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秀自刘玄的宫殿别出,带着幕僚冯异、铫期等人,徐徐向当成里行去。当初刘縯攻破宛城之后,暂时便将家安在当成里内。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围观,有熟人,也有陌生人,他们就站在路的两侧,离刘秀不过数尺的距离,但眼神却显得遥远,仿佛刘秀患有某种致命的传染病,一旦接近,便会当场毙命。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声音很小,神态也颇不明,如果发现刘秀注意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紧一紧手脸,冲着刘秀哭似的笑。
一路都是诡秘的人,一路都是叵测的心。刘秀低着头,悲怆地想。
到了家前,门虚掩着,向里听去,不见动静。刘秀推门而入,站在空寂的庭院,不敢再往前行,他已经无法承受再多走一步的伤心。
屋里人听到声响,走了出来。那是刘縯的未亡人秦氏。秦氏望见刘秀,一下怔住,她像着了邪一般,直直向刘秀走来,眼睛一直看着刘秀,仿佛担心她一旦转移视线,刘秀就会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不见。秦氏走到刘秀面前,忽然跪倒,放声大哭。紧接着,刘縯的两个幼子刘章、刘兴也从屋里跑出,一左一右抱住刘秀的腿,陪着秦氏哭。刘秀的小妹刘伯姬也赶了出来,在刘秀面前跪倒而哭。冯异、铫期等人见状,赶紧陪跪。刘秀立在原地,心如刀绞,面上却无一滴泪。
自刘秀兄弟起兵以来,先是母亲樊氏病死在湖阳,接着,二姐刘元、二哥刘仲战死在小长安聚,大姐刘黄又远嫁他方。刘秀以前并不觉得,但刘縯这一死,他才突然发现,曾经热闹喧哗的家,竟已变得如此冷清,就只剩下眼前的大嫂秦氏、小妹刘伯姬以及两个侄儿四个人。他不能再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他是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他必须代替刘縯,撑起这个家,壮大这个家。
然而宛城局势未明,刘秀必须作最坏的假设,那就是在他的身边布满了朱鲔等人的眼线,即使在家中,他也并无安全的隐私可言。因此,即使是在最亲的家人面前,他也不得不保持冷静,甚至无情。嫂嫂秦氏在他面前大哭,既是发自内心的悲伤,也有不肯甘心的希望。毫无疑问,秦氏希望他能够为刘縯复仇,让朱鲔等人血债血偿,就算不能复仇,至少也必须讨一个说法,绝不能让刘縯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尽管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刘秀却无法答应。
刘秀扶起秦氏,道:“嫂嫂可信我?”秦氏道:“伯升信你,我也信你。”刘秀道:“那好,嫂嫂放心,一切我自会安排。”
一行人入内,厅堂正中,赫然摆着刘縯的尸首,业已经过入殓师的精心修饰,断臂已经接上,伤口也已缝合,看上去一如生时。刘秀望着刘縯,内心满是悲伤,他默默在心中祈求,祈求刘縯能够对他接下来的行为表示原谅。
秦氏在一旁说道:“伯升死后,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停尸家中,就等叔叔回来做主。”
葬礼是一个人在世上的最后一件事,自然要慎重对待。用什么棺椁,穿什么葬服,墓穴选在何处,陪葬多少器物,何时发丧,何时下葬,请哪些宾客,该怎么接待,无不需要再三考量,周密计划。如此重大之事,秦氏一个妇道人家,的确不敢做主,只能等刘秀回来拍板。刘縯死后,刘秀就是当然的家长。
刘秀避开秦氏的眼神,道:“今盛夏时节,长兄遗体不宜久放。以我之见,一切从简,今天就下葬。”秦氏不敢相信,道:“这么说,叔叔的意思,不发丧?”刘秀点点头,不发丧。秦氏脸色煞白,当刘秀回来时,她以为终于盼来了主心骨,盼来了保护神,万万没想到,刘秀的处置竟然会如此无情无义。秦氏失望至极,冷笑起来,从牙缝里迸出道:“好!好!你果然是伯升的好兄弟。伯升一世英雄,你不敢替他复仇也便罢了,没想到,你连给他办一场葬礼也不肯。你既然对伯升这么好,干脆葬也不用葬,直接将伯升的尸首抬出去喂野狗算了。”
秦氏的话,字字如刀,割在刘秀的心上。是的,和宫殿内的三堂会审相比,眼下是更难闯过的一关。他必须直面秦氏的谴责,直面亲人的失望,他必须在悲伤的眼泪中硬起心肠。为了不让朱鲔抓住把柄,他不得不在背叛了自己的长兄之后,再继续伤害自己的家人。而对这种伤害,他无法进行任何解释。
刘秀别过头去,用一种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语气说道:请嫂嫂体谅。秦氏悲愤交加,瞪着刘秀,冷笑道:“伯升是你刘家的人,自然由你刘家说了算。”说完,掩面恸哭而去。
当夜,刘秀命冯异等人将刘縯悄悄葬于宛城之外乱坟岗,不植树,不立碑。一代英雄的归宿,不过只得一抔新土。
刘縯虽然已经下葬,然而刘秀的考验并没算完。按照习俗,他还必须得为刘縯服丧。父母死,大抵服丧三年,兄弟死,服丧期限则并无定制,以数月到一年不等。服丧期间,有诸多禁忌,撮其要者,则为不可饮酒,不可吃肉,不可近女色,不可娱乐,不可娶妻,不可出门访友等。
此等居丧之礼,自古已然,仅于魏晋时期曾被短暂摒弃。斯时名士风流,以自由之心灵,视礼教为无物,服丧期间,酒肉女色照御不误。陶渊明诗云:“感彼柏下人,安敢不尽欢!”我自为我,干卿底事!
数千年中国,只得一魏晋而已。其余朝代,无不以居丧之礼为成规,小心恪守。而在西汉和新朝之时,对居丧之礼的要求尤其严格,几乎成为一种强制性义务,其中一位皇帝由于居丧非礼,甚至还因此丢了工作。
再说刘秀,先不为刘縯发丧,草草掩埋刘縯之后,又拒行居丧之礼,在人前照样饮酒食肉,欢声笑语,就跟平常一样。可想而知,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之下,刘秀的行为该引起怎样地侧目和惊诧!刘秀怎么能够这样,居丧而非礼?须知礼就是夫子的命根子。命根子能随便非礼吗?小心夫子射你!
然而,当卫道士的声讨慢慢稀少,当道德的喧嚣渐趋寂寥,宛城各方,对刘秀的行为终于开始了理性的思考。
先说刘氏家族,他们很快就发现,刘秀不发丧、不服丧,其实正好符合他们的利益。刘縯死后,刘氏家族人人自危,虽然他们不肯明说,但内心却巴不得和刘縯撇清关系。如果刘秀回来之后,真的硬要给刘縯发丧,那么,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无比尴尬。去吊丧吧,刘氏家族成员齐聚一堂,正中则是刘縯冤死的尸体横放,此情此景,会让杀害刘縯的绿林军怎么想?说不定,绿林军本已猜忌的神经一紧张,便会先下手为强,干脆来一个血腥的清场。不去吊丧吧,身为同宗同祖的家族中人,良心和道德该往哪里放?这么一想之后,他们立即就回过神来,他们甚至要感谢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刘秀救了他们!要知道,生逢乱世,良心不值钱,道德却很昂贵!刘秀之不为刘縯发丧服丧,虽然不孝不悌,但从刘氏家族的整体利益出发,不得不承认,刘秀这孩子识大体!
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南阳豪杰们也齐松了一口气。如果刘秀真为刘縯发丧,他们无疑将面临一场道德上的讹诈和绑架,去还是不去,两者必选其一。去,日后很可能会遭到绿林军的清洗;如果因为贪生怕死而不去,他们还有何脸面以豪杰自诩?谢天谢地,还好刘秀没闹,还好刘秀没有血性、没有骨气。
至于朱鲔等人,更多的则是体会到了快意。他们这些绿林军将领,出身庶人阶层。所谓礼不下庶人,他们这些庶人,的确也无法像贵族那样讲究礼仪。即使是父母逝世,他们也只能短期服丧,绝无可能像贵族那样一服丧就是三年。贵族三年不干活,照样有人供养,他们三天不干活,一家人就得跟着饿肚子!因此,对于贵族的那些礼仪,他们是既羡慕又厌弃。如今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让他们心中大感平衡,也让他们觉得有了嘲笑的资本。你刘秀不是前朝皇室吗?你刘秀不是还读过太学吗?然而你长兄死了,我们知道你急于跟他划清界限,可你的表现也实在太非礼了,比我们更加非礼。悠悠苍天,汝何人哉?噫嘻!
而此时的刘秀,身在宛城,心在地狱。他知道,如果这次死的是他,刘縯一秒钟也不会多想,绝对会在第一时间为他复仇,不计任何代价,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他杀光仇人全家,告慰他于地下。刘縯是如此爱他,而他却无法以同样的爱回报刘縯,两相比较,刘秀觉出了自己的羞愧和软弱。
影子还有办法逃避,灭灯上床即可。而此心不可逃,尤其是它在折磨你的时候。刘秀与心为敌,早已是不堪折磨,引刀成一快,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然而,他必须活下去,哪怕活得如此卑微而隐忍。
如果刘縯在天有灵,他会听到他弟弟这样的心声:相信我,我爱你,与你爱我一样的深。只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不同。我不是不敢为你复仇,我实在是能力不够。与其作无谓的牺牲而复仇失败,不如暂且含垢忍辱,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必将千倍万倍地还你,我将祭你以朱鲔、李轶的头颅,让你于幽冥间快慰不休。
刘秀也只能以这样的心声鼓舞自己。未来究竟会怎样,他其实全无把握。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忍耐一旦开了头,就只能继续忍耐下去,否则,还不如当初就奋而一战,落它一个淋漓快活。如今,他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场生意场上的赌博,而他就是一间店铺,他必须不断变卖资产,以避免迫在眉睫的倒闭危机。他变卖了自己的军功,变卖了自己的名誉,变卖了刘縯的哀荣,变卖了家人的信任。变卖至今,他几乎已是一无所有,他这间店铺,究竟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