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李陵,他对刘彻说的最后那句话,的确都是吹牛。当然,牛皮不是不可以吹,适当地吹牛,可以给历史加几分浪漫的传奇。但是,如果牛皮吹大了,本来沉重的历史,又不得不多一笔悲烈的笔墨。
我们从几方面来看,他这个牛皮吹得有多少绚丽的泡沫。李陵的目标是,直捣单于老巢。要知道,当年刘邦发三十万大军,远征冒顿单于,他也想一举剿灭匈奴。结果呢?差点没命,只得逃了回来。后来,冒顿写情书戏弄吕后,牛人樊哙说愿发十万大军,就可搞定冒顿。结果呢,季布说樊哙简直是吹牛,可以直接拉出去砍了。于是,吓得樊哙也不敢发兵了。
再来看李陵祖父李广。自汉朝立国来,胆大如天的人,多了去。但像李广那种有数十人的米,就能开数万人的饭的将军,还真数不出几个。有李广如此,纵观他一生,离开过马吗?没有。战马是李广的灵魂,箭术是他的肉体。没有这两样东西,李广还能笑傲匈奴吗?
李广离不开战马,卫青和霍去病更离不开战马。李陵的部队和霍去病的部队一样,都是刚刚的特种部队。然而霍去病的赫赫战功,如果没有战马,他能一路砍杀到祁连山吗?他还能在草原和沙漠上来去如风吗?
当然,今天的匈奴不是过去的匈奴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历史证明,没有人敢胆说,只凭步兵就能一路抄到单于老巢的。如果李陵能做到,那他肯定已经达到了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傲然而求败的境界了。
事实证明,战争是残酷的,历史是理性的,吹牛也是要上税的。李陵没想到,这个牛皮税上得太重了。
回到现场。刘彻当然不再年轻,他知道李陵那话是吹的。既然都知道是吹的,那他是什么态度?让人吃惊的是,刘彻同意了李陵的出征方案。
刘彻当然不是支持李陵去送死。我认为,他之所以同意李陵率兵出征,大约如下: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刘彻向来都特欣赏年轻人锐不可当、绝不服输的战斗精神。既然李陵说他自己行,那让他放开手脚行一把吧。这是其一;为防李陵遭遇不测,刘彻准备派个人率兵半路支援他。就算李陵撑不下去了,有个照应,全身返还,也是很不错的。这是其二。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秘密。当初,刘彻和卫青商议,调前锋高手李广打后援,以至迷路后自杀抵罪。后来,霍去病又一箭干掉了李敢。所以,在刘彻的心里,他一直还欠李家一个大人情。现在,他有必要将这个带着无比愧疚的人情还给李陵。这是其三。
把债还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多一份责任,不如少一份愧疚。小伙子,我只能这样给你安排了,去吧。刘彻以为,这回咱和你李家,谁也不欠谁的了。
然而,命运却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一步步将李陵推向一片苍茫的远方。就在刘彻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一个脱落的螺丝钉,可以毁灭一架空中客机;一只蝴蝶在北美洲轻轻颤抖双翅,足可让南太平洋卷起一场风暴。很不幸的是,李陵遇上了一个不愿意给他做嫁衣裳的牛人。
刘彻安排的替李陵打掩护的人,是路博德将军。路博德这人怎么样,相信不少人对他征伐南越一景,还历历在目。首先,他当过老大。当年就是以伏波将军身份,率军南征。其次,他很狡猾。攻打番禺时,为了抢战功,将番禺城的大大小小都收买了。搞得杨仆后来白忙一场,竟然是替人做了嫁衣裳。
如此看来,路博德这种从来以替人铺路为耻的老江湖,你叫他替李陵这个啥都不是的年轻小伙打后援?那除非长江水倒流。如果路博德真愿意替李陵打工了,那他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
可是老大刘彻都给他打招呼了,他能不去吗?既然是老江湖,自然有老江湖的办法。路博德已经想出了一招妙计,这就是拖。
怎么个拖法,他给刘彻上书,里面这样写道:“现在是秋天,正是匈奴马肥的时候,不适合攻击敌人。我有个绝佳方案,那就是愿意和李陵待至明春,一起率酒泉和张掖两郡的骑兵,各五千,从东西两个方向攻击埋伏在浚稽山(今阿尔泰山)的匈奴,肯定成功。”
好啊,将军还是老的好啊。我相信,如果你是李陵,听到路博德这番话,肯定感动得要认路博德为干爹了。事实上,这都是假的。
将假戏真做,不是只有路博德一家。曾记否,当年王美人和栗姬争太子时,王美人就主动派人向刘启上书,说什么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请尽快封栗姬为皇后吧。结果是,此话不说即罢,一说刘启气得个翻天。一怒之下,换掉了太子刘荣。
所以,路博德这番话,貌似菩萨,帮人一把;实则恶人,准备将李陵狠狠踹一脚。果然,知刘彻者,非路博德莫属。当刘彻看完路博德的书后,不是喜了,而是拍案大怒。
为什么大怒?很简单,刘彻以为李陵怕了,可能去狠求路博德帮他说话来了。既然怕死,当初就不要将牛儿吹得满天飞。现在好了,我都准备还你个大人情了,你又不要了。你这不是耍我吗?小小年纪,就敢耍天子,你是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
刘彻并不知道,耍他的人,不是李陵,而是老江湖路博德。一切已经迟了。因为,刘彻已经出手,准备修理李陵了。
首先,刘彻召见路博德,重新给他安排了一道作业:“本来,我想派你这支骑兵去帮李陵的,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吹牛,说什么愿以少胜多。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去接应他了。现在有一个紧急任务。据可靠情报,匈奴人已闯入西河,请你务必带着你的部队赶往西河,与将军公孙敖会师。”
打发了路博德,刘彻又将李陵叫来,命令地说道:“你必须马上出发,一刻也不能停留。你的任务就是,从遮虏障(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古居延海南,路博德所筑城堡)出发,直到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今已淹没),搜索匈奴。如果找不见人,就沿浞野侯赵破奴曾走过的旧道,返回受降城。回到受降城后,请务必用快马给我汇报情况。”
说完了任务,刘彻突然又加了一句:“还有,你和路博德将军说了些什么,一并写进报告里,给我交上来。”
完了,李陵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什么了。
既然说不清,那就留着以后慢慢说吧。李陵知道,他这一炮放出,已经引起刘彻诸多误会。除了往前冲,他已经没有退路。
李陵出发了。五千步兵从居延出发,三十天后,他们出现在阿尔泰山。李陵扎营后,第一件事就是绘地图。绘完地图,派快马向长安汇报。
负责向刘彻汇报情况的,是一个名唤陈步乐的人。他告诉刘彻,前线情况良好,战士们士气十足,李陵也很乐观,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陵意图很明显,他就是要告诉刘彻,曾经在天子面前说的那些话,不是吹牛。而李陵也知道,他只能报喜不报忧。因为,从刘彻发现他吹牛的那天起,无论前方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他都要义无反顾地往前扎。
老实说,天下的领导,无人不爱听好消息。当刘彻闻听李陵一切顺利,心情特别舒爽,他相信陈步乐说的是真的。于是高兴之余,将陈步乐封为郎。
刘彻高兴得太早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李陵的策略,不过是想稳住他这个天子,先哄哄他开心。
准确地说,前线的情况是这样的:战士们士气很足,李陵也相对乐观,至于未来如何,却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陵相对乐观,是因为他具有一样足可让匈奴惊破心脏的武器。这就是,李家祖传的射箭技术。一直以来,李陵忙活的事,就是训练这五千兄弟如何飞箭。他相信,他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相信,他已经带上足够的好箭。只要箭足,信心就足。
事实上,多少箭才算足,不是由李陵说了算。只有一个人说了才算,这个人就是匈奴单于。李陵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匈奴头领的名字:且鞮侯单于。
此时,遥远的公孙敖和路博德在涿涂山会师。涿涂山,即今天的蒙古国巴彦温都尔山。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连个匈奴的影子都寻不见。
匈奴到底跑哪里去了?现在李陵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匈奴全都跑他这里来了。这次真是中了亿万巨奖了。
如果你关心一下彩票市场,你就会发现这么一个有趣的事,几乎所有兑巨奖者,无不全副武装,戴墨镜有之,裹头巾有之,挂口罩有之。凡此种种,用吴孟达在某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来说,就是:安全第一。
且鞮侯单于首先给李陵送的巨奖,是三万骑兵。怎么搞定这三万匈奴,李陵做了以下安全措拖。
首先,李陵找到了一个防守的地形。这个地形,就是浚稽山东西之间出入口。
李陵以为,阻住出入口,就等于挡住了匈奴进攻的道。拿什么挡匈奴的道?布阵。布的啥子阵?很遗憾的是,李陵布的不是八卦阵,而是车阵。
不是八卦阵,亦胜八卦阵。李陵车阵如下:以运粮车围起阵地;接着,李陵自率锐兵于阵外,做了仔细分工。前排士兵执盾和长戟,后排准备弓和弩。
李陵这副架势,且鞮侯单于看了,也明了。但是,他笑了。
匈奴单于之所以能笑,是根本就不当李陵一回事。他不当人家一回事,主要是欺负李陵年少。
三万骑兵搞你个几千步兵,不信冲不垮你。既然来了,那就冲吧。匈奴骑兵仿佛三万雄鹰在天上,全露出凶狠贪食的模样,迅速朝地下的小鸡们俯冲而下。
匈奴单于错了。当他们俯冲一半时,就后悔了。因为他们发现,李陵这支貌似脆弱的队伍,不是伸手即得的小鸡,而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
李陵的獠牙终于露出来了。面对汹涌而来的匈奴骑兵,李陵命令鸣鼓。在震天的鼓声中,汉军千弩齐发,撕破寂寞的空气,可怕地狂扑匈奴而来。
匈奴看着满天的弩箭,眼睛都绿了。当即,他们只有一个念头:跑。往哪里跑?山上。
于是可怕的匈奴,一时变成可笑的逃兵。匈奴不能逃的,只得认命。而那些躲过飞箭袭击的匈奴,回首以后猛然发现,汉军竟然追着他们狂砍。
李陵事先已经跟兄弟们约好了,只要鼓声不停,兄弟们就砍不停。鼓声没了,即可收手。等到鼓声停息,汉军收兵,回营歇息,第一回合下来,李陵战果甚丰,砍杀匈奴数千人。
算起来,李陵最大的收获,不是砍杀了匈奴数千人,而是让单于怕了。单于向来只知道,步兵怕骑兵,骑兵怕飞箭。没想到今天碰上的,竟然是一支投弹的步兵。妈的,眼看到嘴的肥肉,竟然是一块烫嘴的烙铁。
想当年,李广只要一箭一手,匈奴休想碰他一根汗毛。久而久之,匈奴见到李广,总是有一种“恐广症”。事隔多年,难道匈奴又要在李广后裔身上,演绎“恐陵症”吗?
且鞮侯单于的答案是:人多打他人少的,恐个屁!恐了也要打。
于是,且鞮侯单于准备跟李陵再斗第二回合。很快的,他将左右贤王兵力,全部调来。关键时刻,人头很重要。匈奴此次准备出场的人数是八万骑兵。
八万对五千,轻而易举可以算出二者的比值。话说回来,不要说五千对八万,在中国战争史上,几十人对阵数万人的战争,都是有过的。因为战争类似群殴,但又与群殴有着本质的区别。
马上的,匈奴单于就要领教到,这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