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刘邦带着一百余人的车骑,很干净地在原野上奔驰。冬季的旷野平沙漠漠,冷风像仇人一样“啪啪”地扇着人嘴巴。刘邦到了鸿门营地的辕门外。
所谓辕门,就是两辆战车仰放,车辕相对作为门户。进了辕门,拜见项羽,俩人都是老相识了,觉得同彭城分别时相比,各自只是都瘦了一点,但是都比从前有了很多的振奋和自信,刘邦“意气豁如,须髯优美”,高鼻梁,项羽的双瞳中也透出犀利的光。
刘邦拜伏至地,又竖起上身,道歉说道:“臣与上将军戮力而攻秦,上将军鏖战于河北,臣驱驰于河南,然而不料想自己却先入关破秦,今日得以再见将军于此。如今有小人从中挑拨发言,令将军与臣有了误解。”
项羽说:“这都是沛公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何至于此。”
刘邦一听说是曹无伤暗中勾了项羽来打自己,且惊且怒,也怪不着项羽了,你自己的人都劝着别人来打你,还能怪得着别人吗?
既然都把责任推给旁人了,项羽又决意现在不把解决刘邦排在日程表的首位上,于是很久不见的二人心中甚是欢快,项羽说:“你老远过来,怕是还没有吃饭吧,来,咱们好久未见,宴席上再聊。”
刘邦说:“好,好。”
于是,刘邦稍去等待,不久,酒宴摆上来了。诸人入席。刘邦一看,见是一圈摆了正方形的四面案子,都是漆木的案子。案子都是漆器,上面还画有云霓鸟兽,太空星图。案子上摆着彩绘漆制的木碗,以及各种酒具、餐具,所有物件上面都镶着珠子和宝玉。于是,项羽和项伯在案子后面,面向东而坐,这事因为是项伯讲解,所以他也在座,面朝东是当时流行的上座。次一等的位子是范增,老家伙面向南而坐。刘邦和范增脸对着脸,面向北而坐——瞅着这个老头子,一点食欲没有。张良地位最低,坐在东侧,面向西而坐。
众人一看,各自案子上摆的都是楚国菜,红烧肉什么的,众人举起刀匕,开始吃,项羽说:“随便吃点,我们怠慢了。”
刘邦说:“哪里哪里,这个很丰盛了。来,子房,吃点葵菜,他不能吃太多肉,他刚刚还辟过谷,一下子肉吃多了受不了。”
项羽忙问:“子房先生干吗要辟谷?”
张良说:“我身体一直不好,需要修炼。本来我也想像将军那样带兵的,为灭秦做一点事,但是这身体不好,只能在后边帮着参谋点事。项王请!”
众人吃得都颇是高兴,唯独范增嘴里味同嚼蜡,他嘴里就剩十几颗牙了,只能吃硬的东西,好咬,软的东西他上下牙咬不到。范增吃着吃着终于不耐烦起来,心说你招待这么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吃什么葵菜啊,明日他就要吃你的心,嚼你的肝了。于是,范增趁着拿起餐布,擦嘴的时候,就把自己胸前挂的玉玦给拿起来了,冲着项羽好像一个信号弹似的举给他看。
玉玦这东西,就是一个玉环缺了一个口,表示断绝朋友关系,另外它念“决”,也表示决断的意思。项羽当然看清了亚父的信号弹了,但是默然不应,只是照旧夹菜。
其实,项羽与刘邦之间,互相也是有感情在的。俩人都是楚人,地域文化相近,当年,项梁见刘邦兵少,曾赠给刘邦五千士卒与十员战将,所以两家之间,有好的感情基础开端。在项梁死前的攻略中原的战役中,刘邦和项羽同领一个方面军,在南部策应项梁作战,期间还共同屠了一个城(城阳),还一起攻杀了三川郡的郡守——李斯的儿子李由,共同干过这样的坏事和好事。随着项梁败死,俩人又率军向彭城地区收缩驻扎。俩人在长达数月的并肩战斗、共同进退中建立起来的战友之情,使得二人不到利益发生直接的剧烈冲突,必须鱼死网破之前,不至于非要突然翻脸。在项羽看来,刘邦如果愿意做一方之王,没有野心,自己是愿意容下他的。从项羽的策略来讲,他是要除掉各地的诸侯之王,但要拉拢这些王下面的诸将——通过这些从自己联军来的诸将来架空这些诸侯王,从这个原则出发,刘邦作为楚怀王的部将,又是跟我们项氏素有交情的部将,应该是项羽目前拉拢清单上的人。
范增只觉得刘邦志大,未来必成大患,于是他又一次把自己的信号弹举起来了,项羽看见了,却是熟视无睹。范增急了,再次把玉玦又举起来了。刘邦也看见了,心说,你老举那玩意儿干吗啊,当着面说要杀我啊,他奶奶的,尔母吾婢也(你妈妈是我的小保姆也)!
范增举了半天信号弹,项羽心里就是偏向于不能杀刘邦。刘邦这个老家伙,还能再吃几年饭啊,博个尺寸之封又不应该吗?我难道不能容他吃几年饭吗?
范增气急了,饭也吃不下了,说:“我上厕所!”于是就出了帐子。到了帐外,就叫人传项庄来。
项庄这人,身强力巨,武艺精湛,是项羽的族内堂弟,跑过来对范增说:“老爹,您唤我何事?”
范增的地位确实非常高,项氏家族的人他随便召唤。范增说:“情况是这样,刘邦竖子狼子野心,必灭你们项氏,现在项王跟他一起吃饭。项王为人不忍,不好动手。你来动手。你现在就进去给刘邦敬酒上寿,上完寿给他舞一段剑,然后伺机杀之于座中。项王不会怪你的,他只是下不了决心。不然,你们和我,迟早都得成为他的俘虏。”
项庄没有什么脑子,扶着宝剑就进去了,给刘邦上寿。上寿不一定非得是过生日,就是祝酒希望健康的意思。项庄手持服务员给他倒的一卮酒,敬向刘邦说:“祝您老越活越年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刘邦笑呵呵地说:“谢谢,谢谢,这酒我喝了!”
喝罢,项庄也喝了。然后项庄又对项羽说:“君王招待沛公饮酒,军中无以为乐,我请以剑舞!”
项羽不知是何意思,说:“这个固然好,你舞一舞,我们和沛公看。”
项庄“锵啷啷”拔出宝剑,一声龙吟虎啸,舞如江海凝清光,剑卷风沙低酒案。项庄舞着舞着,几个旋转腾挪,照着南边刘邦的座位就过去了,朝着刘邦的身形几次比划。项伯一看,心想大事不好,当即跳出,大呼:“我来陪你玩儿!”纵身跳至宴席桌案围成的中间空地,也舞着剑来回搅和,挡住身后的刘邦。
刘邦脸色大变,夹着肉,两手直哆嗦。项伯毕竟年老气虚,项庄又把剑形滚滚推动,攻势连绵不绝,把项庄逼得步步后退。项伯干脆以身翼蔽刘邦,项庄的剑往哪里指,他就把自己的肚子往哪里挺。项庄只是不得刺实,心想这老家伙是配合我杀刘邦还是在捣乱啊。
张良一看这局面,已经是剑光如电,随时就要把刘邦乱刃分尸了,慌忙离席,走出帐门,去找刘邦的保镖樊哙。
樊哙支撑着嘴巴上的试管刷似的胡子,如一头老虎的须,振振欲飞,见到张良,刚要问,张良说:“老樊,大事不好了,现在项庄拔剑起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樊哙一下子暴怒:“我请入,我来与他拼命!”
说完,樊哙一手拥盾,一手持剑,直闯帐门。门口的交戟侍卫一看有人硬闯,抽起大戟,胳肢窝夹着戟杆,伸手伸肘就推樊哙。樊哙左手持盾,向前拥盾猛扑,“蓬”地一响,与门外敌人身体兵器相接,当即震得卫士们横飞扑地。樊哙前劲未衰,后劲继至,拥盾猛撞,踏着冲击波就闯入了帐中,虎目圆睁,目眦尽裂,头发尽数上指。
项羽反应最为迅速,逆风按剑,挺起上身,跪直上身而起,喝道:“客何为者——”
张良忙跟进来拦住,说:“这是沛公战车上的保镖樊哙。大王勿惊,他只是来进几句话。”
项羽见不过是一名保镖,不是刺客,于是放开剑把缓缓坐下,然后说:“原来是保镖啊。呵呵,是个壮士,来,也赐你一卮酒饮。”
樊哙见刘邦尚是无恙,方才把通了电的头发缓缓松下来,放下铜盾,宝剑入匣,拜伏在地——古人接尊者赐酒,饮前必须先拜。然后站起来,接过服务员端来的一卮酒。岂料,这卮却是超大号的,斗卮,能装一斗酒(十升),合现在两千毫升,相当于一大塑料瓶的可口可乐了。这是不是项王和服务员之间有暗号,故意给他换大杯啊。
樊哙抱着大可乐瓶子,“顿顿顿顿”地往嘴里灌下去了。项伯、项庄和范增看了,心说这人的喉咙是个缸啊。
项羽鼓了鼓嘴,说:“再赐他一根大肘子。”这又是跟服务员打了暗号的,服务员跑出去,不一会儿从后面端出来一只生猪腿。
喝完酒要吃肉。樊哙跪坐在地上,把铜盾翻过来,将猪腿置于其上,又拔出宝剑,在猪腿上切割着吃。樊哙本是杀狗的出身,摆弄猪肉很是专业,吃起来也没觉得有异味。
吃完,项羽说:“真是壮士!还能再喝酒吗?”
樊哙不想喝了,心想我来这又不是要饭的,说:“臣死都不避,一卮酒岂怕喝它。但是我要说的是,那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唯恐不能杀光,刑人唯恐不能刑遍,天下之人都背叛了他。楚怀王和诸将有约,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如今沛公破秦先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拿,封闭宫室府库,出驻霸上,等待大王而来。之所以又派人守关,不过是防备强盗出入以及非常戒备。沛公劳苦功高如此,至今没有封侯之赏(不敢说封王),却听小人之说,欲诛杀有功之人。这正是步亡秦之后尘,窃为大王不取也!”
这相当于是辩护方最后结案陈词,说刘邦有功而无反意,杀功臣不得人心。樊哙虽然是一介屠狗猛夫,但快人快语,滴水不漏,项羽听了竟一时回驳不出话来。他唯一能反驳的就是说刘邦守函谷关是要造反,但是樊哙这样解释,也能自我圆说啊。战争时期,戍守关口,岂不是常有的事情。在反叛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就杀了“功臣”刘邦,非仁义也,而是暴也,则天下诸侯心疑大王,对于项羽未来的发展不利,这也正是项羽所担心的。
既然一个杀狗的都能看出这个危害性,项羽怎会看不出来呢?老头子范增却偏偏宁可冒着这个危害还要杀刘邦,为什么呢?项羽感觉全世界的雾,都塞在了全世界的树林里,一时默然无以应。
不管怎么样,他一时被樊哙发言的气势磅礴给震慑住了。
项羽说:“你坐!”
樊哙于是起立,坐在了张良的边上。坐了一会儿,吃饱了的刘邦说,我要上厕所了。大家等我一下啊,樊哙,你也跟我出来,保着我去上厕所。
管天管地不能管人上厕所,刘邦要去上厕所,就当时的情况,就等于上猪圈。因为厕所、猪圈在秦汉时期是二合一的。根据出土的冥器——汉朝人给死者也预备了厕所,留着坟里用——厕所都是修在猪圈的一头,二者相连呈“凸”字形,人的排泄物通过孔道直接落进猪圈,给等待在那里的猪先生吃。这个格局几千年都没有变,直到如今有些地方的厕所还是这样的。
当然,贵人家里,厕所是有和猪圈分开的,但分开的例子实属少见。不知军营里的厕所是不是也连着猪圈。
刘邦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儿,觉得这没有人,和猪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啊。出来之后,就不想回去。这时候,陈平过来了——陈平目前投在项羽麾下。刘邦一看这个陈平,身材魁伟,帅气逼人,只是俩眼冒着和伟岸身材不相符的贼光,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想项王手下奇形怪状的人才也真多啊。
陈平走上前施礼:“刘县长,项王在里边等你呢,叫我喊你呢。”意思是,你赶紧回去跟人在一起吧。
刘邦实在不想再跟人在一起了,对陈平说:“好,我这就回去。”
于是陈平进去复命。
刘邦转头对樊哙说:“我们莫如这就回营去。”
樊哙说:“正是。”
“可是,刚才出来,没有跟项王辞行,怕是不好吧?”
樊哙说:“拘什么大礼小节,如今人家方为刀板,我为鱼肉,走了还辞什么辞?”
刘邦已经全无这个莽夫有主见了,想不辞而别又觉得不好,又不敢进去辞,这时候张良也走出来了。刘邦说:“莫如请子房先生替我向项王辞行?”
张良说:“这个自然应该,不知沛公此次来带了什么礼品没有?”
刘邦说:“有的,我有白璧一双,玉斗一双,预备分别献给项王和亚父,只是吃饭到后来,逢彼之怒,没来得及献了。”
张良接过来。刘邦不敢启动车骑全走,就只牵了一匹马,自己像唐僧那样骑了,令樊哙、夏侯婴(司机班班长,老乡)、靳强、纪信四大护法,持盾擎剑步行护送。这里回到霸上一共四十里,古人步行或者行军的速度,走一个白天是四十公里左右,这帮人轻身步行,没有辎重,半天可以走完。刘邦说:“我走骊山小道回去,不过二十里,一个时辰之后就能到家。你估计我到家了,回到军中了,再进去替我辞行。”
于是刘邦策马而去,樊哙等人飞脚奔驰。这次确实多亏了樊哙了,如果不是他以攻为守,责让项羽,以气势折人,项羽、范增总是犹犹豫豫地贼心不死啊。樊哙利用项羽此时有扩张地盘,建立诸侯声威,称霸天下的心理欲望,要挟项羽不敢对刘邦无理由地下毒手。对于贪婪的人而言,贪婪本身正是他的死穴和弱点。而欲望强的人,也势必会犹豫。纵观项羽的历程,不曾有如此的犹豫,不论是杀宋义,还是坑秦卒,或者后来弑义帝,都并不曾犹豫过,说明他并非是犹豫不决的人。但是,此时的一种贪心,贪于天下的心,使得他一时进退两难,竟然犹豫不决,终令刘邦在他这犹豫的中间,替他作了决定,先逃而去。
樊哙一言切中项羽的贪心要害,也是刚强智勇啊。
刘邦借尿遁逃去,跑出一个时辰,回到营中,刘邦立刻诛杀曹无伤。
这时候,张良方才拿着玉璧、玉斗,从厕所那边,往项王帐中进去了。按理说,上厕所,这么半天,项羽早就应该等得不耐烦了。但是古人说上厕所,未必非得去那里蹲着,就等于说是我出去透透气的意思。
张良进帐,献上礼物,玉璧和玉斗——当时的青铜币和丝绢都太一般,玉璧最能保值,等于送钻石,一边致歉,一边说:“沛公不小心喝得太多了,不能与您辞行,请我以玉璧、玉斗献于大王和亚父足下。”
项羽说:“沛公在哪里啊?”——奇怪,守营的哨兵居然没把沛公已经逃跑的消息禀报项王,另外亚父可以随意调动项氏家族的人在项羽并未决意的情况下去舞剑行刺,而项伯又故意不听亚父,当着他的面去解破项庄的天罡北斗阵,这个项羽大王的军营里真是乱糟糟的了。这是个自由主义的军营啊。
张良说:“沛公听说大王有意责备他(暗指容忍项庄前来舞剑),所以上厕所以后,就脱身独去,现在已到军中了。”
原来刘邦已借尿遁而去了。项羽没有生刘邦的气,并没有下令追到霸上,把这个借口上厕所而逃跑的刘县长给抓回来或者攻杀了,大约还是樊哙的话起了作用,他已经决意不杀刘邦了。所以对于刘邦因为害怕自己的手下而逃跑,也是持理解的态度。
于是项羽就把张良献上的玉璧接在手里,放在自己的案子上。这表示完全和刘邦沆瀣一气了。范增则恼怒地把玉斗接过来,放在地上,拔出宝剑,将它击成碎片,随后骂道:“唉!项庄这个竖子不足与谋!真是笨死了!未来夺项王天下者,必是刘胡子,我们这些人,迟早都是他的俘虏!”
项羽闻言,知道他是指桑骂槐,其实骂的就是自己,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自己竟成了死保着刘邦的同党了。项羽转而心想:“我今不负刘邦,刘邦必不可负我,他日他若是负我,谁是谁的俘虏,尚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