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得到受封楚地的许诺,于是带领三十万大军,从齐国南下,并留曹参戍守齐国。
彭越那边,也高高兴兴地为了从楚国那里抢来说定的魏国东部,向南进军。
这时候,英布在九江国的混战也有了进步,楚大司马周殷是楚派在九江国的最高代理人,自来被项羽怀疑(因为中了陈平的反间计),和英布缠斗了三四个月,终于在淮南王(汉封)英布的诱说下,宣布叛楚归汉。于是,英布、周殷的九江大兵,也北上击项羽。
“汉初三英”的韩信、彭越、英布全都蹦到淮北来围战了,而天下地盘大半归了汉,项羽余下的日子已经在倒数了。
这时候已经是十一月,项羽离开了固陵,向东行进二百五十公里抵达安徽灵璧县地区的垓下(在安徽北部,固陵在河南东部)。
项羽为什么离开固陵?大约因为刘邦在固陵战败后据垒深沟自卫,项羽啃不动这个死硬的骨头,所以弃之东行。但是,灵璧县这个地方,是在彭城往南的一百公里,也就是说,项羽并没有往东北直驱彭城大本营。这是因为,灌婴等早期被韩信派着南下攻楚的汉军,已经在彭城地区糟蹋了一顿,很多外围县城已经归了汉,彭城本身也在围困中,项羽的行军路线显出,他打算弃了彭城,而想固守江苏中部乃至是向南渡过淮河和长江,退守江南的吴越地区(苏州等)。
项羽已经节节日下了。
这时候,是公元前203年(汉四年)十一月入冬。
冷风呼啸,好像在唱着挽歌。
灌婴的骑兵,也从彭城地区走来,南下汇集垓下。
项羽北有齐、魏大军和灌婴骑兵,南有英布、周殷九江(淮南)大军,后有汉军刘邦十数万。而且项羽兵少,也在一路东走中逃散,所剩不多。粮食也全靠沿途城邑就地补充。
项羽应该选择向南突破降军中与汉军联系相对较弱的英布部(英布原是项羽属下,是被随何说降的,而且,南部的包围圈,更容易突破),然后穿击淮水,继而南下过长江,直奔吴中(苏州)。
但是项羽选择了决战。项羽的这个决策,后来证明是个代价昂贵的错误。
灵璧这里,是一马平川,一旦战败,不能借助地利顽抗等待后援(其实他也没有后援了)。从前,刘邦彭城战败后,就是迅速逃往荥阳,借着险阻据守,居然反败为胜。而项羽在固陵战胜后,没有向东选择一个可以长期自固的地方等待与汉军打持久战,却是在平地决战,就成了一个只能赢不能输的大赌博了。
大约项羽就像从前自己说的,天下父子苦于征战久矣,还是来个痛快的,谁打赢了天下归谁,不要再打持久消耗战了——把淮北的楚地也给消耗得万民凋敝、哀鸿遍野。
那么,打决战吧!来个痛快的。
冬季的冷风好像小刀子刮着人们的脸膛,从项羽于此地以北一百公里的彭城出发北上救赵而闻名海内,至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楚人向中原的冲击,在倾覆了大秦朝之后,终于是冲击者又被压回了楚地。
楚人的历史功绩和宿命到底如何?
来不及想别的了,转瞬到了十二月,各方决战的队伍都已经布列整齐。在苍凉的天空背景下,齐王韩信站在中军大将旗鼓之下,自将三十万大军与楚军对阵,其左侧略往后布置的是韩信部将孔熙的大部队,其右侧略往后布置的是韩信部将陈贺的别部,刘邦的十万左右军队布列在韩信之后,而周勃、柴武的部队又在刘邦后。这是把韩信推为刀锋。
汉方大军合计五十万人以上。
而楚军项羽部队大约接近十万人。
项羽曾经以三万破五十六万,这次还有机会吗?
突然鼓点震天响,战斗开始了。韩信三十万大军先是和楚项羽十万大军交合而战,韩信军不利,韩信军旌旗波动,边打边退。项羽像铁钉追着吸铁石,像狗咬到了猪肉一样,猛追猛打韩信军,向前涌动,于是终于追到了孔、陈二将军部队的夹隙里边。韩信看看可以了,于是一挥令旗,孔熙从左翼,陈贺从右翼,纵兵猛攻项羽两肋。
楚兵两肋遭受殴打,而两肋的秩序和战力向来也是比不上前锋强硬的,于是也不利,开始出现混乱,阵线撕破,勉强支撑。韩信前面虽退,但是秩序井然,这时候战鼓猛击,韩信三十万后退的大军,转而向前猛攻,大败楚军于垓下。
由于这次阵战人太多了,后面刘邦还不知道前面怎么样了,就听山呼海啸一般大闹,刘邦、周勃、柴武还都一军一卒没动,还在握着武器等消息呢,这时候前面韩信军纷纷有人回来,刘邦忙问:“怎么样了?”
“打胜了,我们。”
刘邦一愣,说:“嘿嘿,这韩信。”
于是刘邦、周勃等人都放松了肌肉,迎着胜利的韩信回来,回归营中,好像一帮比赛的替补队员,出了一趟国,一个球没投,就帮着捧着奖杯又回来了。
汉营大摆庆功之酒,而项羽那边收拢残兵败将,十万人就剩了不知几万了,相互扶着,也离开了比赛赛场。
项羽恼道:“这竖子韩信,从前不过一个郎官,组织军队却这样铁硬!”是啊,项羽一贯善于冲击,造成敌人大溃退,而韩信这次后退,却能收束着三十万人退而不溃,可谓治军严厉,当然也得益于后面有刘邦大队作为支撑,使得韩信士卒在后退的时候,心中不慌,能够有士气抵住项羽的疯狂进击。所以刘邦的部队,还是起了作用了——殿后以张声势的作用。
另外,我们说,楚军单兵战力确实强,但是再强的东西,暴风骤雨,持续不了一个晚上。如何化强为弱,就是个学问了。在冷兵器时代,打仗靠体力,而任何人的体力,在鏖斗半个小时以后,都会衰落,而阵形也会随着作战时间的持续而变得散乱,而阵形又是致胜的关键,阵形散乱使得整体战力进一步滑坡。这时候放生力军(亦即预备队)出来与他砍杀,即便生力军兵员量少,往往也一鼓而胜。
所以,在战场上留有生力军,至关重要。但是,留的生力军太多,又会削减己方先期投入作战部队的兵力,所以留出多少生力军要因地制宜,靠将领的经验。这次,韩信留出孔熙、陈贺两只生力军,而以自己的三十万吸收和消耗楚军的最初冲击力,并且生力军是在楚军两翼进行搏杀,更能发挥其生力军超强后劲的作用。而且实际上后面刘邦的军队也是生力军,第一梯队的生力军扛不住,还有第二梯队,甚至周勃、柴武第三梯队。这次垓下大胜,就是靠着韩信对生力军的出神入化之运用。
而项羽兵员本来少,只是寄希望于一鼓而将汉军彻底冲溃,终于遇上了韩信这样的狠角色,楚军又没有留出生力军,在战斗后期三面挨打,完全顺着韩信设计的战争程序由强转弱,直到大败。
说到项羽,就要说到同一时期的汉尼拔,去年罗马统帅西庇阿远征开辟第二战场在北非登陆,打得迦太基本土一片狼藉。老汉尼拔被迫受本部召唤,从意大利半岛上他勉强支撑的战场,退回迦太基助战,项羽和汉尼拔一样,等待着他的是风雨飘摇的末路和丧败。
垓下大战,不该留在这里选择决战的项羽战败,带着残兵败将,撤回自己的壁垒,士气大挫。从此,被迫像从前的刘邦那样龟缩在壁垒里了。他损兵折将,人数已处于劣势,而且粮食终于尽了,汉军和齐、魏、九江国等诸侯军,仗着人多势众,把他的壁垒围了层层数重。
白天,汉军轮番攻打,到了晚间,则比较舒服,攻垒的汉军停止施工。这一天,正是入夜,在这个坐卧不宁的春前季节,落寞的大地夜凉星稀,项羽在他离群索居的中军帐里放下宝剑游目四顾的时刻,心情岑寂如水。往事拍打着他颠簸不定的心头,给他的感触更多的是遗憾和疲乏,五年来长久的中原征战和愁肠百结的唯一结果是消耗了他的体力与韶华。
项羽痴愣愣地对灯枯坐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是怀抱着长年累月都不能调理清楚的忧思恹恹地进入了冬夜的愁眠。
梦里,他听见了楚歌。
也不知是汉军里边谁出的坏主意,汉军中的一些楚国老兵,还有新投降的楚军,白天使劲教汉军怎么唱楚歌,到了夜间,就数十万人都站好了队,齐声把楚歌从四面唱起。
项羽一滚从床上坐起来,忙呼唤左右,左右都跑进来了,都是各种郎官。项羽惊问:“你们听见了吗?寡人是不是幻听了,怎么有楚歌在唱?”
郎官们说:“是啊,外面唱的声音更大,大半夜都不让我们睡觉了。白天还得守垒呢!”
项羽大惊说:“汉国已经皆占了楚地吗?这外面的楚人怎么这么多啊。好像数十万人在合唱!”
这是项羽出世以来第三次发生大恐惧。项羽之所以还留在壁垒里苦守,是希望楚国本土还有有生力量前来救他。现在,外面的四面楚歌,说明自己东方所余不多的楚地军队都已经投降汉军了,这宣布了他信心的崩溃和后路的断绝。
项羽陷入深沉的抑郁煎熬,他站起来,彷徨于斗室中,心情甚苦。然后,项羽立定了,对仆人说:“摆上酒来,准备甲胄。”
美人虞这时候早也醒了,看项羽正披着衣服,在案子旁坐着,等着仆人摆酒给他喝。
于是美人虞也披衣起来,美人虞个子不高,汉朝流行的都是清幽型的小巧美女(从出土陶偶上看)。美人虞个子虽然不高,但光华夺目,美得可以入画。她清丽脱尘中有着淡淡的忧愁,眉宇间偶然泛着冷淡疏离。
美人虞跪坐下来,在侧面侍着项羽一起饮酒。旁边,郎官们抱着酒壶站着。
项羽喝了一会儿酒,于是诗兴大发,念道自己的身世,曾经破败章邯,又在彭城把刘邦打得追亡逐北,现在仅仅两年后却龟缩在营垒里,国土尽失,真是世事难料啊。项羽于是悲歌慷慨,自己作词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马在壁垒里圈着,想跑也跑不动啦,自己就像这骓马)。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连唱数阕,叫着美人虞的名字,虞是她的名字,并非姓。美人虞也歌而和之,方此之时,项王项羽泣泪数行下。左右的侍从郎官们,被这千古伤心的歌声感染着,也皆掩面而哭,莫能仰面而视。
项羽哭罢,将美酒饮尽,帐内的哭声伴着帐外的楚歌。项羽对郎官说:“传钟离昧和我的亲从骑兵队校尉。”
项羽于是站起来,开始披挂自己的战甲,美人虞也帮着他披挂。他知道,陷入这样的重围之中而且没有援军的希望,越早突围越好。当美人虞把他的襻甲绦从背后勒上时,项羽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细细长长,却镇静得没有一丝颤抖,而唯独引起她的一丝颤抖的,是项王的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项羽说:“保重!虞。”
此外,就再讲不出话来。
这时候,钟离昧昂着大脑袋进来了,手里拎着两只大锤。项羽见到了这些男人,立刻恢复了兴奋和激情乃至喜悦,说道:“钟离将军,如今数万楚军,就留在你的手下指挥,这是我的虎符和上将军印绶。我此刻就乘夜突围,你待我十数日,或许能卷土重来!”
钟离昧把印绶接在手里,他是一个忠义的人,虽然曾经遭受项王猜忌,但是现在感觉到了临危授命的知遇之恩,于是就肾上腺激素激增,誓与壁垒共存亡(他最终没有降汉,而是跑到了韩信的封国,最后被刘邦逼迫而自杀)。
骑兵校尉也来了,项羽向他做了最后的战前动员,命令他提起八百壮士骑兵,人衔枚,马束口,马蹄来得及包上软布就包上布,携带两天干粮,片刻之后即出发。
校尉点头,转身出去。
项羽因为从来没有被人围过,所以对于突围缺少战术经验。建议的突围方式是这样的: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法,比如首先示行踪于东,造成包围者军队的错觉,随后再以有力的一部继续向东佯动,引包围军东去;这样就可以使自己那被围的主力与追击之敌之间拉开距离,趁机率主力西去,跳出敌人的合围圈。
让谁去完成诱敌任务呢?这支部队必须是强有力的,这才能造成主力东去的声势,同时又必须兼具牺牲精神的,因为在敌人重围之中,吸引包围军主力的这支部队,很可能遭受重大伤亡。其实钟离昧就是合适的这样人选。
如果按这种突围方法,钟离昧可以引着一部强力楚军东去,吸引汉军大部追赶,而项羽带领余下楚军主力,向南冲出突围。边走边战,一路迟滞敌人,靠着主力保护,或不至于亡。
这时月色皎洁,照着大地清光一片,项羽的八百骑兵,护着项王,从壁垒中缓缓开南门而出了。八百骑兵一路南行,静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汉军。
冬天的夜晚时间长,骑兵悄悄地南进,走出了汉军的重围之后,开始快马加鞭,迅速驰走。
天明了,眼前冬风萧瑟,平野静默。骑兵已经向下奔走了几十里,朝着灵璧以南八十公里的淮河奔去。过了淮河,似乎就多了一道水的保障,人生也就多了一层保险。
这时天方微明,汉军不知怎么搞的,居然知道了楚军有人突围。大约是留下了马蹄之印,或者中间有掉队的,泄漏了突围的消息,或者是汉军外围有据点、关卡,发现了大清晨有楚军大队骑兵通过,赶紧向汉王刘邦紧急报告。
刘邦忙把灌婴找来:“婴啊,你带的都是骑兵,你说,楚军有趁夜突围者,会是什么人啊?”
灌婴说:“不知道,你说呢?”
刘邦说:“那你追追看就知道了!根据我的经验,这是一水儿的骑兵,而且据我对项王的了解,多半就是项王。这个立功的机会,我只给你了!”
灌婴当即大喜,叫道:“我这就抓这个竖子回来!”
于是,灌婴以自己的精壮五千骑兵,扔下了早饭不吃,飞身上马,呼啸着就往南方追去。
刘邦、张良等人站在后面捋着胡子,说:“天下能否从此太平,就在灌婴将军此举了。”
项羽正在以跑死马的速度,向南方淮河疾奔,按理说,骑兵的速度,一天跑一百公里,就是极限速度了,但是项羽半天就跑到了八十公里以南的淮河,这导致的后果是,后边的骑兵被拉成了长长的一队,三五十成群的,多数被丢在了几里十几里之后。谁也跑不过项羽的骓马啊!
项羽到了淮水之上,赶紧喊来渡船,登上船去。旁边骑兵校尉问他:“大王,现在身边只有一百多骑了,大部分都丢在后面,没跟上啊。等不等他们?”
项羽说:“不能等,汉军必然已经追来了。”
于是牵马上了渡船,船老大一看来了这么多生意,高兴得要欢呼。校尉解下金子一包给他:“你给我加油,使劲摇橹,用赛龙舟的速度,到了对岸,把船全给我凿沉了,这些就是买了你的船了。”
老大说:“好!好!伙计们,都脱光了,用赛龙舟的速度。”
项羽站在渡船上,船到河中央,轻波微荡,好像是细雨射在河上的泛起的涟漪,唉,他望着河水,只有这水的生命是无限的,亘古以来便与宇宙同生,纵是英雄,也不如水。项羽望着水,他的目光非常祥和,一副快要到达彼岸的样子。
到了对岸,项羽终于放下心来,看来,这次突围,已经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成功了。他遥望身后,只有依稀的一些楚兵,还在陆续跑来,嚷嚷着找船。
项羽当即命众人上马,一边吃干粮,一边继续朝南飞奔,直又跑出了四十公里,到达了定远县(安徽中部)。这时候,日头方才偏移过天中。项羽打开地图,用手指找着,寻找向东南到达长江的路径。这里离开长江只有一百公里了。从项羽的这种飞奔的路线来看,他已经可以不用去江苏中部了,而是干脆向东南过江,经过秣陵(今南京市内),到江南的吴县(今苏州市)去。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楚国国土(指彭城以及苏北、苏中地区)已经全为汉军占领了,只有去吴县,即自己当年起义的发祥地,才或许是唯一安全的出路。
看了一会儿地图,项羽说:“这边!”
于是,一帮人跟着他往这边跑。
跑了半天,出来了好几个岔路,一个路标也没有。项羽迷路了。如果是今天,开车出门,迷了路可以找村民打听,但是在当时,淮南地区开发得还很不够,重林密布,野水纵横,冬季的旷野罕无人迹,刮着大风,只有不会说话的野兽。不过,项羽运气好,终于在一片田地里遇上一个老头。项羽亲自过去,问道:“老丈,我等是楚国人,现在往大江,怎么走哇?”
老汉很有政治觉悟,这里是九江国的地盘,大约从前英布、项伯、周殷一班人,在这里鏖战屠杀,搞得民不聊生,于是矢志报复,明明应该往右,但是偏举起手来说:“往左!左边就是长江。”
于是,项羽一干人飞马就顺着岔道往左跑,跑着跑着就跑进了一块大沼泽。项羽说:“老汉不会骗我的,我的英名老家人都拥护。咱们继续往前,就能穿出泽去。”
于是继续往前,终于马腿被越来越深的寒泥所包裹住,项羽往前仔细看,这沼泽却似乎是无边无际。于是项羽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老家人给骗了。
项羽心中感到一股寒冷,如果老家的人都是这样一副德行,我带领他们争夺天下又有什么意义呢。项羽仰望了一下大天,虽然活着很好,但人类却很可恶,那我倘若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吧。
项羽一声长叹,命令道:“都给我转身,原路回去。”
但是想转身哪容易,泥巴在水里使劲地挽留这帮时运不济的人,拔一步迈一步,都好比失足青年脱离黑社会那么困难。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终于这帮人拖泥带水地从泥地里慢慢拐了回来,日影又移动了好大一块。
项羽再次下马,趴在地上,以耳倾听,大事不好,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北边扑踏而来。就是在这大沼泽里的好半天耽搁,灌婴的骑兵已经踩着大地,追赶着时间,蜂扑而至了。项羽站起身来,灌婴数千骑兵,已经从山坡后飞杀而来。
项羽命令飞身上马,校尉分出一部,向前抵挡汉骑兵,项羽引着另一半,向东侧飞驰。
灌婴一阵扑杀,校尉的数十名骑兵好像小草一样,噗噗地冒出一腔鲜血,横飞倒栽在泥淖岸边。项羽飞骑向东城县(在安徽定远县东南)而去,一路上砍杀拦截的汉兵。
等到跑到了东城地界,后面的汉军骑兵还在如影随形,如蛆附骨,远远地咬着跟踪。合计数千人之众。而项羽身后的楚骑,只有二十八骑。
项羽心中反倒冷静了,以数千人之众,追二十九人,如果我能逃脱了,这才是奇迹呢。项羽已经自度不能逃脱。于是他在一个山坡上,停下来,把二十八名骑马壮士围成半圆,对他们说:“我起兵至今,已经八年了(项羽太激动了,数错了,是六年半),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而如今吾终于被困于此,这是天亡我也,非战之罪!(非战之罪是对的,是自己猜忌不能委用贤将并且舍不得裂土捐金以封功臣的罪)今日当决一死战,愿为诸君快哉!我必三胜敌骑,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亡我者天也,非战力不足之罪!”
这二十八名好汉都是视死如归之徒,是真正的汉子,被项羽的豪情所感激,一起抱拳说道:“我等追随大王,愿共杀敌!”目眦尽裂。
于是项王在山坡上,把骑兵分为四队,四向而立。这时候,灌婴数千骑兵,已经有一两千追至,在山下把项羽围以数层。于是项羽命令道:“诸君四面驰下,在山以东的那里、那里和那里,分三处汇集。”说完项羽大呼驰下山坡,霹雳暴叫之声震得山石都要滑坡。汉军一看,这个煞神挥舞大戟乘着战雷从天而降了,被这雷吼之声吓得尽皆披靡。
项羽马快,冲到汉骑当中,众多汉骑一看见骑着骓马身高八尺余作狮子吼的项羽来了,赶紧歪脖子避挤。项羽瞅见一名汉将正向自己扑来,身上都是高级绶带,一马撞去,这将抵挡两下,身手不及,顿时首级落地。
项羽于是波开浪滚一般,溃围而出,汉军郎中骑将杨喜贪财立功不要命,拍马追着溃围而出的项羽。项羽马上一回头,把圆眼熊目一瞪,大声叱咤:“何人追我——”
杨喜吓得人和马全惊了,马儿前蹄一立,被吓得狂跑,带着杨喜就避开跑出了数里。
项羽于是冲到山东指定会集地点,其他诸骑也都趁着超声波的掩护冲杀而来,按照约定在山东会聚为三处。
灌婴一看,也不知道项王是在三处中的哪一处里,于是大喊:“挥军为三,挥军为三!”于是汉军分做三大团,再次把这三帮楚骑给围住。项羽一声呼啸,又奔驰冲入汉阵,击斩汉将一名都尉,击杀数十百人,直杀得人马尽赤。然后挥着三处骑兵,再次溃围而出,重新在圈外汇集。
项羽计点人数,二十八骑,在项羽的领导下,只丢失了两骑。项羽于是睥睨而对诸骑壮士说:“何如?”
壮士们都服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羽逞其英豪,带着后边数千的汉军骑兵追逐,带着二十六人,向东南疾奔,从这里的定远县东,一直东南下七十公里跑到安徽和县东北。于是这一可笑的现象就出现了,汉将数千骑追这二十七骑,一直追了七十公里,竟伤不得项羽一根毫毛,一根马毛。
项羽狂奔了七十公里,终于到了和县以东北的长江岸边。隔江看见满眼江南浓郁的树林,柔美秀丽。吴人的故都、项羽的故乡吴县,就在不远了。
这一段长江,叫做乌江。过江就是秣陵(今南京)。这段长江直到大海是向东南流动,所以对岸亦称江东(现在则被称为江南)。
乌江亭长是个很敬业的人,这时候正在江上亲自行船,检查渡口里边有没有非法营运和开黑船现象。正一个个查着呢,突然看见岸边一群红色的人出现了,每个人都乱发如云,浑身鲜血,好像从鬼门关出来的。亭长吓了一跳,赶紧派人过去询问,一问,原来是我们的大王楚霸王项羽这时候亲自带着人来江南视察了。
亭长赶紧把自己的船靠上岸去,问道:“大王,怎么今日要视察我们了么,都吃了吗?为什么血红血红的?”
项羽骑在马上,一看这亭长岁数颇大,于是仿佛终于见了亲人一般,立刻改用老家话说:“我们不瞒您说,楚国和彭城之地,全都已经被汉军占领了,我冒死突杀,从垓下奔走两百里至此。今日得幸会老丈于此。”
亭长明白了,于是说:“大王不必惊扰,我们江东虽然地小,仍有地方千里,足以王于此地。愿大王赶紧下船急渡。今唯独臣我有船,其他黑船知道我出来排查,全都缩在家里不出来了。汉军来了,并无船只,无以渡江。愿大王急上船。”
项羽感到了一种温暖,或者说,临终的温暖,那刚才被田间老汉(定远县那儿真是坏人多,欺负我们楚大王)欺绐给他带来的羞恼,一时消去了。项羽奇怪地笑了笑,看了看江南这安定美好的土地,为什么我还要我的故乡再次遭受战火的蹂躏,为什么山温水软不可以是我狐死首丘、安葬于此的乐土?我走过的足印足以让今生追随我的壮士在历史上留下一些痕迹。项羽在数年前年轻的时候脾气火暴,性情猛急,他作战杀敌的一切目的就是给叔叔项梁报仇,以及自己“彼可取而代之”的功业,但是人近三十,他似乎成熟了。项羽似乎想起了自己投身于这场战争的初衷,就是致天下于一方太平,而这样的任务,汉王刘邦比我更加有能力实现。
想到了这里,他似乎对追击而来的汉军也充满了某种柔情,他对亭长露出了一种纯净璀璨的笑容,笑着说道:“天,要亡了我,我渡江何为!况且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者,纵令江东父兄怜惜我,照旧把我王于吴中,我又有何面目见他们?即便他们宽容,我项羽独无愧于心中吗?亭长,我知道,您是个长者,为了我好。我这匹马已经骑了五年了,所当无敌,曾经一日而行千里。我不忍令它在战斗中被杀,我用以赐给你吧。”
于是项羽下得马来。亭长默默无言地接过马,马也似乎有灵性地望着举动异样的主人,眼光中模糊起了泪光。项羽命令骑兵壮士全都下马,步行与汉军作战(这样死得快些)。作为战士,逃跑之路,他们已经不愿意选择了,而投降,又是战士不可接受的耻辱。那么,作为一个战争的战败者,只有战死沙场,还能够重新树立起他最后的尊严。
这时候,大批汉军扑上来了,项羽和众壮士把长兵器都扔了不要了(这是项羽命令的,不骑马,不用长兵器),拔出宝剑,一声呐喊,血脉贲张,向蜂拥而来的汉骑军团发起自杀性冲锋,虽然已落下满身铁刃戟伤,但是皆奋前无人后退,亦无人上船。
项羽拎着宝剑,击杀汉军数百人。虽然项羽现在对汉军敌意顿减,但也要有人为我殉死,这就是战士的职责!项羽亦身受十余个巨创,鲜血染红了这位英雄的铠甲。项羽看看汉军终究不能片刻而杀了我,一侧头,看见了汉骑兵司马吕马童,项羽叫道:“你莫不是我的故人吗?”
当时还有几个壮士在奋击,吕马童一看这人叫他,仔细一看,正是项王,于是当即指着项王对骑将王翳(yì)说:“这是项王也!”王翳本是韩信部将,现在被调来给灌婴指挥。
王翳赶紧勒马跑至近前。项王向着吕马童微微一笑,说道:“我听说,汉购求我的人头,赏赐千金,封邑万户,我就给恩德于你吧。”说罢,项羽看了一下远处的夕阳,夕阳从此降下,留下一片灿烂霞光,但是它将不再为我重生。死生本不足惜。就在人一生奋扬的灿烂。于是,项羽拔剑刎颈而死。
壮大的身躯“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这一年是公元前203年十二月,项羽时年三十岁。
一代霸王英豪的项羽,从此作别了我们的历史。
随后,王翳官大,下马取了项羽的人头,余下项羽的遗体,被其余骑兵一通乱抢,互相争杀,互相砍死数十人。最后,杨喜、吕马童等四人各得一块项羽的躯体。项羽的遗体就像一份国有财产,被五个人私分了。
面对着项羽作为军人的情怀和伟岸、雄烈,敌人却没有给他军人应得的礼敬,五人随后都被封侯,各得封邑两千来户。
公元前203年的十二月,项羽将军在乌江岸边自刎身亡,随后追逐项羽的汉骑将灌婴的五千骑兵蜂拥过江,进入吴郡,迅速略定吴郡诸县。与此同时,汉王刘邦的五十万大军发起猛击,把项羽留在灵璧的垓下主战场的数万余军,杀得大败,据说斩首八万。
汉王大军随即向东,略定了安徽东北部的灵璧到大海之间的淮北地区,也就是安徽东北部和江苏北部。随后灌婴在略定了会稽郡后也返身北上,和刘邦的主力大军一起,总计大约五六十万,其中有韩信所领的三十万大军,以及英布、彭越、周勃等汉将各部,北上到山东南部的鲁国,攻击项羽留下的最后一点儿地盘。
曲阜人从来没看见天下人这么重视他们,赶紧组织保安团自卫。
汉王刘邦攻到城下,问下面部将:“怎么到处都投降,他们不投降?”
部将说:“报告大王,曲阜城内的儒生们认为,项羽先生从前被楚怀王封为鲁公,鲁国这里是他的封国,曲阜城内的人,都读书明理,决定为项羽死节,所以绝不投降。这不,你听,他们还念书呢!”
刘邦侧耳一听,城里边人声嘈杂,好像很多小学在同时开课那样,听是:“允迪厥德,谟明弼谐,慎厥身,修思永,呵——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吁——犁牛之子骍且角。噫——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还伴着琴瑟之音。
刘邦全听不懂,说:“呵呵,从前,秦皇帝不让挟书,现在这些人又趁机把书拿出来念啦。但是,杀读书人是不太好的。灌婴来了吗?把这个竖子叫来!”
灌婴连忙被请来了,刘邦说:“老灌,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南征北战啊,项王的人头你带来了吗?”
灌婴说:“当然带来了,当时为了抢这个,还死了好几十个兵将呢!”连忙从囊中拿出项羽的人头。刘邦看了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无端中觉得这时候的冬天更冷了。
刘邦说:“你,拿着它,到曲阜城下,给他们看看。”
于是灌婴就带了五百卫兵,带着项王的人头到了城下。
曲阜城中的中高级知识分子们,一起登城来看,灌婴喊:“列位城上的教授看了,你们不要在城里叫了,你们保着的鲁公已经死了,鲁公既然死了,投降就可以了——”
教授们互相望了一下,互相说道:“噫——既然咱们的主子已经死了,那也只能出城归降了。”于是曲阜城打着白旗就投降了。
汉王五十万大军随后西去往洛阳去——刘邦想把它定为国都。
大军走到谷城的时候,刘邦觉得老拿着项羽的脑袋和遗体(已经分成了四块儿),不吉利也不易保存,就在谷城这里,把项羽的人头,和四片遗体,拼了起来,择地安葬了。
刘邦以鲁公的礼仪安葬了项羽。在项羽的葬礼上,刘邦发表了临吊感言,在怀念了死去的义帝楚怀王之后,对诸侯各王和战士们都致以了由衷的感谢。没有诸侯各王各军,就没有我们今天的胜利。最后,刘邦高度评价了项羽在反秦战争中的永垂功勋,又对项羽身边的小人进行了严厉批评,因为他们误导了项羽,使得项羽为德不终,弑杀了义帝,又宰分诸侯不公,我不得不出于为义帝恢复名誉,受受委屈的诸侯们之托,对项羽进行讨伐,纠正他的历史错误,可惜他一直执迷不悟。最后命丧乌江,身分五瓣。作为一个胜利者,我对他深表叹息,对于他的英勇和为了楚民族曾经创立的英勇事业,我为之深表敬佩和敬重。
最后,刘邦想起了项羽的很多事情,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刘邦就这样发哀之后,泣之而去。
刘邦流的也并不都是鳄鱼的眼泪,在项羽死后,刘邦感到的是一种胜利后的失落和对对手的怀念。
祭奠项羽,是有意义的,不管这是不是假惺惺的。祭奠项羽,虽然并不意味着项羽集团的人全部能得到饶恕,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思想被这次行动否定了,项羽集团获得了政治上的一定地位,不是寇,不是贼。史上大多数的胜利者听说刘邦的做法,也该会内心有愧的吧?
对于项氏的各个支属亲族,刘邦都不诛。并且随后封项伯(鸿门宴救自己的)为射阳侯。而其他项家三人,也都被封为了侯。不知项羽有没有儿子,既然哭了项羽,那也就没有理由追杀他的儿子了吧。
项羽的部队,各散回老家——当然已经没多少人了,在垓下被斩了八万(当然不排除这中间为了邀功显威而虚报),剩不了多少了——大约因为刘邦的哭和葬,也不会长期背着历史问题吧。
刘邦哭葬了项羽,随后大军路上经过定陶驻扎。在定陶城里,刘邦觉得项羽虽然死了,但是更危险的潜在敌人还存在,那就是齐王韩信。韩信手上握着三十万大军,就在定陶城外随行至此而设壁垒驻扎呢。于是刘邦再次出演了孤胆英雄的角色,一大早出了定陶城,飞车驰入韩信的壁垒,进去一把夺了韩信的将印兵符,把韩信的军权给夺过来了。
韩信灰头丧脸,自己有三十万大军的时候,可以和有二十万大军的刘邦开战,决个胜负。现在兵都归刘邦了,自己想打,抢回来,也没辙了。
韩信不是没有想到现在跟刘邦翻脸,在定陶城外搏杀个鱼死网破。不过韩信后来对刘邦说过:“您啊,您带不了多少兵。但是您的优点,是善于将将。我的优点是善于将兵。”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韩信做过比较,自己善于将兵,但是不善于带将。什么意思呢,就是他不善于把部将笼络得都为自己死命效忠。也就是说,如果他善于将将的话,虽然三十万人被刘邦抢去了,但是将都是听自己的,只要自己暗中谋划,一声招呼,这些人就可以带着自己的部曲,重新归韩信领导,在定陶城下跟刘邦的嫡系部队,厮杀一场。但是韩信想到了,自己,很遗憾,不善于将将。
当然这都是我们的估计,韩信是自忖无法夺回这三十万大军,还是主观上本不想违逆刘邦,不想反刘邦,我们就不知道了。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韩信的这一天的早饭,吃得非常没有味道。
旋即第二年到了,公元前202年一月份,刘邦在定陶觉得韩信总是这么郁闷下去,对自己也不利,于是召集诸侯的群臣,宣布:“韩信先生来了吗?魏相国彭老二来了吗?齐王韩信先生,魏相国彭越先生,此前寡人派使者,对你们二人都讲过,你们引兵来会战垓下,能战破楚国,那么楚地从陈城以东,过彭城直到大海(即淮北和淮东,安徽北部和苏北)都给齐王韩信。而睢阳(河南东部的商丘)到谷城(山东西部的东阿),这些魏地的东部,都给彭越。现在寡人就兑现诺言。寡人是这样考虑的,义帝楚怀王死了,也没有后人,楚国不能没人接替,而齐王韩信素来很懂楚国风俗,所以,我宣布:徙齐王韩信为楚王,王淮北、淮东之地,定都于下邳(江苏北部,张良曾经当游侠的地方)。另外,前魏相国彭越,改拜为梁王,王于上述所说的魏地的东部,定都定陶(梁国本就是魏国,但彭越有的只得魏地的东部,称梁王不称魏王也是合适的)。另外,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定都临湘(今长沙市)。其他人,淮南王英布、赵王张耳、燕王臧荼、韩王信,封国与王号如旧。所徙之王与新封之王的王印与剖符随后发下。退朝!”
韩信、彭越等人连忙施礼,和众臣诸侯一起退下了。
韩信回到住处,跟左右人一说,大家都面有愤色。原来,按照汉王刘邦的许诺,韩信引军参加垓下会战,是把淮北和淮东的土地也给韩信,那就是韩信王齐国的同时,也增加这些封地。现在的情况却是,找了个不相干的义帝的理由,把韩信挪到淮北淮东这个地方当王去了,当楚王,而齐国这个地盘,却从韩信的王号与辖区里扣掉了,齐国遂变为汉郡。韩信无奈,但刘邦还不敢把齐国封给自己的儿子或者其他功臣,以免韩信跟自己翻脸。韩信遂失去了齐国,得了一个淮北淮东之地——那跟齐国大小相同,但是GDP却不如了。韩信长吁短叹,下面人还安慰他呢:“大王,您本是楚人,老家也在下邳附近,现在当王,回老家去当,其实也本是您的所愿啊。”
不说韩信,彭越回到自己的营帐,乐滋滋的,自己从魏相国提拔为梁王了,当初的一个山东巨野湖里强盗,如今是赫赫一王,心里乐得赶紧给老家人写信。
彭越这里乐得动静太大了,旁边的田横就知道了。当初,齐王田广(田荣的儿子)、田广的叔叔相国田横(田荣的弟弟),本来是有着大齐国的,被韩信抢占之后,田广也死了,田横就自立为齐王,带着自己的游击队,加入魏国地区彭越的部队,跟着彭越帮刘邦给项羽捣乱。田横因为杀了刘邦驾下的广野君郦食其,总怕着刘邦找他麻烦,现在看看可恶的项羽已经经过我的捣乱,败死了,再依附在彭越这里,未来没有好果子,于是带着下面的五百壮士,连夜卷铺盖逃跑,向东越过山东,跑到大海上,找了个海岛,当“土匪”去了。
总之,现在就有汉初的七个王了,都是异姓王,分别是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项羽所封,为九江王,转投刘邦后,被刘邦改名为淮南王),以上这三个人是刘邦最大的武将功臣,跟前面摇笔杆子、打算盘、出主意的三人不同。此外还有四个王,即赵王张耳(前已封,韩信打下赵国后,封之为赵王)、燕王臧荼(本是燕王韩广的部将,被韩广派遣参加救赵的巨鹿大战,因功被项羽封为燕王,随即跑回燕地,杀了韩广)、韩王信(这个是韩国贵族的孽孙,在刘邦反项羽的初期被封为韩王,部分收复了韩地,一直追随刘邦战斗)、长沙王吴芮(原鄱阳县县令,跟英布这个鄱阳湖大盗联手起义,还把女儿嫁给英布,又佐项羽攻入函谷关,被项羽封为衡山王)。
项羽当初所封的十八个王,除了汉王刘邦以外,现在也只剩了这个燕王臧荼和长沙王吴芮。
而刘邦现在所前后封定的这七个王,及丞相萧何等人,随即共同奏请汉王刘邦为皇帝。
皇帝是在王之上的,如果当初项羽大分封,封了十八个王之后,如果这些王也一起表奏,请项羽当皇上,项羽也就当上了——可惜的是,等项羽刚把义帝楚怀王杀了,十八个王里,就先叛了齐王、汉王等好几个,陈余也和他“爹”赵王张耳打起来了,根本谈不上给他上皇帝号了。
七王和将相一起奏到:“我们都是王了,您汉王刘邦也是王,这不把我们折杀了吗?我们的尊贵,都是您给的,您肯定得高我们一级。您的功绩,盖过日月,超过汤武,请您上皇帝尊号。”
刘邦说:“不行。我听说帝得是贤者,我实在不贤(平时说话也不注意礼貌)。我不敢当皇帝之位。”
七个大王及将相劝过了,就该其他被封侯的人和高级大臣们了,于是这一帮诸侯和文武群臣也一起奏表,请刘邦当皇上:“大王您起自布衣,诛暴秦,灭逆凶,平定四海。有功者,您都裂地封为了王,还有像我们这样的,封为了侯。大王不上尊号,我们也觉得我们的爵位封国都可疑而不自信。臣等以死请之。”
刘邦照旧拒绝。
下面,该一般的文臣武将了,包括知识分子们,通过研究天文学,发现必须刘邦当皇帝,这是宇宙的规律和宇宙的要求。这是第三次了,刘邦不能拒绝了,或者说次数也够了,于是说道:“诸君都非得说这样方便,方便于国家,那我也就方便于国家吧。”
于是,到了下月二月初三,刘邦带领群王侯文臣武将,出离定陶城外,在汜水上祭天拜地,刘邦接受仪式主持者奉上的王冕玉玺,正式履位为皇帝,是为大汉第一代皇帝,赫赫的汉高祖刘邦!
刘邦随即西行入居洛阳,定都于此,从此天下休兵,刘邦又把自己当年的三尺斩蛇剑,装在精美的鞘里保存在国库武库,供后人瞻仰。然后大赦天下,到五月,命令士兵都复员回家,同时下诏:“百姓有从前相保聚于山泽(当土匪的,因为天下乱了),如今天下以定,都令他们各回本县,恢复他们的爵位和田宅,官吏给他们讲道理,不要打和侮辱他们。军吏和士卒,复员以后,都赐各加一爵。在七大夫以上爵位的,都让他们享受食邑待遇(相当于领政府工资,刘邦沿用秦的二十等级爵,七大夫处于第七级爵,最高第二十级则是通侯爵),七大夫以下的,都终身及全家免徭役。七大夫、公乘以上,都是高爵,官吏要先给他们田宅,他们有什么要求,要先满足。诸官吏要善遇高爵者,我会派人暗查的,有不按我诏书的,以重罪论之。”
士卒们抱着满是虱子的衣服回家,卸下铠甲,洗去征尘,六年过去了,仿佛梦一场。
既然连山林里的土匪,在政治上都被宽恕了,那些项羽大王手下的部队,大约也不会被追究他们的不光荣历史吧。
不过,刘邦对项羽下面的某些猛将却还在追杀。其中有个叫季布的,是任侠出身,在楚国特别有名,楚国有谚:“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他一句话比一百斤金子还能保值。随后替项羽当部将,数次把刘邦追得上蹿下跳。现在刘邦发出通缉令,以一千斤金子购求季布的人头。鲁国也有个大侠叫朱家,家里的死士有数百人,但是特低调,急人之难,周济贫弱,季布就跑去投奔他家藏下了。
朱家这一天跑去洛阳,见到好心肠的刘邦的驾驶员“太仆”夏侯婴,说道:“季布有什么大罪,皇上要这么追杀他?”
夏侯婴说:“我整天给皇上开车,我当然知道,他好几次把皇上逼得要跳了车,要不是我飚车技术好,好几次都要玩完了。当时皇上就很恨他,嚷嚷未来一定要抓住他。”
朱家说:“你觉得季布算是怎样的人?”
夏侯婴说:“那倒是个正经人。”
朱家说:“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季布为项羽打仗,那也只是职责。难道项羽的臣子个个都要诛杀吗?(可见当时倒没有要诛杀项羽所有的臣子)如今皇上新得天下,就因一己之怨而发动天下抓一个人,这是给天下看汉王如何心胸不广啊!况且,把季布逼急了,不是往南投奔南越,就是跑去北投匈奴,从前伍子胥就是这样最后报复了楚平王,何必因为忌惮壮士而资于敌国呢?您何不给皇上说说呢?”
夏侯婴就是个好心肠的人,于是跑去照着朱家的话对刘邦说了,刘邦于是宣布赦免季布。
朱家因为帮成这个大忙,急人之难,立刻名闻天下。
随即刘邦召见季布,向季布道歉,拜其为郎中。后来季布凭着个人努力,当上了中郎将和郡守的大官,那算是尊贵了。但是季布尊贵之后,朱家却终生再不与季布相见。那意思是并不想施恩求报。人们因此更把朱家佩服得要命,自函谷关以东,豪杰士人无不伸着脖子要跟朱家交接认识。
季布还有个弟弟叫“丁公”,随后也跑来求见刘邦了。这丁公,原也是项羽手下的一员楚将,从前彭城大战,刘邦带着诸侯五十六万联军攻占彭城,被项羽三万奇兵突袭战败,丁公奉项羽之命,向彭城以西追击逃跑的刘邦。刘邦被追急了,就回头冲丁公喊:“咱俩都是贤人,何必贤人跟贤人过不去呢?”于是丁公收住战车和兵马,放刘邦逃走。刘邦这才能跑回中原荥阳。因为曾经网开一面,放过刘邦一命,这时候跑来希望刘邦能给他个官什么的。刘邦得理不让人了,说:“你私放了我,就是欺骗你主子,如此小人,快杀。”于是斩了丁公。
这时候,刘邦又想起故齐王田横来了,田横本来依附彭越,因为心疑害怕,跑到海岛上住着去了。刘邦如今得到确切消息,田横是在某某什么海岛上住着呢了。刘邦于是说:“田氏兄弟本来略定齐国,相继称王,年头不短,齐国的贤人能士追随他们的颇不少。不如把田横逃跑的罪赦掉,叫他回洛阳来,在我身边待着,就变乖了。”
于是刘邦派出齐郡地方官,划着船,到岛上叫田横来洛阳。
田横说:“哎呀,从前我烹了皇上的郦食其,他弟弟郦商现在是皇上信用的重将,我不敢回去啊。而且,我那个齐王我早不要了,就让我在这当个庶人,在海岛过几年算啦。”
他下边有两个门客,看齐郡官走了,过来说:“岛主,我们两个追随您多年,我看,汉皇不会善罢甘休,总是会强迫您去的。不如我们早作准备,我俩愿意跟着您。收拾收拾赶奔洛阳。”
果然没多久,刘邦的使者来了,拿着刘邦的诏书,念道:“东海某某岛主田横,速奉诏进京,来则为王,臣下为侯。不来,齐郡大兵即日上岛诛杀。”
田横说:“你们俩倒是说对了。”于是,吩咐岛上的其他五百门客,说:“列位,人生契阔,聚散有时,我走之后,你们就渡海各回乡里吧。诸位,从此别过了!”
说完,昂然带着两个门客登船往大陆而去。一行人到了洛阳以东三十里的馆驿,停下吃饭。此前,刘邦已经下诏给现拜为朝廷卫尉(负责大内皇宫安全)的郦商:“田横即将来到,诸将人马有乱动者,罪夷族。”
郦商恨得痒痒的,攥着拳头也没有办法。
田横在馆驿坐下,使者招待他吃饭,田横说:“我先洗个澡再说。另外,此处去洛阳有多远?”
使者说:“三十里。”
于是田横进到浴室,对跟着的门客说:“从前,我与汉王都是南面称孤(王自称孤),如今汉王为天子,我为亡虏,还去北面而事奉之,心中固已耻之了。而且,我烹了人的兄长,与人的弟弟并肩事奉其主,就算他畏惧天子之诏书不敢动我,我独心中无愧吗?而且,天子之所以要见我,不过是看看我长什么样。如今天子在洛阳,此处距离那里不过三十里,我断掉脑袋,奔驰三十里,颜色形容尚不会变,还是可以看的。你们接好了。”
说完,拔剑一横,田横人头“扑通”滚下,随从捧着人头,从浴室出来。使者问道:“田岛主这么快洗完啦?呀!这是什么!”
门客说:“报告使者,我主已经自刎,愿我二人奉此头,追随您进入洛阳,给天子传看我主的形容面貌,满足皇上相招欲相见的心愿。”
使者吓得哆哆嗦嗦,当即领着梅、陈二人,饭也吃不下了,急急奔洛阳而去。
两个门客随即捧着人头,跟着使者,面见皇帝陛下刘邦,刘邦看了,听门客说了,当即叹道:“嗟乎!有那样的事业不是平白的啊!起自布衣,其兄弟三人相继为王,岂不是因为都是贤豪哉!”说罢,汉天子刘邦为之流泪。
当即拜两位门客为都尉,二人也不说话。随即,刘邦发出两千兵卒,以王者之礼,葬田横于郊外。
门客看葬礼也结束了,各伸出手,在田横的墓旁侧挖出一个深孔,两人钻进去,到了田横的棺材前,各自拔出宝剑,大呼一声:“岛主,我们也随你去了!”自刭而倒。后面的兵卒也不敢过去,等也钻进去一看,发现俩人已经伏尸棺旁了。
众人大惊,赶紧派人跑去向刘邦报告。刘邦听了,更加大惊,说道:“哎呀,这两个田横的门客,竟是如此的忠义贤人啊。嗯,那他那岛上还有多少人?”
使者说:“还有五百,都是门客。”
刘邦乐了,说:“我最喜欢贤人,你再拿我的诏书,去岛上召他们都来,来着大者为将,小者为尉。”
使者慌慌张张捧着诏书又跑去了,到了海边,乘上船,划到岛上,就见上面五百门客都挎着宝剑岸上等着呢。使者上来,说:“好消息,好消息,各位贤人,我奉汉天子之命,命诸君随我到洛阳来,大者为将,小者为尉。呵呵。”
说完,瞅着这些人笑。
这些人颜色不动,说:“我们岛主呢?现在何处?”
使者一愣:“那,那不好意思,他快到洛阳的时候,就不想去见天子了,他是羞愧了,就自刎而死,叫两个门客带着他的人头,去了洛阳面君。呵呵,这个,这个倒没什么。陛下不怪。”
门客们听说,一起拔出宝剑,大呼一声:“我主已死,我等不愿为他人臣子,愿追随我主于地下。哇!呀!”
于是,五百壮士,纷纷横剑在胸,转瞬之间,僵仆跌倒,五百门客,尽数自刭在岸上舟前。
一时峰峦变色,大海无声,苍天为之雨下。此乃众臣义士历史上的最后一次绝唱。
从前春秋时代的贵族,大约从齐庄公时候起,开始结养门客,皆能为主报仇,忠义不事二人,慷慨激昂。但是,随着分封体系和贵族精神的瓦解,这种忠义之风开始被市井狡诈之风所慢慢取代,譬如到了战国时候的孟尝君和廉颇,一旦他们自己失势,门客们就全跑了。慢慢地到了后代,淳朴重义的民风慢慢变成了圆滑奸诈的宋明市井。而这里,迤逦到了秦汉之际,田横五百壮士之死,亦其余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