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縯率六部自舂陵开拔之前,刘秀已先行出发,前往湖阳县外公樊重家,预备接回在那里养病的母亲樊氏,且按下不表。却说刘縯这边,扶老携幼,将男带女,又多有牛羊牲口,滚滚而行,场面混乱却也壮观。先经过长聚,当地守军不足百人,刘縯大旗一挥,也不需什么阵法,也不讲什么战术,人潮冲刷而过,守军便已经被席卷得不知所踪。再经唐子乡,同样照方抓药,军民混杂而前,守军瞬间被人海吞噬湮没,水花也无半个。
攻下唐子乡,休整半日,远远便见刘秀携一老妇,飞骑而来。刘縯迎上,见刘秀眼有泪痕,又见老妇正是母亲的贴身婢女王媪,唯独不见母亲樊氏,顿觉眼前一黑,昏厥在地。待扶回帐中,刘縯急问究竟,刘秀泣不能语,王媪讲起主母樊氏的遭遇来,也是数度黯然垂下老泪。
刘秀的外公樊重,白手起家,善为商贾,家有田地三万多亩,资产巨万,乃是南阳有数的超级富豪。樊氏在娘家养病,起先一切尚好。等到樊重听说刘縯和刘秀谋划起兵举事,又联络了新市兵和平林兵,不由又怒又怕,刘縯这一造反,他这个外公必然会被连累,一旦官府追究下来,他一辈子辛苦积攒的家产,就得白白充公,而一族人的性命,恐怕也难得保全。眼看大祸即将临头,樊重恐惧之下,只能拿可怜的女儿撒气,不断责骂樊氏,生出这么两个不肖儿子,败了刘家不算,现在又要把樊家也拖下水。樊氏本来就抱病在身,遭父亲这么一骂,又不敢辩解——老头子八十多岁了,哪里经得起顶撞——于是病越发沉重下去。一边是生养自己的娘家,一边是自己生养的儿子,樊氏两边都不愿拖累,趁夜悬梁自尽,只留一句遗言:勿以我为念。樊重急于撇清自己和刘家的关系,于是连女儿也不敢安葬,只是停尸野外。族人樊巨公实在看不过眼,趁夜将樊氏收殓,草草葬于城外乱坟岗。
刘縯听罢,目欲出血,率众直逼湖阳而去。却说湖阳县尉荀杜听闻刘縯起兵,一路披靡,正奔湖阳而来,于是召集城中富户,问道:“刘縯率众而来,诸位是要战还是要降?”
众富户受宠若惊,父母官屈尊垂询,果然是一片殷殷爱民之心。感动之余,却又惴惴不安,莫非荀杜是在故意试探?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肯先表态。荀杜笑道:“诸位但说无妨,本官绝不怪罪。”众富户稍感心安,于是各抒己见,有主降者,也有主战者。荀杜颔首道:“好,好。”众富户迷惑起来,好什么好,是说投降好呢,还是说作战好呢?荀杜缓缓屈指道:“战,三千金;降,五千金。”
众富户脸色顿时蜡黄。保境安民,乃是你地方长官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倒好,借着刘縯起兵之事,狠敲咱们一笔竹杠,这分明是讹诈嘛。更有一事难以理解,为什么投降比作战还贵?
荀杜看出众人疑惑,不慌不忙解释道:“诸位不要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贪官。就说作战吧,所谓凡战三分险,更何况刘縯此番来势汹汹,万一城破,本官身家性命必然不保,我这般提着脑袋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保在座诸位的平安!加上又要筹措军费,又要预备粮草,哪样不得花钱?就这样,我只收诸位三千金,公道吧?”
众富户无言以对,只能谄笑道:“公道,相当公道。”
荀杜又道:“再说投降,既然投降,本官自然是和诸位一道投降。诸位之投降,大不了捐助叛军些许钱粮,然后照样过你们的富足日子。本官的损失可就大了,不仅丢了眼前的官职俸禄,更别提日后的大好前程了。要知道,说不定将来我会官居太守,甚至能荣升九卿。这一投降,这些富贵立即化为泡影。诸位扪心自问,我损失如此巨大,却只收诸位五千金以为补偿,公道吧?”
众富户心中不满,嘴上却也只能敷衍着,“公道,越发公道。”众富户贪财,主战,当日便凑齐三千金,送到荀杜府上,至于收条或者发票这类日后可以呈堂的证据,自然是没有也不敢索取的。荀杜倒也守信用,收到三千金,立即招募壮丁,得一千余人,大力修固城防,同时紧急驰书宛城,向南阳太守甄阜求援。
却说樊重见女儿樊氏自杀,如释重负,然而还是心虚惶恐,尿频梦多,与其成天这样提心吊胆,不如主动向官府负荆请罪。荀杜见樊重送上门来,也不客气,将其一家悉数下在狱中,训斥道:“倘若刘縯不进攻湖阳,一切好说。如果进攻湖阳,那就休怪本官无情,定将你们杀得一个不留。”
说话间,刘縯已然兵临湖阳城下,荀杜大怒,下令将樊重一家满门抄斩。属下官吏联名进谏道:“樊重父子,礼义恩德行于乡里,不如先扣留作为人质。城能守住,再杀不晚。万一城破,有樊重父子在,于刘縯面前也有说辞。”荀杜一听,也有道理,这才暂且饶过樊重一家性命。
刘縯发力攻城,荀杜收了众富户三千金贿赂,也着实卖命,率壮丁全力防守抵抗。眼看刘縯攻势越发猛烈,而救兵却迟迟不来,荀杜不免暗暗发慌,再这样下去,万一城破,他讹来的三千金,怕也未必有命去花了。荀杜急中生智,来到县狱,提取樊重之子樊宏,训道:“你出城去晓谕刘縯,命其早早投降,不然,援军一到,到时内外夹击,叫他全家灭亡。”
樊宏道:“如果刘縯不肯呢?”
荀杜怒道:“那就叫你全家灭亡。”
樊宏脖子一横,冷笑道:“刘縯会乖乖投降?你也太天真了吧!不如你现在就杀我全家。”
荀杜大怒,下令将樊宏乱棒打死,左右苦苦劝住。荀杜仰天长啸,待情绪平静下来,让步道:“退而求其次,只要你能说服刘縯绕道,自湖阳撤兵,本官也可以饶你们一家性命。”
这条件相对合理了许多,樊宏于是出城,直投刘縯营中。刘縯见了娘舅,二话不说,拔剑便砍,樊宏闭目长叹,才躲了杀威棒,又撞见丧门剑,命咋这苦呢!刘秀架住刘縯,夺过剑来,道:“舅氏必知阿母坟茔所在,等拜祭完阿母,其余再作理会。”
湖阳城外乱坟岗,秋风萧瑟,荒冢连绵,一座简陋的新坟,草草堆就,无碑无记,这便是樊氏最后的栖身之所。若非族人樊巨公好心收殓,樊氏甚至连这样一座小墓也不能拥有,只能曝尸野外,沦为鸟兽之食。刘縯和刘秀跪在坟前,痛哭流涕。哭罢,刘縯怒视樊宏,道:“舅氏前来,所为何事?”
樊宏答道:“特来请伯升绕道而行。反正你意在攻取宛城,理当兵贵神速,又何必久攻湖阳,平白贻误战机?”
刘縯冷笑道:“不绕道又如何?”
樊重逼死樊氏,樊宏也是深感内疚,他能理解刘縯的愤怒,但城中一家老小的性命又不能不救,只得软语哀求道:“请伯升垂怜樊家数百口性命。”
刘縯怒道:“阿母为樊家逼死,我与樊家,已是恩断义绝。樊家死活,与我何干!”
樊宏道:“老爷子年岁已高,还望伯升念及。”
见樊宏拿樊重来说事,刘縯越发怒不可遏,直呼樊重之名,大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樊重早就该死。”又手指湖阳城,道:“舅氏入城去,告县尉,想杀樊家便杀,我意已决,必破此城。”
樊宏堂堂一个长辈,愣是被刘縯骂得大哭,跪下磕头,苦苦哀求,刘縯不为所动。刘秀苦劝刘縯,刘縯道:“阿母自杀,正是让你我二人再无挂念,专心起兵。樊家咎由自取,须怪不得我无情。”
刘秀道:“舅氏自城中来,必知晓城中虚实,不如好生计议,看看可否有两全之策。”
樊宏听闻刘秀之言,于无所希望处见到光明,连忙献计道:“湖阳县尉荀杜,乃是商贾出身,爱钱如命……”
刘縯打断樊宏,冷笑道:“就像樊重一样,认钱不认人,是吧!我实在告诉你,樊重连自己的女儿都舍得逼死,总有一天,为了钱,樊重连你也会逼死。”
樊宏心道,那倒未必,儿子终究比女儿宝贵。但嘴上哪里敢说。刘秀在一旁对刘縯道:“荀杜这人我认识,当年我在长安时曾接待过,其人确实贪财,贪财则无耻,无耻则可以利用之。且听舅氏有何计策。”樊宏得到刘秀鼓励,胆色略壮,于是对刘縯道:“为今之计,只需募集十余名死士,如此如此,必能取荀杜性命。荀杜一死,则湖阳必降。”
再说荀杜在湖阳城中忧心忡忡,度日如年,忽然军士来报,樊宏正在城下叫门。荀杜登城而望,果然正是樊宏,后面跟着十多辆推车。荀杜急问樊宏,“事如何?”樊宏未及回答,身后领头的车夫已摘下草帽,仰首向荀杜道:“荀县尉别来无恙!”荀杜循声望去,竟是当年南阳驻京办主任刘秀,他当年往长安朝请之时,在刘秀那里蹭吃蹭喝,至今想来,依然意犹未尽。故人相见,荀杜也是又惊又喜,道:“文叔所来何为?”刘秀道:“特来通报县尉,我家长兄已答应撤兵。”荀杜大喜,再问道:“车中又是何物?”刘秀答道:“樊氏一门皆被县尉下在狱中,愿以千金为其赎命。”荀杜越发欢喜,真是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然而心中仍存疑惑,道:“开箱。”刘秀依言开箱,果然一片金光。荀杜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又命人出城搜身,见刘秀等人并无兵刃,这才彻底放心,将刘秀等人放入城中。
荀杜下城楼来见刘秀,刘秀道:“愿先见樊家一门平安无事,然后千金自当奉上。”荀杜笑道:“那是,那是。”回身命兵卒前往县狱提人,又搓着手,对刘秀讪笑道:“我先验验,如何?”刘秀手一摊:“请。”荀杜开箱,顿时两眼放光,不能瞑目。刘秀作为外孙,以千金来救外公一家性命,于情于理都很说得过去,荀杜不再怀疑有诈,媚笑着对刘秀道:“当年在长安,没少让文叔破费,如今又要文叔破费了,想来真是惭愧,哈哈。”刘秀取出一块金砖,在手中掂了掂,笑道:“此物县尉可喜欢?”荀杜眉开眼笑,道:“喜欢,喜欢。”刘秀笑得越发灿烂,道:“那就全给你了。”荀杜看着刘秀诡秘的笑容,隐约觉出大事不妙,转身想逃,刘秀却已大吼一声:“动手!”始终低着头跟在刘秀左右的刘稷跃身而起,抓起一块金砖,向荀杜头上如雨点般砸去,一直将其橄榄形的头颅砸至扁平,依然不肯罢手,一边砸一边破口大骂:“畜生,给你,全给你。”
目睹着这桩光天化日之下的血腥暴力,荀杜属下幕僚皆为之目瞪口呆,吓得不敢动弹。刘秀拔出荀杜之剑,割下荀杜头颅,提头大呼道:“王莽败亡,指日可待。刘伯升起义兵,复汉室,乃天下所望。今降者免罪,不降者,视荀杜之头。”
众人见荀杜已死,而官府的援兵久也不来,顿时心灰意冷,于是皆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