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地皇二年 第三节 老友记

且说王莽在盛怒之下,逼死四儿子王临,事后想想,开始觉出后悔,王临这一死,害得三儿子王安也惊吓而死,他膝下再无嫡子,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已经没有了继承人。王莽悔极而恨,王临如果只是和他抢女人,他也许还可以饶王临一命,但是王临居然想要以子弑父,这一点则为他绝对无法容忍。王临之所以起了弑父的念头,全因为王临的妻子刘愔,如果不是刘愔告诉王临说宫中将有白衣之会,王临又哪里来如此大的狗胆?归根结底,刘愔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王莽于是驾临国师刘歆的府邸。刘歆闻报大惊,赶紧迎入。想当年,王莽共有三位铁杆心腹——刘歆、甄丰、王舜。王莽篡位成功,数三人立下的功劳最大。如今三大功臣之中,甄丰自杀,王舜忧惧而死,只剩刘歆还幸存人世。刘歆深知王莽忌惮大臣,故而一直韬光养晦,虽然如此,仍是时常心惊胆战,唯恐不免。

君臣二人对面坐定,刘歆百感交集。他和王莽自小便已认识,后来又同时担任黄门郎,私交深厚,是一对无话不说的老友,然而如今两人一君一臣,地位的巨大差异,也让两人的感情日益冷漠生分,屈指算来,他上次见到王莽,距今已有两年之久。老友久别重逢,刘歆感慨而不感动,因为他心中清楚,王莽这次登门,并非是因为怀念故人,特来叙旧,王莽是来找他算账的,算他女儿刘愔的账。

然而,王莽似乎并不急于直奔主题,他只是沉默而坐,向刘歆施加无形的压力。刘歆只好无话找话,对王莽家中丧事表示悲悼,并劝王莽千万节哀。面对刘歆的安慰,王莽犹自嘴硬,搬出一套奇怪的逻辑,辩解道:“以前没有儿子的时候,我并不悲哀,现在儿子都死了,等于从前没有儿子,我又何哀之有!”

刘歆知道,王莽历来是死不认错的。他是如此睿智,怎么可能犯错?在他心中,当世之贤,皆不如己。譬如后世隋炀帝自负才学,每骄天下之士,曾谓侍臣曰:“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王莽大体也是如此,自诩才高当世,智迈古今,刘歆乃是当时儒林之宗、学问之魁,然而王莽对他却并不服气,放话说,如果他没当皇帝,而是研究学问,那刘歆便只有争第二的份了。

韩非子曰:“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诚哉斯言,堪为千古帝王指南。王莽自矜其才,以尽己之能为乐事,谋事而当,群臣不及,退朝则有喜色。《书》云:“谓人莫己若者亡。”王莽的固执和膨胀,注定了新朝的国祚难以久长。

刘歆谙熟这些道理,然而他不敢说,更不敢劝谏王莽。一旦劝谏犯上,他和王莽的友谊就算完了。他珍惜他和王莽的友谊,他也不得不珍惜,这是他保命的唯一武器。

见刘歆默默不语,王莽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这套完美逻辑,将刘歆驳得只能闭嘴,于是满足地身体往后一靠,享受着智力优越的快意,然后方才步入正题,道:“可知我今日因何而来?”

对于王莽此行的目的,刘歆怎会不知!然而既然王莽问起,他便一定不能如实回答,而是要发呆扮傻,装作根本猜不出王莽心思的样子,于是答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来就来,何须理由。”

王莽难得地一笑,他所以不杀刘歆,就因为刘歆骨头软,识时务,而且说话动听。王莽收敛笑容,沉声道:“王临之所以敢大逆不道,皆因其妻刘愔以星相为蛊惑。如今刘愔可在国师公府上?”

刘歆面容平静,答道:“刘愔正在府中,陛下宽坐,容臣暂且告退。”

刘歆去而复返,身后已是哭声一片。刘歆从容对王莽道:“刘愔已伏罪自杀,以谢陛下。”

王莽佯惊道:“哎呀,这又何必?”起身便往内室闯去,刘歆赶紧在前带路。到了内室,女眷们见王莽驾到,顾不上悲泣,连忙一片跪倒。王莽走到榻前,见刘愔静静平躺,脖子上一道鲜红的勒痕,王莽抬手,试了试刘愔鼻息,轻轻点头,转身打量着刘歆,故意挑衅道:“女儿死,国师不悲?”

刘歆谄笑道:“臣斗胆借用陛下高论,臣本来没有女儿,如今女儿死,正等于并无女儿,又何必枉为悲伤。”刘歆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眼下便是待宰的羔羊,只要王莽愿意,揪住他女儿的事不放,足以把他们全家都连坐杀光。他逼爱女自尽谢罪,也实在是舍小保大,迫不得已。

王莽见刘歆引用自己的高论作答,心中十分满意,因此未再穷追猛打,只是淡淡说道:“国师保重。”言毕起驾回宫。

刘歆呆立原地,恍如劫后余生,冷汗湿背,而他的老妻却不肯依饶,冲过来对他又撕又咬,哭骂道:“王莽已经杀了我们的两个儿子,现在又逼死了我们的宝贝女儿,你就这么麻木不仁、忍气吞声?”刘歆苦笑着,任由老妻殴打发泄,虽说他的两个儿子被王莽杀了,现在又被王莽逼死了一个女儿,但他刘家毕竟还有儿子延续香火,而王莽却四个儿子全都挂了,两相比较起来,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