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嚣公然叛汉,与刘秀正式为敌。按照道理,接下来当然该是狂风暴雨,血战连连。然而,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双方却仿佛有了默契一般,各安其境,并无大的战事发生。隗嚣的部队,出了陇西、天水便不灵光,而在刘秀这边,也是忌惮山地作战,不敢轻犯陇山。
此时刘秀唯一比较具有进攻性的策略,则是命马援率五千突骑,在隗嚣境内游动穿插,寻机劝降隗嚣手下大将及羌族豪强。马援在西北人脉深厚,和隗嚣手下大将也都混得烂熟,因此虽是敌对双方,见面却也并不动刀动枪。到了大营之前,马援便喊一声:“某某,你降还是不降?”对方答道:“不降呢。”马援也很爽快:“那好,Bye-bye,俺下次再来。”
窦融也致书隗嚣,力劝其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其书出自才子班彪之手笔,千载以下,读来依然大悲大怆。
以情动之,则曰:
自兵起以来,转相攻击,城郭皆为丘墟,生人转于沟壑。今其存者,非锋刃之余,则流亡之孤。迄今伤痍之体未愈,哭泣之声尚闻。幸赖天运少还,而将军复重于难,是使积疴不得遂瘳,幼孤将复流离,其为悲痛,尤足愍伤,言之可为酸鼻!庸人且犹不忍,况仁者乎?
以理晓之,则曰:
当今西州地势局迫,人兵离散,易以辅人,难以自建。计若失路不返,闻道犹迷,不南合子阳,则北入文伯耳。夫负虚交而易强御,恃远救而轻近敌,未见其利也。忧人大过,以德取怨,知且以言获罪也。区区所献,惟将军省焉。
窦融之所以致书隗嚣,绝非自作多情,而是坚信自己说话的分量。他所掌控的河西五郡,如同利刃直指隗嚣的后背,他开口反对隗嚣造反,隗嚣无论如何都得掂量掂量。
然而,在隗嚣看来,他的陇山防线固若金汤,他造反都这么久了,刘秀也没能把他怎么样,尽管现在又多了一个窦融,但窦融以往的战绩表明,他只擅长打败仗,因此也不足为惧。隗嚣于是按下窦融之书,不答。
建武八年春,隗嚣大将王遵向来歙投降。来歙时拜中郎将,屯兵漆县,闻王遵来降,如获至宝,盛情相待,问攻陇之计。
王遵道:“陇山防线,首尾相连,诸将皆据要隘而守,实难攻破。”
来歙不肯放过,追问道:“难道就全无破绽不成?”
王遵道:“破绽倒有一个,然而其险无比,几乎与送死无异。”
来歙眼前一亮:“说!”
王遵只给了两个字:“略阳。”
来歙一听,眼神瞬即黯淡下来。
略阳城地处陇山正中,一旦攻取略阳,便能将隗嚣的陇山防御体系拦腰斩断,使其守军不能互救,然后即可分而破之。来歙何尝没有动过攻占略阳的念头,哪里还用王遵再来提醒,然而正面仰攻,只怕死伤再多,也未必能将略阳攻下。
王遵看出了来歙心思,笑着又给了两个字:“奇袭。”
来歙问道:“如何奇袭?”
王遵笑道:“陇山之中,有一条废弃多年的古道,可以绕过隗嚣大军的防守,出其不意,直插略阳城背后。”
来歙欢喜雀跃,向王遵拜之又拜。王遵叹道:“即使你攻下略阳城,然而孤军深入,外无援兵,只怕仍是有去无回。”
来歙大笑道:“我只要能攻下略阳,就一定能够守住。只要能在略阳站稳脚跟,就是胜利。”
来歙率精兵两千,以王遵为向导,一头钻入群山之中,伐木开道,涉水越岭,从番须、回中迂回钻隙,经过八天急行军,恍如神兵天降,直抵略阳城下,斩隗嚣守将金梁,然后闭城而守。
隗嚣一直以为来歙还在漆县,在全无半点征兆的情况下,忽然就听到来歙已经袭取略阳,不由失色大惊道:“何其神也!”当即命王元拒陇坻,行巡守番须口,王孟塞鸡头道,牛邯军瓦亭,防范刘秀可能随之而来的进攻,自己则亲率数万大军围攻略阳。公孙述也派遣李育、田弇二将前来,协同隗嚣攻城。
再说刘秀坐镇长安,听闻来歙夺取略阳,顿时气沉丹田,仰天长笑,破例开了一坛好酒,以为庆贺。左右人甚感奇怪,问道:“陛下打过那么多胜仗,并不曾见陛下特别高兴过,如今只不过夺了一座小城,为何反如此欢喜?”
刘秀笑道:“略阳,隗嚣之依阻。略阳一失,隗嚣心腹已坏,制其肢体易矣!”
吴汉、岑彭、冯异、耿弇诸将见来歙攻占略阳,无不大喜,各率所部,争往支援。刘秀闻之大惊,急遣使者追回诸将。
诸将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对于刘秀的决定,都表示不能理解。和隗嚣对峙将近两年,好不容易打破僵局,取得重大进展,正该大军疾进,趁机扩大战果才对,为何却要将他们召回,不许进兵呢?
刘秀笑着解释道:“你们看略阳是略阳,我看略阳却是昆阳。”
忆及往事,向来冷静的刘秀,不免也开始有些激动,声调也不自觉提高,道:“当年昆阳之战,王邑率百万大军,屯于昆阳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士卒疲惫,军心涣散。我从外击之,以少胜多,一举大胜。王莽所以亡国,全因此战。”
刘秀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道:“略阳城虽小,隗嚣之必救也,势必悉以精锐来攻;旷日久围而城不拔,兵卒顿敝,士气衰颓,到时我军再乘危而进,则隗嚣一举可灭。”
诸将这才领悟刘秀的战略,那就是有昆阳要赢,没有昆阳,制造一个昆阳出来也要赢。然而诸将还是担心,让来歙牵制消耗隗嚣的主力,用意虽好,但万一来歙支撑不住,迅即告败,那他们岂不是坐失良机,一场白瞎?
刘秀笑道:“诸卿勿忧。来歙信我必去救,我也信来歙必能守。”
却说隗嚣以数万大军围攻略阳,来歙闭城死守。隗嚣的部队,山战乃其所长,攻坚却并不在行。而刘秀的部队,多年都在东方征战,守城可谓是家常便饭,娴熟得很。隗嚣猛攻数月,仍是对小小的略阳城无可奈何。而城中二千守军在来歙的统领之下,越守信心越足,箭射完了,便拆城中房屋,取房梁椽子以及一切木头,削为木箭,继续战斗。
隗嚣无计可施,只得使出最稳妥然而见效也最慢的一招——水攻,斩山筑堤,蓄水灌城。一时之间,略阳硝烟散尽,战火全无,攻守双方每天遥遥相对,各怀心思,看着水位沿着城墙慢慢上涨。
五月,刘秀督率诸将,御驾亲征,诏命窦融同时进兵。十余日后,刘秀与窦融会师于安定郡高平第一城,多路并进,攻讨天水。
隗嚣大将牛邯迎军而降,刘秀封为太中大夫。于是隗嚣大将十三人、众十余万皆降,天水全郡计十六属县,遂为刘秀所有。
略阳围解,守城二千壮士,皆有赏赐。刘秀置酒高会,命来歙单坐一席,位在诸将之右,特示尊宠。
隗嚣溃败,率妻子逃奔西城,投杨广,使田弇、李育守上邽,又命王元入蜀求救。
刘秀念及隗嚣之功,仍欲降之,诏告隗嚣曰:“若肯罢兵,当面向我归顺,保你父子团聚,全家平安。高皇帝许诺田横曰:‘横来,大者王,小者侯。’如今我也给你同样的许诺。若你仍是执迷不悟,想学黥布,称帝之心不死,那也悉听尊便。”
隗嚣原本两郡的地盘,现在缩水为西城、上邽二城,然而仍拒不肯降。刘秀大怒,斩杀隗嚣长子隗恂,使吴汉、岑彭围西城,耿弇、盖延围上邽。
八月,颍川郡盗贼群起,攻战多县,河东守兵亦叛,京师骚动。刘秀闻报大惊,晨夜东驰,赶回洛阳平叛。临行,刘秀赐书吴汉、岑彭等人,曰:
西城、上邽二城若下,便可将兵南击蜀虏。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须发为白!
岑彭、吴汉围隗嚣,数月不能下,王元自蜀国搬来救兵五千余人,趁高冲下,鼓噪大呼:“百万之众来矣!”汉军大惊,来不及布阵,王元率众死战,决围入城,救出隗嚣,走保冀城。
岑彭、吴汉粮食耗尽,不得已退兵,尽烧辎重,引兵下陇,盖延、耿弇也相随而退。岑彭返归荆州,屯兵津乡,准备日后的伐蜀之战。其余诸将还屯长安,归由来歙监领。
汉军撤出陇山,陇西、天水二郡复反,重归隗嚣所有。
然而,这已是隗嚣最后的回光返照。建武九年春,隗嚣又病又饿,从人献豆饭,隗嚣食不下咽,长叹道:“噫嘻,至于今日,何苦来哉!”言毕,羞愤而死。
隗嚣既死,王元、周宗等人拥立隗嚣少子隗纯为王。
建武十年十月,来歙率诸将攻破落门,周宗等人缚隗纯而降,王元则奔逃入蜀。刘秀贬隗纯为庶人,迁于弘农。建武十八年,隗纯率宾客数十骑,北投匈奴,逃至武威,被追兵捕获,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