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八一五年,圣赫勒拿岛,岛上三千士兵,看守一名囚犯。圣赫勒拿岛孤悬大西洋中,东距非洲海岸一千二百英里,西距巴西海岸六百英里,即使岛上一个士兵没有,囚犯其实也无处可逃,然而仍然动用了三千士兵,真有这个必要吗?
非常有必要,因为囚犯名叫拿破仑。
囚禁邓奉的阵势,固然不能与拿破仑相比,但也足以令人咋舌。千余名士兵,或握弓箭,或执刀枪,绕着邓奉的囚室,前后十余重包围,尽管如此,士兵们的脸上依然很不自信,神情也特别忧郁。
在刘秀的特意关照之下,邓奉虽然是囚犯,依然保持着最起码的体面,既没有被捆缚住手脚,也没有遭到用刑殴打,只要他不离开囚室,他就享有绝对的自由。邓奉坐在窗前,闭目冥想,表情安详而放松,有如飘然出尘的世外高人,早将身外之物悉数看空。
当阴丽华忽然出现在囚室之中,邓奉并不感到意外,报以灿烂一笑,道:“你又看我来了。”
阴丽华将一把剑塞到邓奉手中,道:“我把你的剑带来了。你的坐骑,我也为你备在外面。”说着,又将刘秀的玉佩交给邓奉,道,“带着这个,你就可以畅通无阻。赶紧离开这里,他们要杀你。”
邓奉见阴丽华一脸慌张,笑道:“别慌,我不走。”
阴丽华急道:“为什么不走?”
邓奉的神情之间,有着说不出的骄傲、说不出的落寞,徐徐答道:“如果想要活命,我又何必投降?我之所以投降,就为求一死而来。如果我不想死,普天之下,谁能杀我?”
阴丽华越发焦急,道:“他们是真要杀你。好死不如赖活着,赶紧走!”
邓奉笑道:“你能特地来救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但生命是我的,而我将选择结束。”
阴丽华见邓奉一心求死,大为惶恐,匍匐在邓奉脚下,掩面而泣道:“你还年轻,你还美好。求求你,活着。”
邓奉笑道:“你何必为我悲伤呢。蔡少公说过,我只能活到二十二岁,今年我正好二十二岁,死期已到。就像刘秀要当皇帝,你将成为皇后,一切都是天意。”
阴丽华哭道:“无论如何,我不许你死。”
邓奉叹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如同第六根手指,必须斩去,然后才会完美。我成全你,成全你们一家。我知道你必将幸福,但我并不想旁观,那对我实在太难太难。”
阴丽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拼命捶打着邓奉,大叫道:“走,离开这里!你还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再杀回来,继续和刘秀为敌,甚至夺去他的江山,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
邓奉凄凉一笑,道:“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阴丽华知道邓奉死意已决,无可挽回,慢慢抹去眼泪,道:“你等着我。”
阴丽华去而复返,身边已多了一位年轻侍女。阴丽华指着侍女,告诉邓奉道:“你还没有当过大人,不能就这么走了,连子嗣也不留下一个。”
邓奉看了看侍女,纵然不是闭月羞花,却也别有一番娇羞颜色。邓奉恶趣味发作,笑着对阴丽华说道:“一个女人怎么够?”
阴丽华急道:“那好,你要多少,我这就给你去找。”
邓奉笑中带泪,叹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弱水三千,我独饮一瓢。”
阴丽华一阵心酸,知道无可勉强,打发走侍女,和邓奉默默相对。邓奉虽然还活着,但这已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夜。而她来守灵,她来送别。
夜越发深了,一更一更,黯然销魂。隐隐传来鸡鸣,必须动手,已经不能再等。邓奉叹了一口气,对阴丽华说道:“你走吧,把剑留下。”
阴丽华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邓奉笑道:“你非要让我死给你看?你真有那么勇敢?”
阴丽华道:“无论如何,在你最后的时光,我必须陪在你的身旁。”
邓奉点了点头:“很好。”慢慢拔出剑来,手指触摸着剑锋,神色渐渐凝重。自杀将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动作,他必须一蹴而就,干得漂亮。
邓奉背过身去,长剑举起,正欲一剑断喉,阴丽华大叫一声:“等等。”
邓奉并不将剑放下,问道:“还等什么?”
阴丽华道:“你先把剑给我。”
邓奉道:“为什么?”
阴丽华道:“你先给我再说。”
邓奉把剑递给阴丽华,阴丽华接剑在手,道:“我不许你自杀,我来杀你。”
邓奉又惊又喜,道:“真的?”
阴丽华道:“你是我的,除了我,没人可以夺走你,你不可以,老天也不可以。”
邓奉脸上顿时神采焕发,洋溢着大欢喜,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道:“你往这里刺。此剑削铁如泥,即使你力气不足,照样可以一刺而死。”
阴丽华举起剑来,对准邓奉的心脏。她虽是第一次握剑,然而却端得很稳,如同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看得出来,她绝非说说而已,她是认真的。邓奉看着阴丽华,丝毫也不害怕,快慰而感激地等待着她。
没有人能将这一凝固的瞬间写下。夏夜之沉默,两人谁也不说话。他们彼此对望,安于这种古怪的沉默,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小时候,一对小儿女瞒过了大人的眼睛,躲在角落里,偷偷干着一件大人们不能理解的事情,那是只有他们才能知晓的秘密,那是只有他们才能体会的快乐。
邓奉忽然大吼一声:“动手吧!”
阴丽华下意识地一剑刺出。长剑果然锋利无匹,轻松贯穿邓奉的身体,很快,便有殷红的鲜血涌出身体。衣裳上沁出的血迹,慢慢变大,如一朵正在汹涌怒放的红花。
阴丽华握剑不放,轻声问邓奉道:“疼吗?”
邓奉笑了笑:“不疼。你别害怕。”
阴丽华摇摇头:“我不怕。”
邓奉瘫倒在阴丽华的怀里,他的力气已经随着鲜血快速流逝。阴丽华紧紧抱住邓奉,感受着他此时的弱小。邓奉的嘴角绽放出艰难的微笑,缓缓说道:“当你嫁给刘秀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当你来求我投降的时候,我又死了第二遭。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阴丽华拥邓奉而泣,眼泪和鲜血流在一起。她喃喃说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邓奉满足地闭上眼睛,低声作歌,歌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天意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歌声越来越低,渐至不可听闻。
影片《金刚》台词有云:“美女坐在野兽的手上,野兽凝望着美女的脸庞,从这一刻开始,野兽其实就已经死亡。(The beast looked upon the face of beauty,and the beauty stayed his hand,from that day on,he was as one dead.)”
绝世的武功,终究敌不过绝世的容颜。邓奉躺在阴丽华的怀里,停止了他的呼吸,在仅仅二十二岁的年纪。他带走了属于自己的悲伤和不甘,留下了对于人间的抗争和呐喊。而可悲的是,人们对于他的纪念,只是津津乐道于他的战功,然后继续活在深沉的梦中。
邓奉死后,他麾下的少年们各有去向。有的选择向刘秀投降,其中以赵熹为代表。或许是刘秀对邓奉的歉疚使然,赵熹投降之后,备受重用,后拜太尉,位列三公,再拜太傅,位极人臣。刘秀驾崩,赵熹为顾命大臣,主持丧礼。汉明帝驾崩之后,赵熹仍是顾命大臣,再次主持丧礼。两朝皆受皇帝遗诏,担顾命重任,东汉史上仅此一人。
更多的少年则哀怜邓奉之死,不肯再事二主,从此散入民间,矢志为邓奉复仇。而在他们看来,邓奉之所以自愿走上绝路,与刘秀无关,也与阴丽华无关,阴母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建武九年(公元三十三年),阴母回南阳省亲,少年们闻讯埋伏,将其劫杀于路。可怜的老太太,竭尽自己所能,为女儿安排好了人生,却终于不能看到最后的收成。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更没有看到自己的外孙继承刘秀的皇位,成为未来的九五之尊。
邓奉死后的第二年,阴丽华为刘秀生下了儿子刘庄,即后来的汉明帝,接着又先后为刘秀生下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建武十七年(公元四十一年),刘秀废郭圣通,立阴丽华为皇后,她也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心愿。及至后世,阴丽华和刘秀的故事成为脍炙人口的传奇,被誉为历史上最完美最幸福的帝王夫妻。
然而,又有谁的眼神能窥穿那幽深的宫墙?或许,一切只不过是后人一相情愿的想象。和所有其他的家庭一样,帝王之家同样充斥着冷战和猜疑,同样有烂在心里的秘密,永远不被提及。
她日后虽然贵为皇后,却始终过着严肃而克制的生活,很少表现出真正的快乐,也从不主动追求快乐。她终于只是一名来自新野的普通女子,然而以刘秀的帝国之大,却也不足以将她的心装满。
刘秀死后七年,她也与世长辞。临死之前,她无力地重复着两个字:“见见,见见。”或许她是在告诉刘秀,两人终于可以在地下团圆;或许她是在惋惜人生,毕竟此番一去,注定灰飞烟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含义,而她已经没有力气予以说明。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是她这一生无可挽回的结束。俱往矣,那些看过的爱过的年少风流,那些说出的说不出的爱恨情仇。
她与刘秀合葬于原陵,享年六十岁,谥为光烈皇后,成了历史上第一个享有谥号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