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济典后面一条巷子问一声“唐朝奉住哪里?”自会指点给他看。
是唐子韶亲自应的门,一见面便说:“今天很冷,请楼上坐。”
楼上升了火盆,板壁缝隙上新糊的白纸条,外面虽然风大,里头却是温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议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直贡呢夹袄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着烟盘说。
“谢谢!你自己来。”周少棠说,“我没有瘾,不过喜欢躺烟盘。”
“那就来靠一靠。”
唐子韶命丫头点了烟灯,然后去捧出一只大锦盒来,放在烟盘下方说道:“周先生,你先看几样玉器。”
两人相对躺了下来,唐子韶抽大烟,周少棠便打开锦盒,鉴赏玉器。那锦盒是做了隔板的,第一层上面三块汉玉,每一块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长,六七分宽,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识得最后四个字。
“这是‘刚卯’。”周少棠指着最后四个字说,“一定有这四个字:‘莫我敢当’。”
“喔,”唐子韶故意问说,“刚卯作啥用场?”
“辟邪的。”
“刚卯的刚好懂,既然辟邪,当然要刚强。”唐子韶说,“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刘’,汉朝是姓刘的天下。还有一个说法,要在正月里选一个,所以叫刚卯。”
“周先生真正内行。”
“玩儿汉玉,这些门道总要懂的。”说着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着烟灯细看。
“你看这三块刚卯,怎么样?”
“都还不错。不过——”
唐子韶见他缩口不语,便抬眼问道:“不过不值钱?”
“也不好说不值钱。”周少棠没有再说下去。
唐子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几万银子的亏欠,拿这些东西来作抵,还差得远,因而也就不必再问了,只伸手揭开隔板说道:“这样东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没有见过。”
周少棠拿起来一看,确是初见,是很大的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大约八寸见方,刻成一个圆环,再由圆环中心向外刻线,每条线的末端有个数目字,从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条线,刻得极细极深极均匀。
“这是啥?像个罗盘。”
“不错,同罗盘差不多,是日规。”
“日规?”周少棠反复细看,“玉倒确是汉玉,好像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竖起大拇指说,“出土不过三四年,是归化城出土的。”
“喔,”周少棠对此物颇感兴趣,“这块玉啥价钱?”
“刚刚出土,以前也没有过同样的东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说,“原只要当一千银子,我还了他五百,最后当了七百银子。这样东西,要遇见识货的,可以卖好价钱。”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块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块把玩时,只听得楼梯上有响声,便即侧身静听。
“你去问问老爷,饭开在哪里?”
语声发自外面那间屋子,清脆而沉着,从语声的韵味中,想象得到月如是过了风信年华,正将步入徐娘阶段的年龄。这样在咫尺之外,发号司令,指挥丫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露面?转念到此,周少棠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怅惘之感。
此时丫头进来请示,唐子韶已经交代,饭就开在楼上,理由仍旧是楼上比较暖和。接着,门帘启处,周少棠眼前一亮,进来的少妇,约可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鹅蛋形的脸上长了一双极明亮的杏眼,眼风闪处,像有股什么力量,将周少棠从烟榻上弹了起来,望着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是小妾月如。”在烧烟的唐子韶,拿烟笼子指点着说,“月如,这是周老爷,你见一见。”
“喔,是姨太太!”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月如裣衽作礼,“周老爷我好像哪里见过。”
“你自然见过。”唐子韶说,“那天阜康门口搭了高台,几句话说得挤兑的人鸦雀无声,就是周老爷。”
“啊!我想起来了。”月如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惊喜交集,“那天我同邻居去看了热闹回来,谈周老爷谈了两三天。周老爷的口才,真正没话说,这倒还在其次,大家都说周老爷的义气,真正少见。胡大先生是胡财神,平常捧财神的不晓得多少,到了财神落难,好比变了瘟神,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爷看不过,出来说公道话。如今一看周老爷的相貌,就晓得是行善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有大福气的厚道君子。”
这番话说得周少棠心上像熨过一样服贴,当然,他也有数,“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中已经递过点子来了。
“好说,好说!”周少棠说,“我亦久闻唐姨太太贤惠能干,是我们老唐的贤内助。”
唐子韶一听称呼都改过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随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丢烟枪,蹶然而起,口中说道:“好吃酒了。”
其时方桌已经搭开,自然是请周少棠上坐,但只唐子韶侧面相陪。菜并非如何讲究,但颇为入味。周少棠喜爱糟腌之物,所以对糟蒸白鱼、家乡肉、醉蟹这三样肴馔,格外欣赏,听说家乡肉、醉蟹并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赞不绝口了。
周少棠的谈锋很健,兴致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饮剧谈,相当投机。当然,话题都是轻松有趣的。
“老唐,”周少棠问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们徽州人,好比票号都是山西人,而且听说只有太谷、平遥这两三府的人。这是啥道理?”
“这话,周先生,别人问我,我就装糊涂,随便敷衍几句,你老哥问到,我不能不跟你谈来历。不过,说起来不是啥体面的事。”
“喔,怎么呢?”
“明朝嘉靖年间,有个我们徽州人,叫汪直,你晓得不晓得?”
“我只晓得嘉靖年间有个‘打严嵩’的邹应龙,不晓得啥汪直。”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汪直是个汉奸。”
“汉奸?莫非像秦桧一样私通外国。”
“一点不错。”唐子韶答说,“不过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那时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们中国,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陆,两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向导,带他们一路奸淫掳掠。倭寇很下作,放抢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要,不过有的带不走,带走了,到他们日本也未见得有用,所以汪直动了个脑筋,开爿典当,什么东西都好当,老百姓来当东西,不过是幌子,说穿了,不过替日本人销赃而已。”
“怪不得了,你们那笔字像鬼画符,说话用‘切口’,原来都有讲究的。”周少棠说,“这是犯法的事情,当然是用同乡人。”
“不过,话要说回来,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产养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谋生,呼朋招友,同乡照顾同乡,也是迫不得己。”
“你们徽州人做生意,实在厉害,像扬州的大盐商,问起来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说,“像汪直这样子,做了汉奸,还替日本人销赃,倒不怕公家抓他法办?”
“这也是有个原因的,当时的巡按御史,后来做了巡抚的胡宗宪,也是徽州人,虽不说包庇,念在同乡份上,略为高一高手,事情就过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总好商量。”唐子韶举杯相邀,“来,来,周先生干一杯。”
最后那两句话,加上敬酒的动作,意在言外,灼然可见,但周少棠装作不觉,干了酒,将话题扯了开去,“那个胡宗宪,你说他是巡按御史,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他又问了一句,“真的权柄这么大?”
“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
“王金龙是小生扮的,好像刚刚出道,哪有这样子的威风?戏总是戏。”
谈到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明朝的进士,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进士,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放出来不过是个‘老虎班’的知县。明朝的进士,一点‘巡按御史’赏尚方宝剑,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威风得不得了。我讲个故事,周先生你就晓得巡按御史的权柄了。”
据说明朝有个富人,生两个女儿,长女嫁武官,次女嫁了个寒士,富人不免有势利之见,所以次婿受了许多委屈。及至次婿两榜及第,点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长婿恰好在河南南阳当总兵。御史七品,总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阳,第二天五更时分,尚未起身,长婿已来禀请开操阅兵,那次婿想到当年岳家待他们连襟二人,炎凉各异,一时感慨,在枕上口占一绝:“黄草坡前万甲兵,碧纱帐里一书生,于今应识诗文贵,卧听元戎报五更。”
既然“有诗为证”,周少棠不能不信,而且触类旁通,有所领悟,“这样说起来,《三堂会审》左右的红袍、蓝袍,应该是藩司同臬司?”他问,“我猜得对不对?”
“一点不错。”
“藩司、臬司旁坐陪审,那么居中坐的,身份应该是巡抚?”
“胡宗宪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改为浙江巡抚的。”
“那就是了。”周少棠惋惜地说,“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
这就是说,胡雪岩如果遇见一个能像胡宗宪照顾同乡汪直那样的巡抚,他的典当就不至于会查封。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意接口。
“周先生,”唐子韶忽然说道,“公济有好些满当的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看?”
周少棠不想贪这个小便宜,但亦不愿一口谢绝,便即问说:“有没有啥比较特别,外面少见的东西?”
“有,有,多得很。”唐子韶想了一会说,“快要过年了,有一堂灯,我劝周先生买了回去,到正月十五挂起来,包管出色。”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免诧异,上元的花灯,竹篾彩纸所糊,以新奇为贵,他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上当铺?
因此,他愣了一下问道:“这种灯大概不是纸扎货?”
“当然。不然怎么好来当?”唐子韶说,“灯是绢灯,样子不多,大致照宫灯的式样,以六角形为主。绢上画人物仕女,各种故事,架子是活动的,用过了收拾干净,折起包好,明年再用。海宁一带,通行这种灯。周先生没有看过?”
“没有。”
“周先生看过了就晓得了。这种灯不是哄小伢儿的纸扎走马灯,要有身份的人家,请有身份的客人吃春酒,厅上、廊上挂起来,手里端杯酒,慢慢赏鉴绢上的各家画画。当然,也可以做它多少条灯谜,挂在灯上,请客人来打。这是文文静静的玩法,像周先生现在也够身份了,应该置办这么一堂灯。”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常想在身份上力争上流,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过交道,已俨然在缙绅先生之列,所以对唐子韶的话,颇为动心,想了一下问道:“办这么一堂灯,不晓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说,“这种灯,高下相差很大,好坏就在画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见得肯来画花灯,值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是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了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府的平湖县,到了嘉庆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来通知,说‘首柜’得了急病,请老爷马上去。”
典当司事,分为“内缺”、“外缺”两种,外缺的头脑,称为“首柜”,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珍贵之物送上柜台,必经首柜鉴定估价,是个极重要的职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顿时忧形于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尽管请。我也要告辞了。”
“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我们的事也要紧的。”接着便喊,“月如,月如。”
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声失陪,下楼而去。
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计的传说,起了几分戒心。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问到子女,因话搭话,谈锋很健,却很自然,完全是不拘礼的闲话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觉中,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也少不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悃。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
“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
“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
“那就以一壶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
“香一筒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享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
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像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几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入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
“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
“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件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全,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人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泫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同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问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周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了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做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的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始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诘,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关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急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说你的太太是填房,这么说年纪还轻。”
“她属猴的,今年三十六。”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她比我大五岁。”
“看起来大了十五岁都不止。”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与,定必完全了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来跟他谈判的人。然则自己就必须考虑了,要不要跟她谈,如果不谈,现在该是走的时候了。
但一想到走,顿有不舍之意,这样就自然而然在思索,应该如何谈法?决定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阿嫂,你晓得不晓得老周亏空了多少?”
“我想,总有三四万银子吧?”
“不止。”
“喔,是多少呢?”
“起码加个倍。”
一听这话,月如发愣,怔怔地看着周少棠——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生平最凄凉的事,居然挤出来一副“急泪”。
周少棠大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帮忙,一定帮忙。”他问,“老唐眼前凑得出多少现银?”
“现银?”月如想了一下说,“现银大概只有两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饰。”
“你的首饰值多少?”
“顶多也不过两三千。”
“两个两三千,就有五六千银子了。”周少棠又问,“你们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万多银子,不过一时也寻不着买主。”
“西湖田俏得很,不过十天半个月,就有买主。”
“十天半个月来得及来不及?”
这句话使得周少棠大为惊异,因为问到这话,就显得她很懂公事。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是指“马大老爷”复命而言,既受藩宪之委,当然要克期复命,如果事情摆不平,据实呈复,唐子韶立即便有缧绁之灾。
照此看来,必是唐子韶已彻底研究过案情,想到过各种后果,预先教好了她如何进言,如何应付。自己千万要小心,莫中圈套。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来得及怎么样,来不及又怎么样?”
“如果来得及最好,来不及的话,要请周老爷同马大老爷打个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压一压,先不要报上去?”
“这恐怕难。”
就在这时,周少棠已经打定主意,由于发现唐子韶与月如,是打算用施之于胡雪岩的手法来对付他,因而激发了报复的念头,决定先占个便宜再说。
“阿嫂,”他突然说道,“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等老唐来了,商量一个办法,我一定帮你们的忙。不过,阿嫂,我帮了忙,有啥好处?”
“周老爷,你这话说得太小气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处才肯帮忙?”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帮朋友的忙,总要由心里发出来的念头,时时刻刻想到,帮忙才帮得切实。不然,看到想起,过后就忘记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气。”
“那么,你说,你想要啥好处?”
“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阿嫂交代我的事。”说着,周少棠伸出手去,指着她的拇指问,“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微笑着。
“好不好?”她忽然问说。
“什么好不好?”
“我的膀子啊!摸起来舒服不舒服?”
“舒服,真舒服。”
“这就是我的好处。”月如说道,“想起我的好处,不要忘记我托你的事。”
“不会,不会!不过,可惜。”
“可惜点啥?”
“好处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处?”说着,月如站起身来,双足一转,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腿上。
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轻薄。不过他脑筋仍旧很清楚,双眼注意着房门,两耳细听楼梯上的动静,心里在说,只要不脱衣服不上床,就让唐子韶撞见了也不要紧。
话虽如此,要把握得住却不大容易,他的心里像火烧那样,一次又一次,按捺不住想做进一步的行动的意念越来越强,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推开月如,将在靠窗一张半桌上放着的一杯冷茶,拿起来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心里比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罢手,喘着气说:“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见了你会着迷。”
“瞎说八道。”月如瞪起眼说,“你听人家嚼舌头!”
“无风不起浪,总有点因头吧?”
“因头,就像你现在一样,你喜欢我,我就让你摸一摸、亲一亲,还会有啥花样?莫非你就看得我那么贱?”
“我哪里敢?”周少棠坐回原处,一把拉住她,恢复原样,但这回自觉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说喜欢你就让我摸一摸、亲一亲,我就照你的话做。”说着,一手搂过她来亲她的嘴。
月如很驯顺地,毫无挣扎之意,让他亲了一会,将头往后一仰问道:“我给你的好处,够不够多?”
“够多。”
“那么,你呢?”
“我怎么?”
“你答应我的事。”
“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忘记掉呢?”月如说道,“你对着灯光菩萨罚个咒。”
赌神罚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视的,略作盘算以后说道:“阿嫂,我答应帮你的忙,暂时让马大老爷把你们的事情压一压,不过压一压不是不了了之。你不要弄错,这是公事,就算马大老爷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叫他怎么办,他也不会听我的。”
“这一层我明白,不过,我倒要问你,你打算叫他怎么办?”
“我叫他打个折扣。”
“几折?”
“你说呢?”
“要我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你肯这样做,我再给你好处。”
周少棠心中一动,笑嘻嘻地问道:“什么好处?”
月如不做声,灵活的眼珠不断地在转,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样了,很冷静地戒备着。
突然间,楼梯上的响动打破了沉默,而且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声,当然是唐子韶回来了。
“周老爷,”月如一本正经地说,“等下当着我们老爷,你不要说什么疯话。”接着,起身迎了过去。
这一番叮嘱,使周少棠颇有异样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夫妇商量好的一档把戏,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经,而且她又何以会顾虑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会说“疯话”?这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疑问,但一时却无暇细想,因为唐子韶已经回来了,他少不得也要顾虑到礼貌,起身含笑目迎。
“对不起,对不起!”唐子韶抢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没有啥,没有啥!”周少棠故意说疯话,“我同阿嫂谈得蛮投机的,削梨给我吃,还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转脸看着月如,“我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你的手怎么割破的?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月如关切地问,“赵先生怎么样了?”
赵先生便是公济典得急病的“首柜”,唐子韶答说:“暂时不要紧了。亏得大先生给我的那枝好参,一味‘独参汤’总算扳回来了。”接下来他又说,“你赶快烧两筒烟,我先过瘾要紧。来,来,周先生,我们躺下来谈。”
于是宾主二人在烟盘两旁躺了下来,月如端张小凳子坐在两人之间,开灯烧烟,唐子韶便谈赵先生的病情,周少棠无心细听,支支吾吾地应着,很注意月如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等两筒鸦片抽过,月如开口了,“刚刚我同周老爷叹了你的苦经,亏空也是没办法。”她说,“周老爷很帮忙,先请马大老爷把公事压一压,我们赶紧凑一笔钱出来,了这件事。”
“是啊!事情出来了,总要了的,周先生肯帮我们的忙,就算遇到救星了。”
“周老爷说,亏空很多,只好打个折扣来了。我们那笔西湖田,周老爷说,有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脱手。你如今不便出面,只好请周老爷代为觅个买主。”月如又说,“当然,中人钱或许周老爷,我们还是要照送的。”
谈来谈去,唐子韶方面谈出来一个结果,他承诺在十天之内,凑出两万四千银子,以出售他的西湖田为主要财源,其次是月如的首饰、唐子韶的古董。如果再不够,有什么卖什么,凑够了为止。
现在要轮到周少棠说话了,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马逢时呈报顺利接收的公事一报上去,唐子韶的责任便已卸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他不认账又将如何?当然,他可以要唐子韶写张借据,但“杀人偿命”,有官府来作主;“欠债还钱”两造是可以和解的,俗语说,“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唐子韶有心赖债,催讨无着,反倒闹得沸沸扬扬,问起来“唐子韶怎么会欠你两万四千银子,你跟唐子韶不过点头之交,倒舍得把大笔银子借给他?”那时无言以对,势必拆穿真相,变成“羊肉没有吃,先惹一身臊”,太犯不着了。
由于沉吟不语的时间太久,唐子韶与月如都慢慢猜到了他的心事。唐子韶决定自己先表示态度。
“周先生,你一定是在想,空口讲白话,对马大老爷不好开口,是不是?”
既然他猜到了,周少棠不必否认,“不错,”他说,“我是中间人,两面都要交代。”
“这样子,我叫月如先把首饰捡出来,刚才看过的汉玉,也请你带了去,请你变价。至于西湖田,也请你代觅买主,我把红契交了给你。”
凡是缴过契税,由官府钤了印的,称为“红契”。但这不过是上手的原始凭证,收到了不至于另生纠葛,根本上买卖还是要订立契约,没有买契,光有红契,不能凭以营业,而况唐子韶可用失窃的理由挂失,原有的红契等于废纸。
唐子韶很机警,看周少棠是骗不到的内行,立即又补上一句:“当然,要抵押给你,请老杨做中。”
周少棠心中一动,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同老杨一起到公济典来看你,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好,好!我等候两位大驾。”
“辰光不早,再谈下去要天亮了。”周少棠起身说道,“多谢,多谢!明朝会。”
“这一盒玉器,你带了去。”
“不,不!”周少棠双手乱摇,坚决不受,然后向月如说道,“阿嫂,真正多谢,今天这顿饭,比吃鱼翅席还要落胃。”
“哪里,哪里。周老爷有空尽管请过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烧出来请你尝尝。”
“好极,好极!一定要来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