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兹华斯有诗云:
世事终日烦扰着我们,
取得来又用了去,迟早会耗尽我们的生命;
庸碌中再也看不到属于我们的自然,
我们早已丧失了自己的心灵。
诗写得一般,意思倒是对的。眼睛一睁,总觉得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干,怎么着也忙不完,于是低头,盲目地被生活驱赶,从东到西,从北到南,肉体虽团团在转,内心却古井无澜,没啥存在感。
分明骑着自己,而又满世界去寻找自己,这是悲哀的。与其复杂,何如简单!譬如逃亡的刘秀等人,虽然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而心灵却无比充实,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洋溢着最高的存在感——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口呼吸;每迈出一步,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步。此时此刻,不用去找你自己,你自己会来找到你。
逃亡之路,不仅帮刘秀等人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也帮他们认清了世间的真面目。刘秀以大司马的官衔空降河北,他能看见些什么?他所看到的景象,无不经过各郡县长官的精心选择和有意粉饰,在他和百姓之间,各级官员竖起了一道又一道防火墙,唯恐他看见社会底层惨烈的真相。
此番逃亡,刘秀顶着一颗价值十万户的头颅,自然不敢招摇过市,只能避开城邑,专走野路、小路,也只有在这时,他方才看见一个真实而恐怖的河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然而,刘秀却没有太多时间用于感伤,他们一路向南狂奔,昼夜不敢停顿,间或也派邓禹到大路上去打探一下局势,而带回来的消息总是不妙得很,整个冀州,包括幽州大部分都已经尽入王郎之手。身后有追兵,前途也不见光明,尽管如此,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经过两昼夜急行军,抵达饶阳东北的芜蒌亭,天寒地冻,人困马乏,只得暂且休息一夜。冯异出门觅食,附近也有村落,却十室九空,百姓不是饿死家中,就是远走他乡,沦为流民。
冯异搜罗良久,只找回来一把豆,熬成豆粥,呈于刘秀。刘秀问道:“诸将皆有食否?”冯异笑道:“不多,但都还有。”刘秀信以为真,将豆粥一饮而尽,身心皆暖,沉沉睡下。
次日清晨,刘秀见诸将,打气道:“昨夜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诸君可有同感?”诸将皆默不作声。刘秀顿时明白过来,问冯异道:“昨夜就只有一碗豆粥?”冯异低声答道:“只得一把豆。让明公先吃,也是大家的意思。”
刘秀望着眼前一张张疲惫而饥饿的面孔,心中大恸,道:“诸君想吃大鱼大肉否?”诸将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咽口水。刘秀笑道:“前方便有大鱼大肉,随我来。”
众人将信将疑,跟着刘秀前行,不一刻,抵达饶阳城下。邓禹、冯异等人大惊失色,拦住刘秀马头,死活不准刘秀进城——饶阳已经投降王郎,进城无异于自寻死路,为了让大家吃顿饱饭,连自个儿命都搭上,不值当。
刘秀笑道:“两天两夜,粒米未进。你们不饿,我可饿了。”说完,打马入城。众人无奈,只得紧跟。
刘秀直奔传舍,正赶上饭点,传吏们正在吃午饭。刘秀拍案道:“上酒,切肉。快,爷还得赶路。”传舍长见来者不善,忙堆笑问道:“敢问老爷从何而来?”刘秀哼了一声:“邯郸。”传舍长堆笑再问,原来是邯郸使者,便道:“下官斗胆,请验符节。”
刘秀哪里有符节可验,一瞪眼,怒道:“嗯?”传舍长还要再问,早被刘秀身边的铫期一巴掌扇翻在地。
传舍长一见这帮人根本不把他当人,看来八成是真的邯郸使者,不敢怠慢,赶紧从地上爬起,招呼正在吃饭的传吏下厨张罗。传吏们放下碗筷,直奔厨房,没来得及吃完的剩饭剩菜赫然留在桌上。
刘秀的这些部属,日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却风度全无,一哄而上,瞬即将剩饭剩菜抢吃个精光。等到酒菜上来,更是一通疯抢,山填海塞,满嘴油光。
诸将正吃得兴起,忽然听到门外鼓声如雷,数十通之后,便听见一阵大呼:“邯郸将军到!”
诸将皆面如土色,今日何日兮,李鬼撞见李逵,此命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