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长安城下,汉军大集。在他们当中,有郡县豪杰,有旧日官吏,有地痞流氓,有奸猾无赖,而更多的,还是贫苦百姓。然而,无论他们曾经的身份和地位,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那就是跟做梦一样。他们居然在讨伐皇帝王莽,他们居然在围攻都城长安!
面对眼前这座有着两百多年光辉历史的宏伟都城,他们心中已不再有敬畏之感,而住在都城之中的皇帝王莽,已不再是凛然不可侵犯。
然而,作为汉军临时首领的王宪和韩臣,却并不敢盲目乐观。攻城从来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三个月前的昆阳,便是他们的前车之鉴。王邑以百万雄师,居然久攻昆阳不下,最终兵败如山倒,新朝精锐就此毁于一旦。小小昆阳尚且如此坚挺,更何况是汉新两朝苦心经营了两百多年的长安?和昆阳相比,乃至和当时世界上所有的城市相比,长安都称得上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庞然大物,周长六十里,经纬各十五里,面积达三十五平方公里,城墙高三丈五尺,墙基厚七丈,版筑夯土,固若金汤。王宪和韩臣绕着长安城转来转去,仿佛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商量之下,决定还是先等待邓晔、申屠建、李松率众赶来。
长安虽然暂时围而不攻,但长安城外却已经是汉军的天下。在这里,没有法律,没有权威,一切旧秩序荡然无存,他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且不用担心受到任何惩罚。此时的人性,已经无所谓恶和善,他们只追求报复和毁灭的快感,多年来的卑贱和侮辱,最终转变成了一场暴力的狂欢。
于是,汉军挖开长安城外王莽祖父、父亲、妻子、儿子的坟墓,掠走随葬财物,践踏尸骨,焚烧棺椁。城外的九庙、明堂、辟雍,这些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代表着帝国的光荣和尊严的标志性建筑,其中也有他们的赋税和劳动,然而也不要了,点上火,付之一炬。他们在烟雾中舞蹈,在火光中欢叫。
再说王莽,由于一直拒绝进食,只是不断饮酒,加上睡眠的严重缺乏,已经大大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已经无法保持足够的清醒,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幻觉当中,世界对他而言,既迟钝又敏感,既真实又荒诞。汉军围城之后,王莽更是彻夜难眠,只能命琴师鼓琴,越吵越好,希望能在琴声中睡上一觉。琴师犹豫道:琴声太吵,恐怕陛下更难睡着。王莽苦笑道:琴声再吵,吵得过城外汉军的吼叫?
汉军在城外烧光砸光抢光之后,不免有些寂寞,又听说隗嚣的部队正在赶往长安,于是都变得紧张起来,眼前的长安城,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宝藏,岂容他人分享,城中的钱财、粮食、妇女,谁抢到就归谁,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于是顾不上危险,开始昼夜攻城。
王莽已是自暴自弃,万事不管,长安城的防务,全靠王邑一人支撑。王邑将长安城中仅存的七千多兵力分配到十二座城门,摊下来,每道城门只有六百守兵。王邑也知道,六百守兵哪里守得了许久?只能是聊尽人事而已。
九月初一,宣平门率先告破。宣平门一破,再坚守其余城门已经毫无意义,王邑紧急收缩防线,率军退到宫城,在未央宫北阙下重新布防,继续阻击汉军。王邑布防完毕,闯入未央宫中,一见王莽,伏地叩头道:事不谐矣!宫中不可再留。请陛下改换衣裳,扮为庶民,趁混乱出城。
王莽大笑道:我为天子,国家之亡,其罪在我一人,有何颜面再逃?我将殉国,卿等不妨自便。王邑流泪再劝,王莽不为所动。王邑见王莽意志已决,叩头流血,道:愿与陛下同死。
王邑奔出,迎战汉军。王莽召来小皇后阿沫,侍候自己沐浴更衣,换上天子朝服,头戴平天冠,腰佩传国玉玺,手持虞帝匕首,打扮齐整,然后站在镜前。他看见镜中一人身着天子衣冠,然而却分明没有头颅。
王莽大骇,继而苦笑,眼前所见,或许是幻觉,或许是真实,他已无法分辨。穿戴完毕之后,王莽登上宫城城楼,向下望去,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的都城,在心中告着别。别了,天下;别了,长安。
他的视线向远方投去,在渭水对岸,那里曾经矗立着秦帝国更为辉煌的咸阳宫,如今却已是一片废墟,和它那不可一世的主人秦始皇一起,化为历史的尘埃。人无非一死,秦始皇都能死,他又有什么不能死的呢?
然而,他依然不舍。他自问,和秦始皇相比,和所有古来的帝王相比,他都更爱这片土地,他都更爱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更加无私,更加高尚,他希望能给他们一个黄金国度,他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前所未有的尊严和幸福。然而,他失败了,他搞砸了,他的一片苦心,最终只换来百姓的反对、咒骂、憎恨。
倘若他能早点死去,结果也许会好一些,反正眼睛一闭,管他死后洪水滔天,都已与他无关,他来过,他折腾过,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悲的是,他并没有善终的运气,他不得不在他活着的时候接受惩罚,他所有的心血,在他生前便化为乌有,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政治上彻底破产,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爱的百姓群起而背叛。
他老了,老得只剩下眼睛。他在城楼之上,如同一个陌生人,旁观着他自己的命运。放眼望去,北阙之下,激战正酣。王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出了人生的诡异,一群他从来不认识的人,现在却要置他于死地。看着奋勇争先的汉军,他心中甚至充满了好奇,在这些悖逆者当中,谁将是那个有幸杀死他的浑蛋?
时已黄昏,满城火光,他坐在城楼之上,挨一道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