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承乾宫就飘来琴声,崇祯照例不许通报,循声进了屋。
屋里两个女人蓦见皇上出现,顾不得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慌忙起身跪倒:“妾迎接皇上!”“臣妾叩见皇上!”
崇祯看见年长的妇人,原来是田妃的母亲,忙微微弯腰伸手示意:“原来是夫人来了,快快请起!何时到的?怎么也不告朕知道?”
“母亲昨日刚到,皇上这几日没过来,妾不敢为家事派人去文华殿搅扰皇上的国事。”田妃盈盈起身道。
崇祯笑着点点头,看见妇人手里拿的东西,是一盏点亮的宫灯,问道:“大白天的,为何点灯?”
妇人将灯挂起:“皇上请看。”
宫中的灯都是四面贴金,凿以小孔,从孔中泄光照亮。这盏灯却是三面贴金,一面蒙以夹纱,不但明亮多了,而且光线朦胧柔和,颇有意境、情趣。
“这是何人所做?”崇祯问。
夫人笑看田妃,田妃道:“妾无事,随手把弄,解闷儿而已。”
“原来出自爱妃巧手。”崇祯心内十分欣赏,但因心中有事,便未加赞扬,转了话题道:“爱妃刚才在弹什么曲?朕听着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田妃笑道:“皇上好大忘性!皇上让曹化淳拿来五只曲子,是皇上自制的《访道五曲》,要妾弹熟,怎就忘了?”
崇祯也笑了:“倒是朕忘了。是朕在信邸时作的,那日梳理丢在乾清宫的公文,偶然寻出的,便让曹化淳拿来给爱妃解闷儿。刚才弹的是哪一首?”
“是《据桐吟》。皇上是否要听妾弹一曲?”田妃说着已坐到了琴案前。
崇祯没接这话,低头略一沉吟,道:“朕问你,你这弹琴认曲是何人所教?”
“是母亲传授的。”
“哦?”崇祯看向田夫人,“原来夫人也弹得一手好曲?”
田夫人忙答:“臣妾弹得并不好,只是娘娘幼时胡乱教过一二,不想娘娘聪慧,过目不忘,反而只听娘娘弹了,臣妾倒是荒疏了。”
崇祯道:“不妨不妨,还请夫人一舒妙手,让朕也体味一番爱妃幼时的乐趣。”
田夫人不敢再谦,只得琴前落座,玉指轻舒,红袖漫卷。琴声泠泠,顿挫扬抑,一会儿幽细如发,宛转低回,又忽然间五指拨滚,弦卷风雷,真个是高下由心,缓急随意。一曲终了,余音犹在。
崇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赞道:“果然是广陵绝响!”心中感叹皇后量窄。疑心病去了,心内舒坦,向外唤道:“王承恩!”
王承恩应声进来。崇祯指着那宫灯道:“你将这灯拿给营造库,宫内各处灯都按此改造。”王承恩答应着取下灯出去。
崇祯转向田妃道:“那四首可弹熟了?”
“《崆峒引》、《烂柯游》已弹熟了,《据桐吟》正在弹习,《敌爻歌》、《岑同契》尚未弹过。”
“《崆峒引》、《烂柯游》……”崇祯咕哝了两句,不再说话,背手低头溜达起来。
两妇人不知何故,田夫人心里发慌,低声问女儿:“皇上怎么了,生气了?”
“又在思虑国事吧,常这样的。皇上勤奋着呢。”
“朕不是在想国事,拿纸笔来。”
纸笔就在案上,田妃赶忙铺纸研墨。
崇祯飞笔疾书,很快写毕,拿起递给田夫人:“送与夫人。”
田夫人双手接过,田妃也凑过来看,原来是一首诗:
崆峒引子烂柯游,访道聊思解国愁。
选侍同称琴弟子,弹将五曲谁为头。
“这是皇上刚吟就的?赐予臣妾了?谢皇上!”田夫人说着就要弯膝跪谢。崇祯忙伸手扶住:“免了这些俗礼吧。”田夫人起身,脱口道:“臣妾有一句不解……”便戛然止住,恍有所悟。
“哪一句?”
田夫人略一犹豫:“选侍同称琴弟子……”
崇祯略一怔,随即有些尴尬。田妃忙笑道:“李选侍是皇上近日才纳幸的,刚册为选侍,皇上要她跟女儿学琴,皇上称她入室弟子。”那笑有些苦涩。
“她也好琴,更慕爱妃琴艺,故朕要她向爱妃学艺。”
田夫人上句话一出口,便想到了,听田妃、崇祯这样说,忙转圜道:“皇上既能诗又善曲,而且才思敏捷,听娘娘说皇上琴也弹得好,全是无师自通。皇上真是个大才子呀!”
“什么才子,文章憎命,诗无达诂,好整以暇罢了。”
“是呀,皇上整天价忧劳国事,还要慎躬节劳才是。”
“朕知道。好,朕再听爱妃弹一曲《崆峒引》!”
宁远城这一日装扮得花团锦簇,彩灯高悬,旌旗遍插。
城上四对长号一字排开,城下八只号炮两行分列,甭说那刀枪剑戟,就连兵士身上盔甲那片片铜鳞都擦拭得耀人眼目。
满城文武官员早早地就都到了城门口,翘首眺望大路尽头。
终于,视野极处掀起一团尘埃,城门口的大小官员赶忙整束衣冠,按秩站好。
袁崇焕接报,从督师行辕骑马出来,待走到城门口,已能见到被黄尘裹住的大纛上那大大的“毛”字。
袁崇焕抬了抬手,道:“放炮!”
顿时鼓号大作,礼炮齐鸣。说话间那烟尘已翻滚到眼面前,烟尘分处闪出一彪人马,当中一匹黄骠马,马上一人,身材高壮,方头大脸,悬胆鼻,豹子眼,颏下一部美髯,头戴五梁冠,身着一袭织金飞鱼散答花纻彩绯袍,腰扎金荔枝带,佩云鹤花锦绶,脚蹬青革靴。
看见袁崇焕,来人离鞍甩镫,翻身下马,抱拳弓背道:“东江总兵毛文龙参见督师大人。”
“毛将军不必多礼,”袁崇焕跨前几步,伸出右手握住毛文龙左腕道,“将军扼敌咽喉,职责重大,又水陆隔阻,本不必来见。将军不顾劳顿,足见诚心。”
“大人新到,本镇怎能不来行个参拜礼?哈哈哈哈——”
“本部院可不是新到,辽东山河形胜,都在本部院胸中。”
“是、是,本镇该死,宁锦大捷就是大人的大手笔么。”
袁崇焕左手一扬:“请上马,你我并辔而行。”
直到督府,众人才散去。郭广带着毛文龙的人马去安顿,只有杨正朝、张思顺跟着袁、毛。袁崇焕并没有将毛文龙带到议事大堂,而是转到后堂,杨正朝、张思顺守在客厅门口。毛文龙进了客厅抬眼四望,只见东西两排桌椅,正中靠北墙一张八仙桌,两旁各一张高脚椅。
毛文龙站住了。袁崇焕向正中方向一抬手:“请。”
“大人请!”
二人同时抬脚,同时走到八仙桌旁,袁在东,毛在西,同时落座。袁崇焕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看茶!”
茶端上来,毛文龙端起嗅了嗅,说道:“好香呀!这是什么茶?”
“这是花碧螺。”
毛文龙咂了一口,品了品,道:“督师莫哄我,这茶奇香,花碧螺无此香气。”袁崇焕微微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将军。不错,这里面加了‘龙脑’。”
“何谓‘龙脑’?”
“一种香料,是宋代贡品龙凤茶的配料,是圣上亲赐的。”
门外,郭广安顿好毛文龙随从折回来,见守在门口的杨正朝张思顺一脸怒气,立时紧张起来,忙道:“出事了么?”
“哼,毛文龙目中无人!”张思顺愤愤道。
“怎么说?”
“在城门口,当着众官员,他毛文龙竟不行参拜礼,就只弯弯腰,作个揖。到了这儿,他竟也不谦让,就和大帅并排坐了。袁大人是钦差,他毛文龙算个球!”张思顺道。
郭广笑笑道:“不可胡说,毛将军是朝廷重臣,大人待他以宾礼,自有道理。”随后放低声音,“优礼是小事,要看谈拢谈不拢,毛将军知不知趣。”说完转身踱开。
二人正愣怔,只听屋里的谈话忽然放了高声,张思顺便把耳朵凑向门缝。
袁崇焕举着朝廷转给他的毛文龙疏的抄本:“毛将军在圣上面前告本部院的状,说什么‘今事实难做,臣之热肠冷矣,性命危于朝夕。督臣为臣上司,臣辩驳其疏,自觉非体、非理,听皇上或撤或留,臣亲抱敕印,进登州候旨,逮臣进京,悉从公议,治臣以罪,完臣一生名节,免误封疆大事矣!’哼哼,好大的委屈,好大的气性!”
“本镇可不是抱屈,实是难做。”
“还怎就有性命之忧呢?”
毛文龙当然是有备而来,便道:“不是本镇不愿受节制,而是大人的种种做法是要文龙性命。大人一到宁远便宣布海禁,不许登州一船出海,就是朝廷给东江的粮饷器械,陆路的要先运宁远,水路的也要先运至宁远近海的觉华岛,一律先经督师衙门挂号,再运东江,舍近求远,弃易图难,本镇不知何故。如果大人截留东江粮饷,不单是文龙,东江子弟岂不都有性命之忧了?”
袁崇焕笑笑,道:“你还说本部院给你拦喉一刀,必定立死,未免太过夸大了吧?”
“本镇也正想向钦差大人讨教。大人也知道,这皮岛、金州并非只有官兵,还有原住百姓和避难辽民。东江孤撑海外,制敌机锋,正如圣上所说,岛上之人荷锄是民,受甲即兵,但朝廷粮饷只按兵丁之数核发,皮岛又地小田少,不足供养军民,故岛上居民多有与过往商船交易者,本镇亦开眼闭眼。大人申严海禁之举,致使客船畏法,再不敢来,东江筋脉立断,岂不是拦喉一刀?”
“你们听听,在大人面前他竟敢自称本镇!”张思顺横眉立目道。
“嘘——住口!”杨正朝立起一指,把耳朵贴向门缝。
“只是居民百姓做海上交易么?你毛大人没做么?”只听里面袁崇焕问。
“不敢瞒大人,只因军饷不足,本镇也做一二,收入尽充军资。”
袁崇焕盯着毛文龙:“大约有多少?”
毛文龙略一沉吟,缓缓道:“季节不同,有多有少,总在几千两至上万两。”
袁崇焕端起茶呷了一口,道:“这与本部院算的大有出入。据本部院所知,将军与朝鲜、暹罗、日本交易频繁,参貂缯币,无所不至。不仅交易,还设税抽头,过往船只输税挂号,才能放行。皮岛处辽东、朝鲜、登莱中心,乃三地交往必经之所,由此算来,东江月入白银不下十万两!这可是我宁远三个月的饷银呀!”
毛文龙心中着实一惊,袁崇焕果然知道根底!想了想,发出一声长叹:“本镇受命九年,孤处天涯,却屡受毁谤,早已心如死灰。只因圣恩未报,东江百姓可怜,才力疾做事,并非栖栖恋位。朝臣责本镇虚冒军饷,倘得饷具充足,何必与夷交易?又何必苦守海岛?”
“是了是了,”袁崇焕又抄起抄本,“‘臣一介末弁,曲直生死唯命是从,岂敢哓哓取憎?实在是文臣误臣,而非臣误国!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嗯?”
毛文龙直直盯着袁崇焕:“督师不信么?督师也相信那些蜷踞朝堂、全无退敌良策、只会指手画脚、诬陷忠臣、哄弄皇上的无能之辈的谰言?”
袁崇焕笑了:“皇上下诏说,‘文龙远戍孤悬,备尝艰苦,屡建捷效,心迹自明。’是吧?”说着站起身道,“将军随我来。”说完大步向外走。毛文龙刚还横眉立目,此时便凝在那儿,不知袁崇焕是何意,也只得起身跟着。郭广、杨正朝和张思顺也跟过来。
几人转过后堂,是个庭院,院中有座两层的楼阁,看样式像座闺楼,却是重兵把守,月门里外双岗,院中挨墙根儿一圈儿都是兵,二楼外廊上也满是兵,个个都是长短双兵器。
毛文龙进了月门一见这阵势,以为中了圈套,有来无回了,便站住脚。但袁崇焕并不回身,直向楼里走。
毛文龙回头看看,门口的双岗依旧是原来的姿势,并不看他,但郭广、杨正朝和张思顺见他站住,便也站住了,盯住他。郭广一抬手:“将军不必相疑,尽管放心,请吧。”毛文龙无法,只得跟进。
进了小楼,只见地上摞着十几只大箱子。
袁崇焕道:“打开箱子。”杨正朝、张思顺过来打开前面一箱。
“将军请过目。”袁崇焕道。
毛文龙近前几步观看,原来箱中装的是满满的泰昌制钱!
袁崇焕指着道:“这是昨日刚到的东江饷银十万两。”
毛文龙先一愣,然后笑起来,摇头道:“大人说笑吧?户部从未按时发过饷,此次本镇并未催饷,怎会发来?大人莫因下官偶做海上生意便拿十万之数取笑本镇。”
郭广道:“正是东江饷银,是督师屡疏皇上催促户部,才解来的。”毛文龙见郭广一脸正经,就不笑了,右腿跨前一步,单膝跪下:“谢大人!大人恩德,文龙感铭肺腑!”
旁边张思顺鼻子里出了股气儿,没敢出声,凑到杨正朝耳边道:“这鸟将军见钱才下跪。”杨正朝瞪了他一眼:“闭嘴!”
袁崇焕伸手略一托毛文龙双肘,道:“将军请起。为属下催饷也是本部院职责所在,不必言谢。本部院申严海禁,并非是要给东江拦喉一刀,只是要将军一心防务,锐意练兵,饷银自有本部院去办。好了,本部院不日将亲赴双岛,阅兵东江。”
这话大出文龙意料,起身道:“大人要亲蹈海涛,远赴东江?”
“有碍将军么?”
“不、不,下官岂敢,下官求之不得。”
“一言为定。只要你我二人和衷共济,便破虏有日。”
“谨遵督师之命!”
“好!”袁崇焕转身向郭广吩咐道,“即刻装船,严兵把守,明日随毛将军一同起身。”
天还不见蒙亮崇祯就爬了起来,沐浴更衣熏香。
今日冬至,是大明朝每年祭天大典的日子。此前四日是百官皇极门观誓,告祖庙,遣官至社稷坛、日月坛降香,太常卿致神祇坛奠告,阁辅诣城隍庙发咨,皇帝诣祖庙请配享,传谕文武百官斋戒,礼部太常司官檄城隍神,遍请天下当祀神祇,各庙焚香三日,好一番折腾。
崇祯已斋戒四日,今日早膳仍是素菜素汤。
待出来,见众大臣早候在乾清门外了,行过大礼,崇祯升辇,至建极殿,换上冕服,再上十六抬礼舆。午门鸣钟,大驾、法驾、銮驾、骑驾卤簿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奔了正阳门。
从皇宫至正阳门的大路,从丑时三刻就戒了严,五步一岗,清水泼街。出正阳门五里,就是祭拜天地的圜丘坛。崇祯先进了大享殿升座,听太常卿禀奏礼仪准备、诸事项和程序,等赞礼高宣“迎神”。崇祯步出大殿,刚要至坛前就位,忽见一顶暖轿从远处直抬了过来,便站住了看。众人见皇帝呆呆地看向远处,都扭过头去看,嗬,好大的谱!
轿子直抬到玉阶前,一打帘,下来一位老者,头戴七梁冠,身着云凤四色花锦绶,玉佩玉革带,大独科花绯袍,仙鹤补子,乃是一品朝服,抱拳左右一点,道:“列位大人,久违了!”
众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正是两年前已被削官夺爵的大学士韩爌。众人正愣怔着,韩爌已抬脚拾级而上,翻身跪倒:“臣韩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本来严肃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原来是韩老爱卿!快快请起。老爱卿以花甲耆年奉诏远道赴京,太辛苦了!何必风尘仆仆赶来这里,便在城里等朕召见也就是了。”
韩爌起身笑道:“这是为万民祈福的盛典,老臣既赶上了,怎能不到?”又赶紧道,“陛下,赶快行大典吧,别误了时辰。待行过了大典,我君臣再畅怀一叙吧。”
“好,就请老爱卿与朕同祭!”韩爌退到阶下,协律郎奏起《中和之曲》。四面升起社烟,赞礼唱“燔柴”,从燎台就吹来了烤全犊的香味儿,赞礼唱“请行礼”。崇祯领百官行拜礼。
太常卿唱“前期斋戒,今辰奉祭,加其清洁,以对神明”。崇祯洗手,然后升坛。
太常卿唱“神明在上,整肃威仪”,奏起《肃和之曲》。崇祯在昊天皇帝神位前跪下,三上香,献玉帛。
赞礼唱“进俎”,奏《凝和之曲》,两个太监吃力抬上烤全犊。崇祯祭奠。
赞礼唱“行初献礼”,奏《寿和之曲》。崇祯再洗手,接过执事捧上的酒尊,祭酒。
协律郎奏《武功之舞》,崇祯跪拜,读祝官读祝文。
乐奏《豫和之曲》,崇祯再行终献礼。
赞礼唱“饮福受胙”,乐奏《熙和之曲》,崇祯再拜。
太常卿唱“惟此酒肴,神之所与,赐以福庆,亿兆同沾”,乐奏《文德之舞》。崇祯受爵,饮福酒,再受胙,转交执事,再拜。
赞礼唱“彻豆”,奏《雍和之曲》,掌祭官撤祭物。
赞礼再唱“送神”,奏《安和之曲》。崇祯率百官再拜,这才下坛,已是累个半死,时间已过正午。
崇祯回到大享殿,王承恩跟在后面小声道:“皇上饿了吧?奴婢带着小点心呐,皇上先进点儿吧,龙体要紧呐。”
崇祯坐下,慢慢扭过头眼皮向上翻着看着王承恩,小声道:“你想让朕带头坏规矩?你安的什么心!”又嘿嘿一笑,小声交代了几句。
王承恩答应着,心里叹一声,走到殿外,大声道:“皇上有旨。”众人刚弯了膝盖,又听道“百官免跪听宣”,就又直了身子。王承恩道:“皇上说,已斋戒了数日,又折腾了一上午,皇上知道众位大人都饿了,但诸位大人也知道祭坛前是不能饕餮的,本该赶快回去吃饭,但皇上还有一事未了:钦天监和徐光启都奏称今日日食,钦天监说在巳时三刻,徐光启说在未时三刻。现在巳时早过,钦天监所奏不验。皇上要在这看徐光启所奏验是不验。阁臣留下,其他大人如果受不住饿就请回,不必陪着皇上。徐光启徐大人来了吗?”
“臣在。”徐光启边说边走近前。
“徐大人请留下,不走的大人们请进殿。”
皇上不走谁敢走?一个跟一个进了大殿。
崇祯笑上眉梢:“韩老爱卿赐坐!”韩爌赶忙谢坐。
看他坐了,崇祯道:“不知韩老爱卿‘尚能饭否’?”
韩爌呵呵一笑,起身离座道:“老臣本不敢想此身还能有幸得睹新主天颜,恍如梦中,受此恩宠,愧不自容,想起先帝,又不胜唏嘘。托圣上齐天洪福,只怕当不起陛下的廉颇。”
崇祯浅浅一笑,道:“声若洪钟,可见体魄尚健。卿赋闲有年,如何消磨时光?”
“这也简单,浊酒一杯,棋盘一张,清茶一碗,秃笔一支。”
“哦?”崇祯来了兴致,“有何新作,读来让朕听听,也让大臣们学学卿的人品胸襟。”
众臣见皇上不谈正事,倒也轻松,也就伸了脖听下文。
韩爌起身道:“老臣可是没有,便有也不敢示同僚,更不敢污圣听。不过见到新主,想起先帝,臣倒忆起一诗,不知陛下是否听过。”也不待崇祯再问,便吟了出来:
玻璃波面浴轻凫,艇子飞来若画图,
认著君王亲荡桨,满堤红粉笑相呼……
不等韩爌喘口气儿,崇祯接口诵出下阕:
风掠轻舟雾不开,锦鳞吹裂采帆摧,
须臾一片欢声动,捧出真龙水面来。
“原来陛下知道。”
“写皇兄之事,朕怎能不知?”
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天启皇帝御驾出安定门亲祭方泽坛,返驾后携皇后游西苑。申时后,皇后倦乏回宫,天启游兴未尽,由客氏和魏忠贤相陪湖中泛舟。至湖心,又换乘小舟,由小太监高永寿、刘思源伴驾,亲自操桨。也是天威难测,突伸冥手,大风骤起,将小船掀翻,三人堕水。随从人等顿失颜色,相率入水,喧呼救驾。皇上被救上岸,两个小太监却因无人施救沉溺而亡。有那好事学子便诗述此事,传扬开来。韩爌道:“这下阕由圣上吟出,却是十分恰当。”
崇祯不解地望着他,韩爌捻髯一笑:“此诗虽是写的先帝,倒像有先见之明,这下阕正写的是权奸当朝祸国,新主登基锄奸,百姓欢呼真龙出现。”
众人细细一品,还确是如此,不禁拊掌叫好:“解得好解得妙!”
韩爌趣谑道:“两个小内官溺水身亡,魏逆还曾在高元殿作佛事法会,放河灯追荐。想是亦知自己作恶多端,必有后报,终是报了。”
崇祯笑道:“此诗虽是有讽有赞,亦庄亦谐,还是有些头巾气。”略一停顿,收了笑,转向众人正色道:“朕已复韩爌中极殿大学士秩,加封太子太傅,入阁办事……唉,只可惜叶向高老爱卿不在了……”
崇祯话未说完,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徐光启立刻跑到门口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回身道:“陛下,正是未时三刻!”
“嗯,”崇祯站起来,“伐鼓!”这是洪武六年定的救日食礼。执事者捧鼓入,班首先击鼓三声,然后众鼓齐鸣,直至日复原。
百官听了自动入班。李标刚接过鼓槌,忽然转念,向崇祯一揖:“陛下,韩大人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天亦重德行深厚者,臣乞陛下允韩大人领伐鼓。”
“好,就由韩老爱卿先击鼓三声吧。”
韩爌站起来,慢慢揖下:“老臣谢陛下恩。”接过鼓槌,擂了三下,鼓声大作。崇祯行四拜礼,百官也跟着行礼。
礼毕,崇祯道:“朕看看如何?”
“不可!”韩爌道,“日食乃天之异象,乃是以小掩大,以下犯上之象,天子怎能看这悖常理的不祥之象!”
“韩大人所言不确,”徐光启走上几步,“两星经纬同度曰掩,星光相接曰犯。日食乃是日月同度,月近日远,月掩日光,乃是天象一种,亘古至今常有,非兆人事兴衰,亦无休咎可占。历代史志多有凌犯记载,附会兴替,验者百不及一,可见其虚妄。但臣亦认为陛下不能出外观看。”
“为何?”
“全食可看,偏食虽暗,但光强仍可伤眼。”
崇祯坐回龙椅,道:“徐光启,朕听说你是用西法推算的,这中历为何不及西法?”
徐光启道:“陛下,我国历法乃是唐尧所创,已相沿数千年,代代传抄,难免出现讹误,故至唐宋,岁时节气,预报已有差数,所以元太史郭守敬编创新历,但日食月蚀仍有舛错。我朝《大统》历即是郭守敬所创《授时历》,二百六十年未增损分毫。自至元十八年造历,越十八年,至大德三年八月,已当食不食,六年六月又食而失推。再者,臣想人间有改朝换代,怎知天道就亘古不变?故历法当修,中历未合,宜参西法。臣以为应建历局,以精修历法。”
“徐光启说得有理,准了。”
“臣还有奏。”徐光启道。
“讲。”
“臣举荐西人汤若望、罗雅谷、龙华民、邓玉函和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同入历局,编修历法,翻译天文、算术各种西洋书。”
“朕听说过汤若望。朕还听说有一个意大利传教士叫利玛窦,精通天文数术,来我朝多年,已通我国语言。”
“是有此人,也是臣师,只是年事已高。汤若望学问高深,可比利玛窦。”
崇祯看了徐光启一会儿,道:“徐光启,朕听说你将家宅舍出改为教堂,是真的吗?”
“是。”
“徐光启,你不必再充任侍讲了。着徐光启进礼部尚书衔,专责筹建历局,督修历法。汤若望等即可访用,着地方官资给前来。”
“臣领旨谢恩。”徐光启叩了头,这才退下。
李标见天上的事说完了,觉着可以说人事了,便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一奏。”
“说吧。”
“韩老大人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非我辈能望其项背,理当主持阁务,臣当尽心佐理,请陛下恩准。”
韩爌刚想说话,崇祯抬手止住了:“理当如此,韩老爱卿为首辅。”崇祯目光扫过大殿,道,“年根儿到了,今年不比去年,去年朕初御极,是大丧之年,又内忧外患,扫平阉党,百政待举,百废待兴。今年外有猛将守边,内有正臣辅政,诸事可待,朕要与民同乐,众卿家亦可过个逍遥年,只是不要奢侈铺张。”说罢又看着韩爌道,“卿今日回去休息,明日到武英殿见朕。”
崇祯用过晚膳,又去阅奏折。奏折不多,亦无大事,很快看完了。
走到殿外,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打了个寒战,王承恩忙把棉袍给他披上。回到乾清宫,见时间还早,便在椅上坐了。老韩爌的到来,使他心情大好起来。忙时烦躁,一时无事反倒无聊起来。
崇祯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暗夜空阔,天高星远,屋内烨烨红烛,重帷深垂。崇祯想起多日不曾与后妃亲近了,心中起了动静,随口吟道:
古训由来戒色荒,九重杜渐虑方长。
闻香心动传严禁,恐有巫云误楚王。
王承恩道:“皇上在念诗?”
“这是魏忠贤给朕送了四个美人儿后朕写的,说的是魏忠贤用熏香、香丸和美人儿惑朕,朕不着道,给禁毁了。朕岂是楚襄王?不过,”崇祯诡诡地一笑,“朕也不是和尚。王承恩,召田贵妃抱衾与绸。”王承恩速去传了。不多时,田妃身披衾绸,垂首进来,呆立不动。崇祯奇怪:“为何不去了衾绸?”
“妾丑相,不敢面君。”
“你何时变丑了?好,让朕看看朕的丑媳妇。”崇祯走过去,却见她双眼红肿,薄施脂粉的脸上泪过留痕。
“你刚哭过?”崇祯这一问,田妃本已收了的泪泉又放开了口。
“出了什么事?”
“皇上不问也罢。”
“这叫什么话,朕还问不得了?”崇祯问得紧,偏是田妃不答,只是饮泣。
崇祯立时烦躁起来,道:“你这是跟谁较劲儿,是跟朕吗?是朕惹了你了?”
“妾该死,皇上息怒,妾不敢讲。”
“你只管讲来!”
“……妾每次去坤宁宫请安,皇后不是不理,就是不见,还时有训斥。而袁妃每次去请安,皇后与她有说有笑,亲热异常。今日妾去给皇后请安,在庑下冻候多时,皇后才出来,受妾拜过,起身便走。妾自忖不曾失礼过皇后,不知皇后为何如此憎恶于我。”
崇祯是个聪明皇帝,怎会看不透这种女人心思?无非是皇后多妒,一忌田妃多才多艺,二妒田妃多蒙圣宠,三恐皇后名号不保。
但崇祯很重伦序,便道:“她是皇后,纵有不对,也只好你让她三分,朕自会嘱咐于她。”
“可她不该与皇上平起平坐。”
“她怎与朕平起平坐了?”
“我朝祖制,帝驾幸各宫,各宫必宫门外接驾,可皇后从不接驾。就如现在,帝召幸,宫眷于一楹尽卸诸裳,裸体至二楹,取衾绸被身,进三楹圣躬晏息处。诸祖中宫与东西两宫都不敢不遵此礼,可当今圣母尽废此礼,却要皇上去就她……”
“住口!你身为妃子,可对皇后如此无理么?后与妃并非朕登基才娶,乃是娶自王府,本无此习惯,是朕许的她不用此礼。”崇祯怒火蒸腾了起来,已全没了心气儿,“你回去吧!”说完蹽开大步往外走去。
“皇上去哪儿?”田妃颤声儿问,见崇祯不理,泣声道,“皇上万不可去寻皇后理论,是妾糊涂,妾知错了……”因是赤裸着身体,不敢追出门,见崇祯头也不回,就瘫软在地。
崇祯疾步来到坤宁宫:“皇后在哪儿?”
门口的小太监见皇上突然来到,来不及进去禀报,只好跪下:“回皇上,娘娘和袁娘娘在后花园。”
话刚说完,不防被崇祯一脚踢翻!崇祯直冲到后花园,果然见皇后和袁妃正在亭中说笑,可见田妃所言不虚!
二人突见皇上出现,愣在那,未待张口,崇祯已一步上前一把掀翻摆着瓜果的桌子!袁妃吓得向后就倒,皇后先是一抖,噌地站起:“妾犯了什么过错,惹动龙颜震怒,请皇上说出来!”
“朕要教训你这个妒妇贱人悍婆娘!”说着当胸一把推去。皇后本就身体沉重,又是不防着,向后踉跄几步,跌倒下去。袁妃大惊,扑过去扶,知道自己扶也扶不住,索性自己先趴下,给皇后当垫背的,皇后兴许能摔得轻点儿。
皇后摔在袁妃身上,两人都起不来了。崇祯一甩袖子,扭头要走。
皇后躺在袁妃身上叫道:“皇上贵有天下,就可以这般无理么?还不如杀了妾呢!”
崇祯全没了平时的沉稳,脸色煞白,咬牙道:“朕不像古来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没有李隆基的三千粉黛,更没有忽必烈的五万佳丽,这一后二妃还是皇嫂做的主,又是同时进门的,你们还不能相容!国家万机丛脞,朕宵衣旰食,你们却在后院火并,全不体谅于朕,真真可恼!就该把你们全都打入冷宫!”说完扭头大步疾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