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耳枯守巨鹿城的时候,章邯一直在忙活粮食问题。
河北省南部的漳河是一条知名的河,就是从前西门豹工作过的那个地方,大巫婆往水里扔大闺女的。它自西向东流动,带着历史的记忆和战火的叹息,穿越现在河北河南两省交境,向东流去。从漳河往北,全是平展无垠的河北大平原,往南也是。漳河往北行进四十公里,就是章邯控制的邯郸城——当然这里已经被他夷为平地了。再往北五十公里,就是攻守的战场巨鹿城。王离正围着巨鹿城,章邯在城南十几里的棘原屯扎。
章邯料想如果有楚国军或者齐国军前来营救巨鹿,势必首先会攻击大平原上的粮食运输线。
可以用人工的办法建立起一种复杂地形,弥补大平原上毫无遮拦容易被抢粮的缺点。
章邯找来几位技术干部,说:“从漳河到棘原的运输线,必须用甬道保护起来。”
所谓甬道,就是在道路两旁修筑了瓦顶高墙。从前秦始皇为了避免被凡夫俗子看见他的尊容,并且给老神仙下凡见他创造一个私密的空间,就从咸阳一直到骊山等重要景点都修筑了甬道。秦始皇一个人从里边走去景点,就像走在放假期间的宿舍楼走廊里一样。章邯作为当时的少府,固然也了解这种工程的特点,于是想到把这个用于军事了。
很快,一百公里长的甬道完工了,好像一列凝固的火车,趴在地面上。从漳河上游过来的粮食,通过它源源不断地往巨鹿城下输血。
王离吃得又肥又白。
公元前208年的十二月初,巨鹿城被围两个月后,一个孤月寒照的夜晚,项羽的十万楚国大军,中间经过了宋义四十多天的耽搁,终于全部抵达了漳河南岸。漳河南岸的一些小城邑立刻遭了殃,楚军住进去,便在里面猛吃一顿。
他们都听说赵国的粮食好吃。这些人脸上是瘦削的肌筋,没有什么胖大的家伙,但个个像拉紧的弹弓。
但是项羽并没有让全军立刻过河,而是派出英布和蒲将军率领两万人先渡过黄河,北上去进攻围巨鹿的秦军。英布、蒲将军的两万队伍,随即进入河北。但见北方冬季的原野,朔风吹撼,白沙平野,人气寡淡,英布、蒲将军引二万军与秦兵交战,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但是也并不能扭转什么。不过,二人还是对漳河到棘原一线为秦军输送粮食的甬道进行了数次破坏,多段甬道被破坏得酣畅淋漓,好像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这给秦军造成的后果是,又肥又白的王离开始吃不到东西,变得不肥不白了。
这样过了若干时间,具体多少天说不清,但依旧还是本月,项羽遂准备全军悉数渡过黄河。从项羽执行的战法上来讲,其实接近宋义的路子,在抵达赵国南境后,并没有速进,而是在黄河南岸停留了一阵,具体原因不知,但效果是可以使得王离的秦军因继续攻城而更疲敝,同时甬道粮道遭到一定破坏,粮食供应开始受到影响。然后项羽北上到了离赵国更近的地方去等着,从而便于呼应和鼓舞赵国。这种做法,固然和宋义说的等着秦军虽战胜却士卒疲惫后再攻秦军是不同,但也不是项羽说的迅速引兵攻秦。
与此同时,齐王田市和燕王韩广下面的部将,也有引兵来救赵国的,但都屯扎在离秦军较远的位置,修起营垒,待在自己的壁垒里,不敢主动进攻秦军。
十二月的这一天,项羽和范增认为自己的十万大军全部渡河的时机已经到了——巨鹿已经被围了三个月了,秦军(王离的秦军)够疲惫的了。并且巨鹿城以北的陈余也遣使者要求楚军全部渡河北上。
渡河之前,军众饱餐战饭,然后项羽命令,把军中的釜和甑全部凿烂。所谓“釜”,就是陶制的大锅,中间鼓,上面开小口,像个缸,是古代最流行的煮饭锅。而甑,就是罐子底下有孔的。把甑置于釜上,燃火后,釜内的蒸气通过甑底的孔,将甑内的饭蒸熟。“甑中生尘”“釜中生鱼”,就是形容这家人贫困断炊甚久了。我过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锅子里也生尘了,因为做饭的阿姨回家过年去了。
房子也要烧了,楚兵举着火把,把庐舍全点着了。漳河南岸几个小城邑,从地面向天堂冒起了一道道烟柱,被残冷的冬风翻卷着。
岸边战士们一线线排队上船了。他们身上都只背了三天的干粮,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吃满三天。
渡河完毕后,项羽又传令,把渡船全部凿沉。水面上很快空无一物了,只有青白的天光的倒影在告诉士兵们,我们这十万人要么就是被秦军吃光在河北,要么就是把河北的秦军吃光,总之没有回去的路了。
秦军在南方和北方战场,战力雄猛,常乘胜逐北,令各国诸侯军亡魂丧胆,谈秦色变,不被逼上死路去,不敢主动对秦发起进攻。
所以项羽的这一做法是非常高明的,他使得楚军在赵国完全成了客军作战,只有向前,没有退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时,诸侯军队也已经在赵国境内,各筑有壁垒。其中齐国人因为宋义的事跟楚国闹翻了,不愿意来,但是齐将田都叛了田荣而来,带兵襄助项羽。燕国则是燕王韩广派大将臧荼领兵前来。赵国张耳的儿子张敖也从代郡收来一万多兵前来。各国军队像赶庙会似的聚在巨鹿南部地区,他们穿着各种不同颜色花里胡哨的军服,打着各色旗幡,好不热闹。
项羽只带了三天粮食,这意味他必须当即向王离军挤压,没有必要筑什么壁垒,而王离又忙着攻城抽不开身。于是,在王离以南的棘原驻扎的章邯立刻与楚军发生遭遇战。
章邯把大阵摆开。就见秦军以步、弩、车、骑四个兵种,排成矩形小方阵,小方阵内纵横行列三四十条,约近千人。环卫阵表的是弩兵,前锋和后卫是弩兵横队,面向相反;两翼也是弩兵,一律面外站立,以保护相对脆弱的两翼,对付敌人的截击。这些千人的小方阵在平地上布置,若干小方阵集合成几万人大阵。大阵的形状不外乎圆形(适合防守),矩形,楔形(三角形,适合进攻),甚至会有梅花形。主将章邯居于大阵当中,一旦主将击鼓,各小阵战士持械而进。一旦主将鸣钲,各阵依次而退。钲鼓俱击,则战士就地坐下,呈固守修整状态。同时,章邯身边,还有几面旗子,旗的数量取决于他有多少个小阵。旗帜的颜色也不一样,与小阵旗帜颜色相对应。主将章邯挥动旗子,旗子的舞动方式表达了不同信息,小阵就相应行动。旗进则兵进,旗退则兵退,左挥则左移,右挥则右进,低挥则疾趋——战士们要拔足飞奔。
秦军各小阵的旌旗五颜六色,其中以黑色地位最高,正是主将居中之旗。
项羽认为,这种打法是错误和拙劣的。
项羽骑着一匹猛犸级的战马,站在自己的军阵前,把众将召集在自己的身边,进行布置,诸将分成几个纵队,各自以一两万的兵力,项羽给每个纵队的指挥长官分别规定了进攻的大方向,不外乎从秦军的左侧翼前方杀进去,或者右侧翼前方杀进去,或者从正面杀入,或者从侧翼正面杀入,划分出他们各自所要对付的敌人,要求进攻路线必须是笔直的,笔直的连续进攻有利于激发和维护士气。为了避免被敌人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要求各进攻纵队最后向同一地点汇合。
项羽指给了他们看秦军阵后侧一方的一个小土丘,上面长着一些枯树的。
项羽说:“在进攻过程中你们全权负责,不用看我给你们的旗语,我不会改变任何命令或下达任何新命令,我给你们唯一的要求是,笔直进攻,脚掌不许倒转。全力以赴,不计任何牺牲。没有人会负责营救你们,你们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就是打通血路直到那个枯树丘下与诸将纵队会合。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诸将闻言,无不踊跃奔腾,纷纷领命上马。项羽把正面左纵队交给英布统领,然后眼睛盯着英布,说道:“我带领正面右纵队,愿与将军比赛谁能先至会合之丘!”英布须眉倒竖,口中呜鸣,以铁拳相拱:“上将军,英布若不见将军于丘下,宁愿一死!”恨不得立刻就要狂冲。
为了保证能冲垮敌人,项羽几乎不留下任何预备队,只是各纵队划路冲杀,各队诸将必须身先士卒。项羽认为像章邯试图使各个部队在进攻中保持一致是没有必要的,也就是力图从一个地点来指挥各个部队或军阵,使它们虽然在相隔很远、甚至被敌人分割的情况下,仍然保持联系和作战协调一致,这是一种计划经济的打法,可能会以严密的组织系统运作而成功,但是面对歇斯底里的斗狠者很可能被击垮。因为他的各个单元部队没有既定明确的攻击目标和自主性,忽左忽右的调动也导致精力浪费和士气沮丧,将官也缺乏行使自主权的空间,从而不易把其战力发挥到极限。而项羽只牢牢抓住两大优越原则:出其不意的突然性和不断前进。最终目的是分割和打垮敌人。
项羽呐喊一声:“凡我将士,当同生死!杀——!”然后乘着自己的猛犸级战马就像一只狂兽一样踏尘卷沙冲向秦阵,其正右纵队举刃高呼,奔跑紧随。其他诸将的六七支楚军主力纵队好比一股股猛烈的火焰冒出地底,分成几道潮涌似的冲击向秦军的十数万人大阵,皆是诸将长官居先。章邯没有命令秦军全线出击,而是从高处指挥车上指挥各阵单元,交合夹击冲锋陷阵的楚军。楚军诸将纵队则坚定不移地进攻。作为坚定不移的进攻者,在全速奔跑着进行迅猛地进攻时所产生的精神影响是很强大的,跑步向前的士兵往往会感觉不到危险,而站着不动的士兵却要面临敌人猛扑而至,因而可能失去自信和镇静。
章邯也不愧是一名将,他把二十万军大阵各单元错落布置,仿佛大海漩涡汇集冲荡。而楚军目标明确(枯树丘),呼杀向前,努力切割秦人的军阵。
项羽在战马上面简直就是一个超人,瞋目高呼,喑呜叱咤,手持一柄青铜大戟,马上备着一柄青铜大戟,向前穿刺,左勾右劈,很多时候他一声两万分贝的叱吼,使得听到的秦军千人皆废。秦军将士在他的路线上股颤身麻,战斗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二三,所谓气势夺人,很快他手中大戟的横刺因为穿刺的人骨太多太深而折断,换了另一柄戟一路冲杀。一路之上秦军伏倒的尸体被刺得像烂酱一样,正右纵队喋血前进——踏着敌人的血水而来。
楚兵千里行军,已经在他们身上没有什么肉了,但是他们每个都是杀人的机器。那些瘦小、黝黑、精悍的吴楚士兵,在与秦军大阵对撞时,陷入兵卒最稠密的地方,戟矛不好用了。楚军纷纷抽出腰剑,这是南方人最擅长的近身肉搏武器,精芒闪烁,稍一疏神之际,就插入了秦人的身体。陕西关中的秦卒,历来以彪悍坚韧著称,有着南征北战并灭六国的优良战绩,但是在此时此刻,被楚军将士性命相扑的气势所震慑压软,纷纷扑倒,骇呼哀鸣。双方的带血残尸在厮杀者脚下横扑草野,秦军无法拦住这些死命向前的楚卒,秦军大阵被穿出一道又一道血的通路,像一条扭动的章鱼被金刚刀分割破碎。
当此之时,战场外围,齐、燕、魏等诸侯高踞壁垒有十余座,一直不敢纵兵而出,而是站在壁垒墙上看热闹,作壁上之观。他们看见楚国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卒齐呼之声动天,诸将和壁垒内的军队听了一声又一声没有休止、惊天动地的怒吼,无不人人惴恐,个个股战,面无人色。
旁观的都被吓成这样,当事人的秦军又何以堪。终于,楚国六七支大纵队,成功地从不同方向的通道,直杀贯秦军至枯树丘下汇合。项羽先到,诸将随后满身是血或一跛一拐集齐而至,后面是红着眼珠的大群楚卒们。项羽看到有些身上没有污汗烂血,看上去似乎没有身先士卒的将官,于是令监军吏给盯紧了他们。然后项羽说:“诸公今日如何?”
诸将齐声朗说:“全如上将军所言!毕集此丘!”
“秦军真的那么可怕吗?”
“如上将军所言,楚定胜秦!”众将齐呼。
“好!如今亡秦之举,全在今天!诸君效死国家,荣于家族,各为前驱,再赴秦军,冲啊!”
诸将慷慨应诺。于是皆掉转马头,再次把剑锋指向秦军,纷拥冲去。
这时章邯也在阵中和长史司马欣等人对话呢:“今天楚兵势大,完全不似过去那样,这个领头的项羽,何如人也?”
司马欣和项氏家族从前有旧交,勒马上前:“将军,项羽是狠角色项梁的侄子,并不是重点清除对象,他一直锥处囊中,名头不大。但此人年仅二十六岁,为人彪悍能战,上月杀死卿子冠军以来,名震诸侯。他如今是诸侯第一号战将,就像鹤立鸡群一般,无人能及。这就好像您如果不临前线,没有人能接替您一样。”
章邯扶了扶自己的头盔,但却没有从头盔中掏出什么新思想。
“早知项羽如此勇猛,便不用此战术。”他说毕就传令各阵重新布置,并命司马欣、董翳等人分兵从两侧主动攻击。但是战争中有物质力量,更有精神力量。物质力量被削弱了,可以重建,精神力量被摧毁了,是难以恢复的。楚人勇猛直前、先声夺人的气势,令秦军始终处于下风,惊怯被动,无力抵抗楚卒急风骤雨的攻击。这些迅如怒狮、击如苍鹰的楚军将士,其勇往无前的搏杀气势,压过了秦军战术上的任何努力。秦军阵终于被楚卒纵队反复分割、冲击、撕咬,前后九次战斗,秦军遂无从收拾,被楚军战士打垮。章邯只得无可奈何地收兵向旁侧的安全地区“解去”(撤退)。
章邯退去了,章邯北边,王离所围困的巨鹿,就敞开地浮现在了楚军和诸侯救兵的视野中了。
章邯在退去的路上,一直思考着自己失利的原因。是什么东西激发了楚军强大的精神力量呢?章邯思前想后,不能明白。是什么力量把楚军十来万人个个调动得都以一当十,令秦军矮了一头?能做到这一点的将军,也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那大约正是从前一两日的破釜沉舟,到战场上项羽等一干将官身先士卒,而前后激扬起来的吧。
章邯心想:“虽然我撤退了,但是我的兵力并未大损,先让这项羽去跟王离火拼一场吧,待楚兵疲钝,我再与之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