费报销,在乾隆年间最认真,部里书办的花样也最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如今我又何必低头?户部也没有资格跟我要账!”
这话说得太霸道了些。诚然,湘军和淮军的军费,都是在地方自筹,户部并没有支付过,但在地方自筹,不管是厘金、捐募,总是公款,何至于户部连要个账都没有资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话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问着,“有何高见,请指教!”
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
“是啊!不过事情来了,我可是脱不了麻烦。”
“就有麻烦,也不至于比两江来得大。”
这一说,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动曾相去顶?”他问。
这是指曾国藩,他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也算入阁拜相,所以称之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点点头答说:“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比较容易见效。”
“我也想到过,没有用。曾相忧谗畏讥,胆小如鼠,最近还有密折,请朝廷另简亲信大臣,分任重责。你想,他怎么肯不避嫌疑,奏请免办报销?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
“难处就在这里。”胡雪岩说,“军务究竟尚未告竣,贸贸然奏请免办报销,反会节外生枝,惹起无谓的麻烦。”
“可是消弭隐患,此刻就得着手。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然后说动堂官,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一经定案,要打消就难了。”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决不能说是多余,而且由他的“书办勾结司员”这句话,触机而有灵感,不假思索地答说:“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关上就拿书办挡了回去。”
“嗯,嗯!”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说,“你这话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个挡法呢?”
“这等大事,书办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说的,得要勾结司官。司官给他们来盆冷水,迎头一浇,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紧要关头,挺身出来讲话,只要有理,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
“话是有理。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
“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等,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
“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
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他问,“他的号,是叫夔石吗?”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
“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见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
“何以见得?雪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处处得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帽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
“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他的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像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像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唯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
“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这一下,左宗棠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调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来,湘淮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骆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葆桢、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个个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
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去过。”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
“他一个人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绝不至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
“这倭相国是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么,”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
“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有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又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须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一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
“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
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丞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且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
“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像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俗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时想到了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横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据说——”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
“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
“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一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夹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拾中断的话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
“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生,还不曾会试,好像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的。”
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可举。
“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里似的,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
“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
“知道得不多。”
“那么,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
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
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职。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牵连到骆秉章,说湖南巡抚衙门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湖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宝青。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贿,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官文的宠妾是胡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林翼为“胡大哥”。这位胡老太太的义女,常对官文说:“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事都托付给胡大哥,包你不错。”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
“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也暴,应该虚心克己,以期名实相称。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裂!我甚为筠仙危。”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亦有很冷隽的时候。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针锋相对,妙不可言。”
左宗棠说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焘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会倒要好好结识。
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说,“我有时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利。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郭筠仙虽然官声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这番话,左宗棠说得很郑重,很深,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话外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先告辞。”
“也好!”左宗棠说,“以后你来,不必拘定时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还有,刚才我跟你谈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