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开拓出一条康庄大道。前面讲过,在汉朝,敢拍着胸膛说如此大话的人,黄霸算一个,张敞算一个。黄霸的仕途之道,是用钱砸开,然后空手从基层一路搏到中央。张敞也挺牛,祖父一代为太守,父亲一辈为光禄大夫,他却一不等,二不靠,主动到基层工作,也是一路打拼,空手搏高位。不过,就功力而言,黄霸天下第一,那都是公认的。张敞呢,他功力生猛,那也是被公认的。
在霍光时代,张敞就已经崭露头角。让他初显身手的人,是那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的刘贺。曾记否,当初刘贺吊儿郎当,好好的长安城,被他当成游乐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于是,张敞也看不过去,上了一道谏书,劝刘贺不要老大不小的还玩,该做点于世于己有利的事。
那时,对刘贺来说,不要说奏书,就是天要打他、劈他、轰他,照玩不误。所以,张敞的奏书,肯定是打水漂了。然而,张敞的上书对另外一个人来说,是很有必要的。
那个人,当然就是霍光。霍光想废刘贺,苦无帮手,张敞上奏,帮了他一个大忙。张敞上奏后,刘贺不听,霍光就有话说了。既然刘贺都不听劝,整天就知道玩,不理政事,那就让他浑蛋下去吧。
果然,张敞上书的十天后,刘贺就被废了。刘贺一废,张敞名声大震。他因为敢于说话,深受霍光喜爱,不久就升官了,当了豫州刺史。
张敞当刺史的时候,黄霸也在长安混,但是档次还很低。可事实证明,先跑在前面的,未必就是田径高手,笑在前面的,未必就能笑到最后。不久,张敞就想哭了。
张敞为啥想哭,因为有人要修理他,而修理他的人,竟是一手提拔他的霍光。霍光之所以要修理张敞,是因为他发现张敞这人不是很听话,经常变着花样来顶撞,于是决定送张敞一双小鞋,然后把他打发到函谷关守关,让他吹够西北风。
打那以后,张敞就变成了一个大忙人。忙什么呢?忙着反思。不久,霍光逝世,刘病已大权在握,就把张敞从函谷关召回。刘病已给张敞出了一个条件:我给你升官,你得替我办件大事。
刘病已的条件是这样的,我让你当山阳太守,你帮我搞定那里的盗贼,然后顺便帮我监视一个人。
你猜那个人是谁,竟然是刘贺。
刘贺被废后,封国也被撤为郡属,他原来封国所在地里边,被划出一小块地盘,让刘贺定居,那居住地就属于山阳郡范围内。
从理论上说,刘贺对刘病已不会构成什么威胁。首先,刘贺窝囊废一个,胸无大志,能干啥事?其次,当年跟随他蹭吃蹭喝还蹭官当的那帮人,早化鬼去了,起哄的人和跑腿的人都没几个,他能做成什么事?
但是,刘病已还是不放心,十万分地不放心,决定派张敞去长期蹲守,监视刘贺。于是,忙完了反思,张敞接着就是忙做卧底。
看过《无间道》的人都知道,那个卧底工作,真不是一般的人能做的。刘贺家奴多少,今天去哪买菜,买了什么菜,明天去哪里逛街,为什么要逛街,诸如此类,张敞都必须派人全天候监视。仅做此项,当然还不够。张敞还得寻找借口,亲自登门拜访,聊聊天,谈谈天气,试探刘贺心情有啥不满,有啥变化。
忙活多年,张敞认为,他的卧底生涯,应该结束了。
张敞之所以有如此想法,是因为他经过长期观察,认定刘病已完全不必再担忧刘贺还能制造麻烦。为了让刘病已充分相信他的判断,他写了一篇报告交了上去。报告很长,却相当精彩,如果换个名字叫《刘贺的烦恼人生》,完全可以当短篇小说发表。
张敞是这样描述刘贺的:算起来,刘贺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他小眼睛,尖鼻子,长得人高马大,脸上永远是菜色,还得了痛苦的风湿病,走起路来相当困难。他外形颓废,精神也是相当委靡。有一次我问他,昌邑有好多猫头鹰,他顺着应道:“是啊是啊,以前我去长安的时候,长安里都没有猫头鹰,不知道怎么搞的,回来时就遇见不少猫头鹰了。”(刘贺曾为昌邑王。猫头鹰素有恶名,据传,长大后,会吃掉亲娘。)
总之,无论从衣服、举止,还是言语来看,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刘贺——白痴一个。
刘贺的确萎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昔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游戏天下的浪荡子,竟然委靡不振得没了人样。说真的,刘贺变成这个样子,连刘病已读了张敞的报告,心里都替他难过。
两相比较,多年前,一个在民间到处游荡,穿行于人生丛林中,苦苦寻找和等待光明之神;一个在封国享受众人前呼后拥的待遇,整天遛狗斗鸡,突然一天,被传往长安,一呼天下应,好不惬意。多年之后,时光仿佛才一眨眼,一切都变了。一个彪炳史册,一个遗臭万年。
有时候,命运真无趣。刘病已本以为,刘贺余心不死,可能会卷土重来。一想到这,他就紧张兮兮,不得不小心提防。现在,听张敞这么一说,刘贺都成废人了,刘病已心里顿然失落。这就好像一个武林高手,苦练功夫,等待某天与人对决,突然有一天,别人告诉他,对手功夫被废了,比武只好取消。
刘病已发觉,派张敞去做卧底,的确没白费工夫。问题是,如果让他长期守着一个白痴,是不是太无聊了呢?
对张敞来说,什么事才最有聊呢?当然是做点实事。做实事有很多种,张敞自以为,他最拿手的不是走乡窜村,普及礼教,更不是抬凤引雀,而是追捕强盗。用一句很时髦的话来说,哪里有强盗,哪里就需要张敞。
在汉朝,强盗一直都是热门行当。特别是汉武大帝末期,强盗之花,遍布天下,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到了刘病已当皇帝,尽管国家经济好转,但是强盗之花处处开这个顽疾还是没治好,让刘病已极为头痛。
头痛当然不能只医头。为了整治地方治安,刘病已决定从中央挑选治世之臣,到各郡努力打黑,彻底挖除黑社会这颗毒瘤。于是,当张敞完成卧底工作后,马上给刘病已上了一道奏书,主动要求调离山阳郡。
张敞想去哪里?看看张敞写的奏书就知道了。他是这样写的:我当山阳郡太守这些年,山阳郡五十万人口,没有被抓到的强盗,不到八十个。剩下的这帮盗匪,对山阳郡的治安,根本构不成威胁。所以,搞得我现在很闲,整天无所事事。我听说勃海和胶东那边强盗极多,又很凶猛,经常攻击官府,绑架诸侯。我没什么特长,就是不怕死。如果陛下能将我调往以上两地,我将义不容辞,奋不顾身,将打黑事业进行到底。
很快的,张敞的奏书就送到长安。刘病已一看,一下子就笑了。
张敞心里想什么,刘病已还是能猜出几分的。他知道,让张敞去山阳当卧底,的确是委屈了点。但是不派卧底不行,因为他心里不踏实。张敞在山阳郡蹲守多年,的确也闲够了,可能就想早点离开山阳那闲地方。现在,监视刘贺都是多余的了。既然张敞要出来做事,那就成全他吧。于是乎,刘病已下了一道诏,拜张敞为胶东国国相,赐三十斤黄金,作为奖金和路费。
自汉朝开国以来,汉朝官吏当中,从来没少过打黑英雄。然而在刘病已时代,最能打黑,并打出政绩的人,数赵广汉为最。可是赵广汉的打黑做法,属休克疗法,硬伤极多。他最大的问题表现于,对于强盗,只管抓和杀,不管教育。所以,他的打黑方法,实际上就是治标不治本,落下的后遗症很是可怕。
知道赵广汉为什么被砍了吗?这还是赵广汉自找的。他杀气重,积德少,为了个人利益,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总是拿起刀来要喊要杀的。所以,也就不怪刘病已不客气,将他拖出去砍了。
所以,所谓打黑英雄人,从来都不是好当的。那么,张敞打黑的方法,跟赵广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张敞的打黑之路,注定是不平坦的,却总是有惊无险。他命很长,最后是病死的,而不是像赵广汉那样被拖出去砍掉的。
总的来说,张敞和赵广汉打黑方法,有相同,有不同。相同的是,张敞像赵广汉那样,敢抓,也敢杀。不同的是,赵广汉只管杀,张敞虽也杀,但不是滥杀。他爱憎分明,杀了该杀的,同时也表贤显善,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从技术含量来看,张敞比赵广汉高明。所以,他最后保全自身,赵广汉则不能。
理论讲起来是很空洞的,先来看看张敞是怎么具体打黑的吧。张敞一到胶东国,首先开了一个动员大会,然后公布了打黑的指导方针和打黑奖罚方法。曾经,赵广汉治理颍川郡的时候,也采取奖罚办法。但是,在奖励制度上,赵广汉却是玩阴的。他让颍川郡人互相揭发,又故意向被揭发方透露揭发人的信息,搞得颍川郡人心不古。
张敞认为,要搞就搞阳谋,他坚决不搞阴谋。所以,他公布的奖励办法是光明正大的,实施也是经得住火烤的。他的阳光政策,总结起来,有以下三条:首先,捉盗有赏,小有小赏,大有大赏;其次,开创强盗互相捕杀之先河。此招甚猛,杀死强盗的一方,可以抵罪,被杀的强盗,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再次,官吏捕盗有功的,上奏中央,建议升官。
曾记否,当年刘邦入咸阳,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即可让秦地民众鼓掌欢迎,不舍其离去。一百多年过去了,历史再次证明了,越厉害的治世理论,越是简洁有力的。张敞此三招一出,你能在胶东国挖出几个强盗来,就算你牛。
为什么说张敞手段高明,分析一下就知道了。首先,悬赏捕盗,就是鼓励百姓热烈参与。生活艰难的,可以以此为业,相信搞头不少;如果有闲心,以此为业余爱好,外快也是诱人的。所以,张敞第一条悬赏令既出,多多少少都会催生出民间专业和业余打黑高手。
其次,强盗互相捕杀,以此抵罪,那是相当诱人的。强盗想全家保身,只好出卖同伙。于是乎,你出卖我,我出卖他,你杀了他,我又来杀你。此法一开,强盗见强盗,哪里会臭味相投,简直只剩眼红开刀了。再次,那些混了一辈子都是捕盗的人,突然看到升官机会来了,必定拼命捕盗。
民间捕杀,强盗之间亦捕杀,官吏更要卖命地捕杀,试问胶东国,有多少强盗能经得住里里外外之捕杀,成为漏网之鱼?不消多久,犹如一片污水的胶东国,被张敞清理得干干净净。强盗既平,人民安全指数超高,好一派盛世和谐美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