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敞将继续他的打黑生涯,正如刘病已所期待的。不久,冀州黑社会被张敞摆平。好人战胜了坏人,牛人战胜了猛人,世界又恢复了和平。
不过,和平只是暂时的。
公元前49年,三月,汉朝的天空出现了慧星。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果然,这年刘病已患上了重病。
这年,好皇帝刘病已不过才四十三岁。四十三岁,多好的青春,刘病已却感觉自己活不长了。庄子说,人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顺其自然,应该鼓盆而歌。但是对刘病已来说,重要的似乎不是生死纠结,而是国家社稷。他走了没关系,留下这么大的家,他很不放心。
准确地说,他不是放心不下这个家,而是不放心即将接他班的新当家。这个新当家,就是太子刘奭。
刘奭是刘病已和许皇后的爱情结晶,这孩子命挺好,出生不久,老爹就当了皇帝,八岁时就立了太子。
命好只是当皇帝的先决条件。在汉朝,要想当好皇帝,当然还要具备诸多后天因素。比如,治国的基本能力与素养,这是一项技术活儿,必须长期实践与磨练,才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刘病已本人就是这样,一年年、一步步才练成了盖世神功。
然而刘病已很遗憾。因为他的神功,太子根本就练不了,太子不是那块料。
冥冥之中,好像都是上天的安排。刘奭小时候,脑袋好使,反应灵活,没啥异样。可是长大后,刘病已却发现,刘奭最大的问题,就是柔仁好儒。
从古至今,从中国到外国,所谓“理念治国”,等同于技术手段。自汉武大帝以来,儒家思想基本上已升格为国家治国理念。刘彻好儒,但不迷信儒。在他看来,儒家深入人心,但不实用。不实用,是因为儒家多数都很迂腐,还特喜欢复古。在他们眼里,所谓贤人政治的最高境界,就是三皇五帝时代的光景。
所以,刘彻认为,仅以儒家治国,很不靠谱。在他看来,最实用的治国手段,就是王道霸道兼杂之。提倡王道的人就是儒家,喊霸道口号的人则是法家。法家就像建筑工,没有它就修不成房子;儒家就像是粉刷工,没有它来装修,住进去就不好看。
道理似乎很浅,说起来话也不长,但刘奭就是不懂。刘病已在位时,杀过的高官也不算少,牛人有赵广汉、韩延寿、杨恽等。有一次,刘奭就此向刘病已进了一言,说道:“陛下您用刑太冷酷,为什么不多用一些儒生来治国呢?”
刘病已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他大声喝道:“小子!你整天读书,是不是读傻了呀!汉朝自立国以来,治国自有制度,都是霸道王道一起来。儒者好古非今,不达时宜,如果重用儒者,纯用德教,那天下还能守得住吗?”
刘病已骂着,觉得骂得还不过瘾,又摇头叹息一声:“乱我家者,太子也!”
是啊!照此发展下去,丢掉汉朝天下的,可能就是刘奭这个不肖子孙了。一想到这儿,刘病已就发愁,于是他就想,要不要把刘奭这个脓包换掉呢?
事实上,刘病已是想换人了。他已经物色了一个好人选,这就是淮阳王刘钦。刘钦老妈姓张,母因子贵,迅速得到了刘病已的宠幸。
然而不久,刘病已又打消了换太子的念头。不为别的,只为了许皇后。
许皇后是刘病已在民间流浪时,张贺做媒好上的。刘病已跟许皇后感情一直很好,只可惜这女人没长好命,被霍显派人下毒毒死了。一想到许皇后早早升天,丢下刘奭这么一个可怜儿,刘病已内心总不禁起些波澜。唉!看在许皇后的份上,不换了吧!
这年,太子刘奭二十七岁。在汉朝,二十七岁的男人,都是老爸爸身份的人了。想当初,汉武大帝十七岁就登基,修明堂,罢丞相,大有一番作为;想当初,老爹刘病已,十八岁被霍大将军派人从地方召到中央,忍辱负重多年,终于搞死霍氏家族,坐稳了屁股。
可刘奭身体是壮年的,脑袋里的思想却还停留在十五岁以前。为了解决刘奭脑袋不够用的问题,刘病已找到了解决办法。他的办法很旧,却很管用。
这个办法,之前刘彻用过一次,那就是托孤。
要托孤,就要找几个比较靠谱的人。刘病已想到了三个人,他们分别是史高、萧望之、周堪。史高是刘病己的表叔,时任侍中,靠谱;萧望之,时任太子太傅;周堪,时任太子少傅,经过多年考虑,也靠谱。
既然靠谱了,那就叫来说事吧!
不久,刘病已把以上三人,召到病床前。然后宣布:乐陵侯史高,封为大司马兼车骑将军;萧望之,封为前将军兼光禄勋;周堪,拜为光禄大夫。三位接遗诏,共同辅佐幼主。
冬天,十二月七日,刘病已崩于未央宫。
传奇的、身怀绝技的、被称为“中兴之君”的刘病已,终于离我们远去了。他的离开,标志着汉朝一个伟大时代的落幕。这个时代,史家称之为“昭宣之治”。有人认为,昭宣之治,继承了文景之治的衣钵,同时又超越了文景之治,值得大书特书。
伟人真的不容易,奋斗了大半辈子,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以一人之力成就千万幸福之家,图个啥?不就图青史留名,多几个人鼓掌,少几个喝倒彩、吐口水的吗?
所以,我们似乎应该稍停下来,焚香沐浴,替刘病已写一个完美的总结。总结是要写的,但我没兴趣歌功颂德了,我要写的是,一个曾经居无定所、漂泊无靠的刘病已,是怎么练成盖世神功,以至在汉朝历史上能独树一帜、笑傲天下的。
刘病已的盖世神功,不是别的,而是他的政治手腕。所谓手腕,别称博弈。我们甚至可以将他的博弈技术,上升为皇家博弈论。
在中国政治的博弈史上,可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没有最好,只有更牛。不过,为了方便理解和掌握刘病已的皇家独家博弈理论,我们从简单的分类说起。
简单地说,博弈有静态,又有动态,同时又分为不完全对称信息博弈和完全对称信息博弈。官场不是奥运会,不是一切都按着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来的。官场总离不开尔虞我诈,离不开敌暗我明,离不开你死我活。此种斗争,明显归类为动态的、不完全对称信息博弈。
刘病已打娘胎出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弱者。十八岁之前,他几乎是个三无人员——无业,无前途,无幸福。尽管张贺给他娶了老婆,他仍然得过且过。然而,他之所以能被召往长安,要当皇帝,完全是托了老天的福,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有那么传奇的一天。
千古以来,变迁的是人事,不动的是人性。当我们受尽贫穷的时候,总是想,如果给我五百万,这辈子替谁做牛做马都值得啊!但是,当你真正拥有了五百万,你不是想着去替人做牛做马,而是想着一千万、两千万,以至无穷万。
财富可以改变人性,权力更不例外。刘病已知道,他被召进城,完全是因为霍光找不到合适的人,才拉他来填位的。开始的时候,他千言万语道不尽对霍光的感谢,可是坐着想着,突然问题就来了,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坐着被人架空吗?如果这样,我与行尸走肉有啥区别?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刘病已一思考,霍光就紧张。这个世界,千军万马不可怕,可怕就是思想。思想是千里马,可以让你骑着跑过千山万水。然而,刘病已顿然发现,他与霍光的较量,是一场不平等的博弈。他要想不当傀儡,不永远当活死人,只有一条路,就是博弈。不博弈,就永远没有出路。
他被迫参加博弈,尽管明明知道,这是一场信息不对称的竞争。在这场竞争中,霍光既当球员,又当裁判,貌似无懈可击。事实上,我们错了。
刘病已发现,霍光有一样东西,永远比不过他。霍光是老球员,刘病已是新球员,新球员技术搞不过他,但是体力无限,这是老球员无法比拟的。于是刘病已又想,我踢不过你,我等你退役了,没人跟我踢了,老子不就自然胜出了吗?
不拼技术,只拼体力。这是刘病已盖世神功的第一招。果然不久,霍光死了,他顺利接班。
刘病已的盖世神功第二招是啥呢?保持球员资格,抢夺裁判权。于是,第二场比赛中,当霍禹等霍氏家族准备接替霍光进入比赛时,刘病已联合魏相等人,抢占制高点,充分利用裁判权力,先亮黄牌,再亮红牌,把对方全部赶下场去,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又成了无与争锋的胜利者。
第三招,保持体力,只当裁判和比赛赞助商,不当球员。当裁判的感觉,是世界上最好的感觉。他颁布游戏规则,一切按他的规则去比赛,如有疑问,解释权在于裁判与赞助商。
此时,参加比赛的有:赵广汉对魏相;韩延寿对萧望之;杨恽对戴长乐;张敞更牛,一人顶N个。这几场比赛前面都看过了,赵广汉不按规矩踢球,被赶出局;韩延寿技术太差,被萧望之踢飞了;杨恽和戴长乐打平手,但不服裁判判决闹情绪,红牌被罚出局。张敞艺高胆大,笑到了最后。
从不完全对称信息博弈的弱者一方,跃到了绝对强者一方,刘病已实现了质的飞跃。但是,刘病已没有得意忘形,反而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在太子到底要不要废掉的这个问题上,刘病已犹豫过。前面讲过,他是看在与许皇后的情谊上,才保留了刘奭的太子资格。事实上,这只是其一,不能完全反映出刘病已真实的想法。
没错,刘病已首先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其次才是个政治家。但是后者的身份,远重于前者。政治家考量的是减少一切行政成本,实现博弈利益最大化。在更换太子这件事上,他不得不考虑政治成本。
更换太子的成本有多大,看看刘邦和刘彻那两个案例就知道了。刘邦想废刘盈立刘如意,结果没废成,反而让吕雉害死了刘如意,还搞出了个人彘事件。刘彻为了立刘弗陵,为防患于未然,只好杀了钩弋夫人。如果刘病已要换掉刘奭,结果会怎么样?
只有两个字:可怕!
博弈的最高境界,是纳什均衡,是鹰鸽博弈的平衡。刘病已从实践到理论,再次实现了一次飞跃。他到死都没忘记,要当好裁判,不能只亮红牌和黄牌,不吹口哨。
所以,他决定给自己吹一次响亮的口哨,中止非份想法,继续保留刘奭的比赛资格。同时,还特别地给刘奭找了三个教练,教练之间,由外戚代表和士大夫代表互相牵制,多完美的组合。
刘病已的理论看起来似乎无懈可击。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的神功,只适合他自己,刘奭根本就学不会,他连当裁判的能力都不具备。
裁判不行了,玩流氓政治的时代,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