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年,八月六日。这个日子距离耿恭在千里之遥的西域击退北匈奴,仅隔数日。就在这天,一个于曾经到过西域战场,或正在西域奋斗的将士相当重要的人物走了。这个人就是赞助北伐匈奴、西征西域的皇帝刘庄。
刘庄崩前留下诏书,不建寝殿,不设祭庙。一切从简办事,牌位就摆在皇太后阴丽华寝殿储放衣服的房间里。不张扬,忌奢侈,刘庄的一生犹如一句质朴的诗句:他轻轻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正如他轻轻地来。
汉朝人总结刘庄一生的政治遗产,有许多是可圈可点的,其中最为世人称赞的,可能就是两个“凡是”思想:凡是刘秀制定的规章制度,一律不做任何变动;凡是外戚,一个都不提拔。
刘庄崩后,太子刘炟登基即位,时年十八岁。八月十六日,刘炟给刘庄送葬,安葬在显节陵(今河南省阵津县东南三十里铺南);十月二日,赦天下。
办完丧礼后,刘炟开始正式上班。他重新调整了班子,新任命了太傅、司空、太尉、录尚书事。一切都很顺当,宫廷平静,洛阳无事,天空晴朗,好一个惬意的天气。
谁也没料到,一场巨大风暴正在静静地向西域移动。它搅乱了耿恭,洛阳城皇宫也被它搅得沸沸扬扬。
事件起因是,北道上的龟兹国叛变了。龟兹国联合西域一个小国,组成联军共同袭击车师,都护陈睦全军覆没。接着,北匈奴也趁火打劫,围己校尉关宠于柳中城(今新疆鄯善县西南鲁克沁城)。
不得不说,龟兹国叛变和北匈奴打劫,绝不是偶然,他们都是串通好的。为什么他们早不反,晚不反,偏偏这个时候集团式出动呢?
原因只有一个——刘庄崩了。
汉朝就像一个大公司,刘庄是大老板,而窦固、班超、耿秉、耿恭等不过是些高级打工仔。对北匈奴及龟兹国等来说,班超等高级打工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大老板刘庄。老板说要投资西域,北匈奴抢生意,就只有挨打的份了。西域诸国胆敢有不支持投资的,估计挨打的份都轮不上,直接砍头。
刘庄老板很强势,打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可惜的是,他只活了四十八岁,死得太早了。
刘庄新崩,汉朝举国上下还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这正是北匈奴和龟兹国下手的绝佳时机。北匈奴已经打好了算盘,这次他们联合出动,只会赚不会亏。
因为汉朝新老板刘炟今年才十八岁,乳臭未干,能有多大魄力?魄力不是天生的,而是历练出来的,刘炟还嫩着呢。知汉朝,莫如匈奴人。北匈奴跟汉朝打交道这么多年,这次他们没看走眼,刘炟的确很嫩,很嫩。
坏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北匈奴围困关宠后,车师后王见汉朝大势已去,也跟着叛变,和北匈奴一道出兵,准备收拾耿恭。
估计耿恭做过很多噩梦,但从没像今天这么悲惨。他在疏勒城坚守数月,粮食费尽,战士们连吃的都没有了。大家只好将盔甲煮着吃,吃怕了盔甲味,他们又将弓箭上的皮革煮着吃。
西域隔着洛阳城数千里,那时没有飞机,不能空降食物,如果要等到汉朝援兵来到,至少得撑数月。这数月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没人知道。一切只好听天由命。
耿恭上次被北匈奴断了水源后,他都没有绝望。然而这次,他真的看不到希望。经过数月坚守,顽抗,将士们斗气昂扬,没有一个人怕死退却。但是,不怕死的一个个接着倒下,到最后,只剩下数十人继续玩命。
疏勒城里里外外,充斥着死人。一种莫名恐怖的气息在城里弥漫开来。这不是绝境,而是地狱,可怕的地狱。
世间无所谓希望,希望不在别处,而在心里。耿恭的心,就像鬼城里的一粒火星,在黑夜的寒风里摇晃着,随时都可能被吞噬,泯灭。
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这不仅是对生的渴望,更是生命自由与绝对尊严的坚守。
北匈奴单于被耿恭顶天立地的精神震撼了。作为一名铁将,能够在战场上得到对手的敬畏,耿恭很知足。但是,他坚决不接受一切来自敌人的怜悯。只是这点,匈奴单于并不懂。
匈奴单于看到,汉朝援军遥遥无期,耿恭守得了今天,守不过明天。总之,骆驼总有被压垮的一天。但是,单于并不想将耿恭压倒,而是准备将它收拢。于是乎,单于派了个使者,出去跟耿恭谈判。
单于使者到了城下,对城上的耿恭喊话,说:“我们单于敬佩您的勇气,饶您不死。如果您愿意归附,就封你为白屋王,把公主嫁给你为妻。”
耿恭于城上一听,对单于使者笑道:“哟,有这等好事。那上来咱们好好谈一下吧。”
单于使者见有戏,兴奋得不得了,于是快步攀墙而上。然而,他一登上城墙后,马上后悔了。
耿恭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直接把使者斩杀。更让单于吐血的还在后头,耿恭竟然把单于使者的尸体架起来,在城上当烧烤烘着。
耿恭疯了,简直就是个大疯子。
单于也快要疯了。他增调人马,加大攻城力度。一晃数日又过去了,仍然拿不下城上那个耿疯子。
此时此刻,谁都要疯了。只是就看谁能撑得到最后。
耿恭没有被北匈奴单于逼疯,但是我想,如果他听到下面这个消息时,肯定气疯了。
此时,屯驻西域汉军被围剿的情报已经飞往洛阳。情报是由己校尉关宠送出的,可你猜刘炟收到后怎么应对?他竟然不紧不慢地召人来开会商议。
开会讨论是应该的,问题是有人竟然在会上扯皮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救什么救。人,我们放弃,西域,也干脆放弃算了。
说这话的人名唤第五伦。伦是名字,第五是复姓,京兆长陵人。
说起来,第五伦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早年出道时不过是个乡干部,主要负责的工作就是收租打税。第五伦工作很出色,可是一干就是很多年,都没得到升迁。
这样一来,连他自己都郁闷了,难道老子一辈子就蹲在乡里,了却此生吗?那当然是不可以的。于是郁郁寡欢的他,决定打包裹走人,带着全家人搬家了。
第五伦去哪里了呢?没人知道。别人一打听,原来他搬去了河东,竟然还改名换姓了,难怪亲人朋友都不知道他藏在哪个山旮旯。
再后来,第五伦举孝廉,终于被刘秀发现了这个人才。就这样,他一步一个脚印,经历三个皇帝,终于混到了司空。从乡干部到汉朝三公之一,人生就像一桌子菜,第五伦可谓是酸甜苦辣全都尝遍了。
第五伦有什么根据说不能去救人,没人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这个灾难性的提议差点害死了身处绝境的耿恭,更是害苦了辛辛苦苦打下西域江山的班超等人。
那时,第五伦话音刚落,就有就站出来和他吵了起来。耿恭应该感谢此人,他的名字叫鲍昱,时为司徒。在鲍司徒看来,第五伦简直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他对着第五伦嚷道:
人是汉朝政府派出去的,现在我们的人遇到了困难,就此放弃,这还像人话吗?这是其一。其二,如果我们放弃营救,实则就是长敌人的志气,灭我们的威风。那请问,以后北匈奴等人再跑来边郡闹事,谁还愿意替汉朝保家卫国?人家早都寒到心里去了。
其三,关宠和耿恭等人每人率军不过数百人。可北匈奴联合西域此番出击,兵力万数以上,他们以绝对兵力都搞不定我们数百人,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不行了。所以,如果我们现在派兵去救,还是来得急的。
扯皮到此结束。鲍司徒收工,刘炟同意救人。很快,出兵救人方案出来了。
刘炟派征西将军耿秉驻防酒泉郡,暂时代理太守;命令原酒泉郡太守段彭及谒者王蒙等人征调酒泉郡等三边郡以及鄯善国部队,总共七千余人,向车师国进发。
一个多月后,汉军终于抵达车师国。车师国分为前后两国,汉军集结地点定在了车师前国境内的柳中城,己校尉关宠就驻扎在这里。汉朝援军先救关宠也是应该的,因为求救书是关宠发来的,况且这里情况危急,一点也不比耿恭好哪里去。
集结完毕,开打。
汉军攻打车师前国首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市),斩获颇多,杀近四千人,俘虏三千人。车师后王顶不住,再次投降,北匈奴也撑不住,逃之夭夭了。然而,当汉军进入交河城后,发现关宠已经战死了。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多了。大伙收拾,赶紧去救耿恭。但是这时,谒者王蒙等人却说,他们不准备救耿恭了,就此撤军回家。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这事不怪他们,因为要去拯救耿恭,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前面说过,车师前国与车师后国两地距离五百里。距离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两地之间横亘着该死的天山。天山海拔五千米,终年积雪。很不幸的是,他们现在正处在公元76年一月的冬天。
如果他们要救耿恭,就要翻过天山。大部队翻过天山,一路上要冻死多少人?不知道,他们不敢想。
难道就真的弃耿恭在那遥远而孤独的城里战死吗?
历史永远记得这一刻,正当汉朝诸将领准备撤军回家时,有一个声音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我坚决抗议放弃营救戊校尉!
那吼声把众人全都震住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左右为难的神情。真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们再次抬头望着高不可攀的天山,那个郁闷的心情呀,穷尽所有语言都无法表述。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是我在山这头,君在山那头,我明明看见天山就在眼前,却怎么也不敢翻过去。不敢翻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人在现场抗议了。
汉军将领都在犹豫着,彷徨着,徘徊着。终于,他们经过商议,提出了一条可以让自己下台阶的方案。他们这样对朝他们吼的那个人说,如果你想救耿恭,我们就拨两千兵给你。
朝汉军将领吼的人名唤范羌,是耿恭的部属。说来也是凑巧,耿恭派范羌到敦煌郡接运官兵冬装,恰好遇上出境救人的部队,于是他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了。没想到他们救不成关宠,准备连耿恭也不救了,情急之下,就朝他们愤怒地吼了起来。
历史不应该遗忘小人物,小人物也能干出大事业。范羌决定率领两千兵翻过天山去救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天上下起了大雪,地上的积雪足有丈余。但是,范羌竟然克服重重困难,翻过了天山,及时赶到了疏勒城。
耿恭此时还活着,城中还有二十六人。一个深夜里,他们都听到了城外的人声嘶叫,以为敌人又来袭了,全都爬起来准备战斗。这在这时,耿恭听到了遥远的城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范羌也,祖国派我们迎接校尉您来了!
这是梦吗?不会是梦吧。耿恭再次屏气细听,城外又传来了喊声。他听出来了,没错,这是范羌的声音。老天啊,你终于开眼了。
耿恭开城,众人仿佛逃出鬼城般向城外扑去。二十六名死难士兵与汉军兄弟紧紧搂在一起,齐声痛哭。这是世界上最悲壮凄厉的声音,它穿透了冰山雪地,温暖了大地上所有的生命。
第二天,天一放亮,耿恭和范羌即率军向南撤军。这时,北匈奴闻风而来,追打耿恭。耿恭无心恋战,且战且退,终于回到了玉门关。耿恭数人头,跟随他的那二十六个兄弟死了一半,只剩下十三人。活着的一半,都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仿若枯人。
耿恭等十三人在玉门关洗了个热水澡,换上新衣服,返回洛阳城。死的不能白死,活的也不能白活。接着,有人给刘炟打报告,建议给耿恭赐官加爵。
替耿恭说话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中郎将郑众,一个是跟第五伦扯皮救人成功的鲍司徒。郑众评价耿恭摘抄如下: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励将帅。
鲍司徒也接着唱道:耿恭节义超过苏武,重奖他是应该的。
耿恭七月守城拒北匈奴,回到玉门关是第二年的三月,整整半年多。半年炼狱,惊天地,泣鬼神,难道不可以与苏武比肩齐名吗?
报告打上去后,刘炟同意提拔,拜耿恭为骑都尉。跟随耿恭作战活着的十三人也通通封官。
从此,耿恭终于在江湖上有了自己的传说——西汉有苏武,东汉有耿恭。他们创造的生命奇迹,在历史的黄纸上,在世世代代的传说中,在遥远的天山下,都将永世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