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縯和刘秀兄弟中好,入夜,刘縯大开筵席,庆贺攻克湖阳之胜利。然而,左等右等,新市兵和平林兵的几大首领一直不曾现身,刘縯派人三催四请,王匡和陈牧等人这才姗姗来迟,个个脸色阴沉,显然是满肚子火气。几盏闷酒过后,王匡终于发作,怒砸酒杯,抬手指着刘縯,大叫道:“刘伯升,你不公平!”
刘縯大惊,道:“王兄此话怎讲?”
王匡道:“你们抢来的财物,远比我们抢来的多,当然不公平。要想公平,必须将抢来的所有财物,按人头重新分配。”
新市兵和平林兵虽然抢不过刘氏子弟和宾客,然而人数占优,一旦按人头重新分配,无疑可以大占便宜。刘稷不干了,怒道:“抢多抢少,全看自己本事,我们也没拦着你们不让你们抢,你们自己抢得少,便反过来赖我们,你们还讲不讲道理?”
王匡等人也根本没打算讲道理,他们就是觉得分赃不均,咽不下这口气。王匡冷笑道:“你们舍不得吐出来也没关系,只要让我们抢樊重家,那就算大家扯平。”
刘縯虽然痛恨樊重,但樊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外公,自己得不到他的家产,但也不能便宜了外人,于是斩钉截铁地答道:“这事没得商量,樊氏乃我外家,绝不能抢。”
王匡和陈牧大怒,拂袖而起,道:“既然如此,诸君好自为之。”愤愤而出,王凤、马武也随即跟出。行至门前,王匡回身,狠声道:“软的不行,来硬的,不怕你刘伯升不给。”
刘稷有贵族气,本来便看不起流民兄弟,这事一出,更是对流民深恶痛绝,当即劝刘縯道:“一路攻占,都是刘氏冲锋在前。拿下湖阳,也全是刘氏的功劳。这群流民,既不能同患难,也无法共富贵,作战能躲则躲,分战利品却唯恐落于人后。看刚才王匡等人的意思,很有可能将对我们不利,不如干脆来他个先下手为强……”
刘縯却依然对流民武装抱有幻想,反劝刘稷道:“你以为这些人造反的目的是什么?天下是姓王还是姓刘,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依我看,还是匀出些财物给他们,就当息事宁人。”
刘稷嚷道:“他们开口一要,咱们就乖乖奉上,做人怎能如此示弱?这个先例一开,只会长他们志气,让他们越来越骄纵张狂。再说了,咱们把到手的财物拱手相让,对刘氏子弟和宾客们又如何交代?”
刘縯看向刘秀,道:“以文叔之见,当如何应对?”刘稷也看着刘秀,目光中满是期待。他和刘縯一比一打平,刘秀这一票显得至关重要。
刘秀明白刘縯的苦心,也理解刘縯的苦衷,于是答刘稷道:“我在长安时,做过商贾。商贾虽是贱业,却有与兵法暗通之处。司马迁《货殖列传》云:‘贪贾三之,廉贾五之。’贪婪吝啬的商贾,赚三倍,而不贪的商贾,却可以赚五倍。按理说,越贪婪吝啬的商贾,赚得应该越多才对,可事实却刚好相反。何也?贪贾只知取,而不知予。廉贾既知取,又知予,更知予即是取。”
刘縯叹道:“好一句予即是取。三郎知我心也。”
刘秀又道:“天下之事,成于大度之士,而败于寒陋之小人。昔日高祖捐四万斤金与陈平,不问其出入,裂地数千里,分封韩信、彭越,毫无痛惜之心,遂能灭项羽而有天下。反观项羽,虽勇猛无敌,却吝啬小气,部下有功当封爵者,项羽握其所封印信,把玩不舍,直至棱角磨平,犹舍不得给予,终落得乌江自刎,身败名裂。”
刘秀看着刘稷,再道:“王匡等人开口索要财物,这是好事,只要满足他们,他们便会继续卖命,最怕的是他们有所要求,却不肯明说,而在暗地里偷偷算计。如果我们选择内讧,即使成功,也将让四方豪杰寒心,以为我们不能容人,从而皆不肯前来投奔。”
刘稷不能辩驳。刘縯大喜,道:“他日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岂与琐琐者较哉!区区钱财,不足爱惜,所抢财物,索性悉数相赠,以安彼等之心。”
刘秀于是收敛子弟和宾客所抢财物,悉数送与新市兵和平林兵。王匡等人正酝酿反攻,见刘秀不仅带来了安抚的诚意,更带来了超出他们期望的财礼,大为欢喜,假意谦让了一番,最后当然还是收下不提。
靠了金钱的魔力,一场危机暂时消弭于无形,次日,六部合兵而进,直指宛城。出发之前,刘縯和刘秀来到母亲坟前,做告别的恸哭。樊氏虽然葬得简陋,但兄弟两人却也不敢修葺坟墓,以免为官府所知,从而掘坟烧尸,辱樊氏于地下。只能等日后起兵成功,天下太平,再来为樊氏移坟,风光改葬。
刘縯祭罢樊氏,想到逼死樊氏的元凶,忽然怒形于色,率众直冲樊重府上,也不等人通报,径直闯入内室,高呼道:“樊家所有家产,悉数充军。”
樊重梦中惊醒,听闻所有财产悉数充军,顿时面如死灰,魂魄不在。那可是他一辈子攒下的家产,是他全部的人生意义,没有了这些财产的支撑,他无法想象自己何以为人。刘縯冷漠地看着樊重的惊恐,嘲笑道:“你做了一辈子守财奴,毕竟还是守不住。如今一无所有,感觉如何?”
樊宏心疼父亲,恳求刘縯道:“伯升,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是对自己外公!老人家赈赡宗族,恩加乡闾,借贷出去的款项,便有数百万钱,并非是你所说的守财奴。”
想当年,刘縯四处找钱蓄养宾客,身为外公的樊重坐拥万金,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冷嘲热讽,一想到这里,刘縯心中便大为痛恨,冲樊重冷笑道:“失敬失敬,原来你还是大善人。不过我这个外孙,怎么就从来没见过你一钱呢?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大善人了?你不过喜欢看着别人求你,从而感觉自己高高在上。你倒是每天倚门而望,眼巴巴地盼着我张嘴求你借钱。我告诉你,我不找你来借,我直接抢,而且抢个精光。”
樊重气得白须乱颤,想吐血,却吐不出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刘縯,道:“刘伯升,你不要逼人太甚。”
刘縯解剑塞到樊重手上,讥笑道:“不堪受辱,何不自杀,以全名节?”
樊重拔剑,横到脖子上,作势再三,却始终下不了手。
刘縯笑道:“你家产尽失,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哦,我忘了,你怎么会舍得死呢,你是宁愿自己苟活,而逼自己女儿去死的。可惜你一辈子钻营财富,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说完大声下令,“搬!搬完,放火烧屋。”部下齐声大吼:“得令。”于是翻箱倒柜,搜金索银。樊重呼天抢地,捶乳顿足,后来干脆坐在地上,像耍赖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刘縯嘴上依然不肯轻饶,继续奚落着樊重:“钱没了,你哭。你没了,钱哭否?”刘秀于心不忍,小声提醒刘縯道:“长兄,差不多够了。”刘縯一举手,部下们会意,慢慢将搬走的财物归还原处。刘縯从地上拎起樊重,一把扔回榻上。老头子皮实得很,一骨碌坐起,见家产得以保全,眼神中重又回复了生机,流露出其惯有的狡黠。刘縯看着樊重,冷笑道:“你放心,我从前没拿过你的钱,如今更不会拿你的钱。你把你的家产看得比自己女儿更加宝贵,我只不过是想看看,当你的家产被人全部夺走的时候,你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如今看到了,有趣,果然有趣。”
樊重脸如土色,刘縯当着他们全家人的面,对他进行了不留半点情面的大肆羞辱,而他猥琐而拙劣的表现,更给人一种感觉,不是刘縯在羞辱他,而是他在自取其辱。
刘縯行完他的报复,率众扬长而去。途中刘秀问刘縯:“长兄如此对待外公,会不会有些过分?”刘縯答道:“我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你我兄弟,可以相倚靠,可以共始终。其余人等,哪怕是亲戚宗族,也不过是因利而聚,也会因利而散,对于他们,不要抱任何希望,更不可有不忍之心。你如果对他们容忍,他们就会对你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