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刘屈氂之死,不但符合了他自身命运发展的特点,而且符合阶级斗争残酷无情的自然规律。当初,刘屈氂一听说太子刘据发兵闹事,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连丞相印都不要了。由此事可以看出,刘屈氂是个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人。同时,他也是一个心理素质一点都不过硬的人。
如果将刘屈氂和他之前任过丞相的人放在一起比较,我们就会发现,无论是他的能力,或者是政治资本和声望,都应该是倒数第一。远的就不说了,就说近的。在刘彻主政时代,哪个丞相能力比他差过?
纵观诸位前辈丞相,姓刘的应该知道,窦婴是怎么死的,公孙贺又是怎么死的。人家曾经建功立业,牛哄哄,仍然照死不误。像他这么一个心理素质不过硬,政绩没有可圈可点之处的人,还要帮倒忙添乱,刘彻不整死他,还有天理可讲吗?
老子说,自知者明。一个没有充分认识自我的人,注定是被命运抛弃的人。这只是其一。
还有,刘屈氂应该知道,面对太子之位,不止李广利替昌邑王一人胡思乱想。事实上,还有一个人想得比李广利更疯狂,此人就是燕王刘旦。
既然狼狗多,肥肉少,注定的结局只能是扳手腕。谁的手腕硬,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如此可见,刘屈氂被告发,不是人家闲着没事要整他,而是体现了阶级力量PK游戏的残酷特点。
现在,对李广利来说,至于谁是告密者的幕后主谋,这个意义已经不大。他最关心的是,他一家老小全被捕了,如果此时回去,该怎么收拾残局。
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都说夜路走多了,总要撞见鬼的。问题是,我李广利也不怎么常在河边走,也不常常走夜路。搞阴谋,立太子,这应该是第一次吧。才玩一次,就要被搞得这么惨,老天也太不厚道了吧。
我想,在那个遥远的苍凉无边的夜里,李广利肯定会无数次发过以上牢骚。
那现在怎么办?只能发牢骚吗?正在李广利绝望透顶的时候,苍茫的夜空里,突然亮起了一颗星星,给他指引了一条通往死亡的康庄大道。
替李广利指引方向的,是他的秘书胡亚夫。胡亚夫是哪路好汉?不清楚,大约也是属于来路不明的货色。据说,他曾作奸犯科,于是就逃到军中混江湖来了。所谓大混混属下必有小混混,胡亚夫跟着李广利混日子,对他来说,应该是没错的。
当胡亚夫看着领导愁眉不展,不知何去何从时,他决定挺身而出,替上司排忧解难。于是,他给李广利支了一招,意思大约是:你一家老小被皇帝的人关了起来,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到时想逃都来不及了,不如……
胡亚夫没有把话说完。事实上,有些话说完了,就太没意思了。李广利已经听出来了,秘书是想告诉他,回去肯定是死,多死一个不如少死一个。既然如此,要想活命,那就反了他娘的,投匈奴得了。
在那一刻,胡亚夫一言,仿佛天外玉兰指,拨动了李广利驿动的心弦。是啊,与其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不如逃之夭夭,若干年以后,老子仍然是好汉一条。对于混混来说,其使命就是来到这世上混江湖的。名节算个屁,笑骂任由人。活着,不择手段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对李广利来说,难道除了投降,就没别的出路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李广利认为,投降诚可耻,被杀价更高。若有别出路,做鬼也拼命。那么,别的出路是什么呢?这时,李广利的记忆被拉回到了遥远的西域。
我们知道,当年李广利征伐西域时,不料自家兄弟温饱思淫欲,乱了后宫,自己莫名其妙地被牵连进去。然而,李广利征西域有功,被刘彻免罪。现在,李广利突然想到,如果此次征伐匈奴有功,刘彻会不会像从前那样,让他将功补过呢?
对李广利来说,这真是一个无限美好的遐想。既然苍天不能让他见好就收,那就只好再次拼命了。于是,李广利决定赌一把大的,继续向前挺进,追杀匈奴。
战场杀敌,建立功勋,将功补过。我认为,这应该是李广利最理性的,也是他应该坚持的做人底线。况且,战场局势于李广利相当有利。他刚刚打赢了两场小仗,乘胜追击的底气还是有的。
事实上,我是这样想的,李广利也是这样想的。此时,卫律吃了两次败仗后,北逃汇报。匈奴单于也不知李广利底细,命令全军北撤,守在郅居水之北。既然敌人方向明确,那还犹豫什么呢。李广利立即调整作战方案,命令两万骑兵,强渡郅居水。
这简直太疯狂了。两万人就想捣人家老巢,你以为你李广利是霍去病呀。李广利当然知道他不是霍去病,他也不想去找抽。但是形势逼人,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玩下去。
然而不久,历史的事实再次告诉我们,穿鞋的,总怕光脚的;蛮的总怕横的,横的总怕不要命的。现在,李广利的这两万骑兵好像是不要命的,他们硬是渡过了郅居水。
既来之,则殴之。匈奴也准备了两万骑兵,准备和汉军对砍。果然,汉军开始渡水时,双方就互砍。
此次,匈奴一方率领骑兵的主要有两个人,一个是左贤王,一个是左大将。砍了一天,双方损失惨重。其中挨刀最多的,不是汉军,而是匈奴。匈奴损失最惨重的,就是左大将被汉军砍死了。
形势对李广利来说,那真是大大的好。冬天来了,春天还会遥远吗?李广利如果打好了这黑暗一仗,他的春天应该就在前方了。
然而这时,有人开始发牢骚了。
发牢骚的人是李广利的秘书长和他的民兵司令。两人一致认为,李广利从来是不爱玩命的。此次他一反常态砍红了眼,完全是刘彻逼的。他爱赌也就算了,但也不能这样将他们这帮属臣当筹码扔上赌桌吧。你李广利家有老小,难道我们就没有老小吗?
奇怪了,形势于汉军不是挺有利的吗?怎么这帮秘书长还怕死了?难道他们就只是跑出来混日子的?
我认为,说这帮发牢骚的人怕死,是不地道的;说他们出来混日子的,也是不厚道的。他们之所以发牢骚,缘由只有一个:他们不想替李广利卖命。因为,这个在政治斗争中即将倒下的人,替他卖命等于将自己送命。
更麻烦的,还在后面。以上两人不仅发发牢骚,而且还准备动真家伙,劫持李广利班师回朝。然而没想到,他们还没行动时,李广利获取信息,提前一步动手了。
于是,李广利迅速逮捕秘书史,斩首。接着,他马上下了一道命令,撤军。
为什么要撤军?
很简单,李广利知道自己撑不住了。之所以撑不住,是因为长安斗争的内幕消息封不住了,没人想替他这个即将崩盘的垃圾股抛头颅、洒热血了。
然而,李广利不正常的军事行动,引起了匈奴单于的注意。于是,匈奴单于派人去打探消息,这才发现,李广利在军中的威望大打折扣,汉军军心已经动摇了。
匈奴单于一听到这个情报,就笑了。他知道,这个春天还是属于匈奴的。李广利,基本上是冲不出这黎明前的黑暗了。
匈奴单于准备出招了。
果然,当李广利大军撤退至燕然山时,匈奴单于亲率五万骑兵拦截汉军。既然想拦路,也没什么好说的。汉军提起刀冲上去就狂砍。双方从白天砍到黄昏,损失相当,大家也累了,停战休息。
事实上,匈奴一刻也没有歇息。夜里,匈奴在汉军退路上,狂挖壕沟,深达数尺。很明显,匈奴就是想断了汉军的退路。
最阴的还在后头。深夜,匈奴骑兵突然从背部向李广利发起了进攻。李广利惊慌失措,招架不住,大败。大败之汉军,只好在李广利的率领下,没命地逃路。
跑着跑着,突然李广利就绝望了。
因为,他看到了匈奴在汉军退路上,早给他挖好了许多大坑。这下子,真的是玩完了。最后,李广利只得使出胡亚夫早教好的那招,投降。
终究还是投了,真是天意啊。我想,胡亚夫看到这个结果时,他肯定仰天长笑了。
然而,对刘彻来说,李广利投降,那就意味着汉军七万人全打了水漂。打水漂事小,耻辱事大。当李广利投降的消息传回长安时,刘彻一点也不客气,诛杀李广利全族。
我想,无论是李广利,还是刘彻,谁也不想看到今天这样无情的结果。曾经,他们互相欣赏,互相利用。为了造就李广利,刘彻倾尽多少血本,两次征伐西域。李广利也拼尽了吃奶的力气,他多么渴望建功立业,打出大汉雄威。可是现在,他还是辜负了大汉,辜负了刘彻,也辜负了自己。
只能这样说,命苦不要怨政府,更不要骂苍天大地。混混,永远都只是混混。纵观李广利一生,这将是我留给他的最终的评价。
对刘彻来说,李广利成了他人生巨大的阴影之一。要知道,他与匈奴对决一生,从来没像今天输得这么惨。尽管说,李广利不是汉朝第一个投降的将军,但到目前为止,却是最大的一个投降将军。
如果将李广利跟之前投降的李陵放在一起比,我们就会发现,李陵投降一事,根本就不算个啥事。当年,李陵凭五千步兵,辗转大漠,射杀无数,抵挡数万匈奴屡次攻击。怎么说,他也算尽力了。而且后来刘彻也充分认识到,如果自己足够重视李陵,李陵同志也不会投降匈奴。
如果说李陵投降匈奴,刘彻要负一定的领导责任的话,那么,李广利投降,刘彻要不要负一定责任呢?我认为,这个责任,刘彻当然是要负的。因为,他不应该将李广利的退路给堵死了,让李广利无路可走,奋战邀功不得,只能投降了之。
刘彻熟读兵书无数,他应该知道欲擒故纵的技术含量。如果他再忍忍,不去扣李广利的家属,召李广利回朝议事,或者李广利还会傻傻回来送死。可是刘彻一个招呼也不打,一个口音也不传,就等着看李广利做生死挣扎的表演。你说,到底谁更缺德呢?
算了,烂账永远都是算不清楚的。愿赌服输,还是认了吧。
都说,世间多少事,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赔了李广利,刘彻没有哭。然而,匈奴单于得了李广利那个干货,犹如中了五千万巨奖似的,真恨不得仰天开怀大笑了。
怎么会让他不笑呢?想当年,霍去病狂打贺兰山脚下,逼得浑邪王走投无路,率领数万匈奴投降了汉朝。那事成了匈奴单于心中永远的痛。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该轮到大汉天子捂着胸口喊痛了。
于是,匈奴为了巩固这百年间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决定采取糖衣炮弹之策略,笼络李广利。匈奴单于策略如下:首先,匈奴单于将女儿嫁给李广利;其次,赏封无数,享受高级别待遇。
然而,李广利得宠,马上就有人眼红了。此人,正是大汉奸卫律。
事实上,卫律不但眼红李广利,更是恨他恨得牙齿咯咯响。卫律眼红李广利,是因为李广利抢了他的风头。
要知道,卫律在匈奴奋斗多年,好不容易换来的地位,李广利只一夜之间就超过了他。所以,他很郁闷。还有,李广利之前在夫羊句山上,将卫律追得满山坡跑,这笔账怎么算?
怎么算?当然要好好算。对于李广利这类打他打到脸肿,又抢他饭碗的汉奸来说,只能除之而后快。
于是,卫律静静地等待。一年后,机会来了,因为匈奴单于的母亲病了。那时候,没有西医,匈奴治病也不靠中医,而是靠胡医。所谓胡医,就是胡巫。他们看病的特点,是将病情与鬼神扯上关系。他们好像不搞点迷信,都对不起自己的职业良心。
于是,卫律逮了一个机会,将准备去给匈奴母亲大人看病的胡巫收买了。卫律叫胡巫假装神鬼上身,告诉现任匈奴单于,说要治好母亲大人的病,必须杀李广利祭天。
接着,胡巫果然就按卫律说的去办。他假借前任单于,即已故的且鞮侯单于魂灵附身,警告现任狐鹿姑单于说:“你曾经在我面前许愿,说捉到李广利,就杀他祭天,为什么到现在还违背誓言?”
那个狐鹿姑一下子就被唬住了。原来,因为他不遵守誓言,所以神将灾害降到母亲大人身上。如果再不杀李广利,那下一个就轮到单于自己了。
看来,李广利是活不长了。
公元前89年,秋天。八月三十日,日食。狐鹿姑单于捕杀李广利,把他当做牺牲品,供在神坛上祭天。听说李广利被杀之前,大骂匈奴不厚道,说他死后,做鬼也不放过匈奴。
我不知道李广利死后变成鬼了没有。然而我知道,这个混遍了天下所有军事和政治江湖的混混,混到最后,不过是一头祭天人猪。现在,请允许我再重复一句话作为李广利的告别语:
混混,永远都只是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