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见崇祯一脸杀气,小心问道:“皇上可又是为国事焦心?”如果是为国事,周氏就不再问了。
“朕把徐应元赶走了!”
周氏一愣:“为什么?”
“他竟敢替魏忠贤说话!”崇祯突然蹦出一句,“魏忠贤,朕非杀你不可!”
周氏吃一惊:“他要反起么?”
“反起?哼,他自己的狗命都难保了!”
周氏松口气。在信邸时,一提起魏忠贤,从信王到下人都缄口不言,三妃只知魏忠贤势大,并不知底里,今日皇上竟直说出这种话来,虽是气话,也见忠贤势衰,周氏也想引丈夫发泄出来,消了气,便道:“魏忠贤是如何博得先帝宠信,又是如何揽得大权的?”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你真的想听?”
“是。”
“好吧,朕今晚与爱妃们共进晚膳,边吃边聊。”
周氏忙派人去请田、袁二妃。一会儿二人来了,晚膳也摆好,崇祯道:“在王府时,朕从不跟你们提起魏忠贤,是惹他不起,防隔墙有耳。如今那魏忠贤只是朕脚底下的泥巴,朕早晚要把他咔嚓掉!”
“这可好了!”田、袁二妃拍起手来。
“是啊,总算可以睡踏实觉了。”周氏长出一口气,深情地望一眼丈夫。崇祯情绪好起来,端杯喝了一口绍兴京装酒,便讲起故事。
魏忠贤刚进宫时,内宫正盛行“对食”之风,所谓“对食”,就是太监宫女相好,经主上恩准,如夫妻般行坐。
天启为太子时,乳母客氏的对食名叫魏朝,后来魏忠贤与魏朝认了同宗,魏朝就把他引进给天启的生母王选侍典膳。
天启省视生母,魏忠贤奉承唯谨,颇得天启欢心。及选侍薨,遂为东宫办膳。他善观颜色,见天启性好游戏,便投其所好,天启大喜,及登极,日见受宠,阿谀趋奉者日多,气高胆大,竟勾引客氏。
客氏也是水性杨花,见魏忠贤年轻貌伟,也便移情。
魏朝愤极,欲殴忠贤,却不及魏忠贤力大,反挨一顿好揍。
不想此事惊动了天启,天启出高招,让客氏自择,客氏当然择魏忠贤,天启就下谕旨,撵魏朝出宫。二人又假传圣旨,将魏朝遣戍凤阳,又密令该处有司,将魏朝缢死,天启不但不究,反倒封客氏奉圣夫人,把个不识字的魏忠贤迁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未几又荫客氏子侯国兴、客氏弟客光先、忠贤兄魏钊俱为锦衣千户。
“妾在娘家时曾听说东林党弹劾过魏忠贤?”田妃问道。
“先是司礼太监王安,乃是三朝老臣,持正不阿,内外称贤,见客、魏导上为非,怂恿大臣劾奏客、魏,反被忠贤嗾使朋党诬劾,降为南海净军,魏忠贤又矫旨勒令自裁。
“要知道,当年魏忠贤就是走的老王安的门子,才进得宫的。恩将仇报啊!王安既死,忠贤心腹王体乾接任司礼监,忠贤兼领提督东厂,再无障碍,遂引朋呼类,成了气候,所以东林党弹劾他。”
“何谓东林党?”袁妃又问。
“这就更说来话长了。”崇祯又咂一口酒,夹起一块鲜蛤糟蚶酒蟹放进嘴里,待细嚼咽下后,才又开讲。
万历是个不理朝的皇上,廷臣渐成门户,时有齐、浙、楚、熊等党。万历三十二年,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被革职还乡,在常州知府和无锡知县的资助下,修复了宋代东林书院,与当时的一些江南名士在此讲学,还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被称为清议。
朝中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形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被称为东林党。他们提出反对矿监税使掠夺、减轻徭役负担、发展地区经济、开放言路、实行改良等针砭时政的意见,触动了宦官集团和部分朝臣的利益。至天启初年以东林党势大,齐、浙、楚党渐趋忠贤,谋为依靠,以倾东林。
东林交章劾忠贤,天启不听,魏忠贤势益盛,党附日重,各地成好事、出祥瑞,竟表忠贤功,遂进上公,加恩三等。
魏忠贤的死党文有兵部尚书崔呈秀、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卿倪文焕,号“五虎”,武有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东厂理刑官孙云鹤、锦衣卫东司理刑杨寰、锦衣卫指挥崔应元,号“五彪”,又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还有“十孩儿”、“四十孙”,手握重权,徒子徒孙遍布朝野外藩。
两任首辅叶向高、韩爌知不可为,先后力辞乞归,后继首辅朱国祯被阉党劾罢。
至此,首辅顾秉谦、阁臣魏广微、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均为忠贤党羽,东林党人右都御史杨涟、佥都御史左光斗、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礼科左给事中周朝瑞、御史袁化中、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右佥都御史周起元、左谕德缪昌期、吏部主事周顺昌十一人下狱鞫毙,左都御史高攀龙投水自尽,陕西副使顾大章狱中自尽,辅臣刘一燝、吏部尚书赵南星、刑部尚书王纪等数十人遭贬逐,连杀带逐百余人,朝中诤臣一空。
魏忠贤又残酷株连,大狱屡兴,就连怀孕的张裕妃,因言语不慎得罪客氏,亦被打入冷宫,活活饿死。冯贵人劝天启罢内操,被客、魏矫旨赐死。
李成妃不忍,奏闻天启,客、魏又假传圣旨,幽禁成妃。皇上妃嫔尚如此下场,遑论他人?由是魏忠贤朝纲总揽,政令俱出忠贤,生杀予夺尽在掌握,举国争立生祠,人呼“九千岁”,呼客氏“老祖太太千岁”。东林已灭,阉党独霸朝纲,小人趋附,明士缄口,世知有魏阉,不知有皇上!
周氏大感惊讶:“皇上如何记得清这许多事和人名?”
“因为刻骨铭心!不是朕记得清,是朕这一段时日潜心于此。不知对手有多强大,怎知如何对付他?”崇祯笑道,心气儿就平和了,“自古贤能君主,胸中自有丘壑,装得天下事。”
因事涉魏忠贤,周氏也不敢为徐应元求情:“那谁接替徐应元?”
这事崇祯还真没想,愣了半天:“你说呢?”
周氏倒是没犹豫:“妾看王承恩忠厚、勤勉、不多嘴、不越礼,最信得过。”
“不错。”崇祯立刻应承下来。皇兄薨逝那晚险象环生,自己命悬游丝,王承恩只要向魏忠贤那边迈一步,信王就不会是崇祯了。
徐应元被处置,朝野震动。众人都明白魏忠贤的好日子到头了,魏忠贤更是知道即使想过那提笼架鸟、斗酒猜拳的清闲日子也是不能够了。如今早已是情势颠倒,那小皇帝已是泰山难撼,自己只是山脚下的一摊羊屎牛粪,随时会被狗舔了猪吃了,也只能等着。
十一月初一日,圣旨下:
朕闻除恶务尽,驭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惩大憨,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已洞悉。窃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假恩宠,忠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皇兄怀宁公主生母成妃李氏,假旨革夺,金冤未雪;逼裕妃张氏,立致弃生;借旨将敢谏之臣,罗列削夺,酷刑严拷,诬捏赃私,立毙多命。而身受三爵,位崇五等,极人臣未有之荣。通同客氏,表里为奸。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巨恶,神夺其魄,罪状毕露。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历年奖敕全数收还,各处生祠尽行撤除,其冒滥宗戚俱烟瘴永戍!
“二犯”指客、魏,魏忠贤去守那葬着太祖高皇帝考妣的香祖陵,客氏夺奉,罚至浣衣局做工。命张彝宪、高起潜接掌锦衣卫,王文政接掌东厂。现在龙庭坐稳了,崇祯要解决一桩大心事了。他亲嘱奉旨查抄的王文政,有那怀孕妇人,一并拿下,严刑拷问!
已是下半夜了,崇祯刚要掩卷歇息,王文政一头扑进门来跪倒,喊了两声“皇上、皇上……”就只剩牛喘了。
“张皇若此,有人造反么?”崇祯一愣。
“是……差不多……”
崇祯噌地立起:“老贼反了么?”
“不,不是……”
崇祯不耐烦了:“你要是说不出整话,就歇着去!”
“是奉圣夫人反了!”
这倒是新鲜,崇祯来了兴致,莫非那客氏要重演嘉靖二十一年宫女弑帝的一幕?“你起来说!”
“是,奴婢奉命查抄客府,不但抄出珍宝金币无算,衣妆华贵超过妃嫔,而且果然搜出八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逐一询问,却是先帝身边宫女!奴婢不敢怠慢,连夜拷讯,那宫女个个皮鲜肉嫩,哪禁得一手指头,不等用刑,就全招了。
“原来竟是客、魏效法那吕不韦,客氏借出入掖廷之机,带出宫女,与客、魏子弟通,本欲受孕之后送回宫中,冒充龙种,不想先帝先走了,客、魏阴谋不逞,这八名宫女只得滞留客府。”
崇祯气得差点儿吐白沫!自进宫那晚听说了皇子和宫女怀孕一事,始终心中耿耿,如今已反迹昭彰。“哼,那皇子也必是他魏家的种!魏府中可抄出僭越、谋逆之物?”
“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武宗执刘瑾时,亲籍其家,抄出伪玺、衮衣、玉带、弓弩、衣甲及五百穿宫牌,扇内藏有利刃,魏忠贤比刘瑾有过无不及,怎会没有?再抄!……还有,将客氏就那浣衣局用捶衣棒槌掠死!”
文政应声出去,心想也亏这皇上想得出,什么地方不好杀人,偏把洗衣房作了刑场,把棒槌作了刑具。客氏那雪白的肌肤,还不一会儿就捣成了鲜红肉酱,一道香魂出窍,追了魏忠贤去了?
崇祯却是一夜不曾合眼。早上起来,崇祯照例先看一早递进来的折子,只有一份,却是言官讦奏,说魏忠贤束装就道,家财数十车,随从数百人,佩刀带枪。
兀自怒气未消的崇祯更是火上浇油,圣旨已经说了“二犯家产籍没入官”,他竟敢带数十车财、数百人走!
崇祯大叫一声:“徐应元!”
王承恩应声进来:“皇上,徐应元他——”
崇祯这才醒过味儿来:“王承恩,拟旨,送兵部——”
河间阜城地界,连日里阴霾四塞,田埂处泛起的盐碱渍都敷上了冰碴,路旁的槐、柳叶尽枝折,像被扒光了衣服的老人,露出干枯皲裂的皮肤,在风中抖索。田间早已无人劳作,都被寒霜逼进了屋。
至这一日傍晚,风住云开,现出赤霞青天,却见大道尽头卷起一股黄埃,及近了才见得清是一队人马,约有几百号人,四十余部车,官家打扮。车队在一处驿馆前停下,早有打前站的人号了房,镇子上的所有馆舍都已腾空。
魏忠贤下了车,后车上下来数名妇人,为首一女最俏,二十出头年纪,是忠贤宠妾萧灵犀,忙过来扶了忠贤。魏忠贤朝四下里看了看,长叹一声:“到了家了。”
萧灵犀猛然记起魏忠贤正是河间府人!想不到只手障天的九千岁,竟是以戴罪之身落魄而归,心头一阵酸涩,未敢接茬,转头吩咐众人:“天色已晚,早些吃了歇息,不准吃酒,明早寅时上路,皇上是限了时辰的。”说罢扶忠贤抬脚进了前厅,见桌上早摆好热腾腾的饭菜。店主人引二人上了楼,楼上单摆了一桌,虽是山珍野味,毕竟制作粗糙,不如宫里的精致。离京已经三日,天天如此,早是倒了胃口,魏忠贤勉强扒拉几口,就上床躺了。
“爷,吃点儿酒解解乏吧?”萧灵犀知他心中憋闷,生怕他憋出个好歹。魏忠贤闭着眼,没说话。“要不,烫烫脚也解乏,我去叫小二烧水上来。”
魏忠贤道:“不必了,我只是累了,想早点儿睡。你也将就着吃了,早些歇了吧。”
萧灵犀十分担心这位爷挺不下来,吃了几口也放了碗:“爷啊,盛极而衰,也是常理,就不闻否极泰来吗?”
萧灵犀是当年为信王大婚,魏忠贤奉命选美选上来的,但年龄稍嫌大了。魏忠贤见她不但识文断字,粗通文墨,而且口齿伶俐,善解人意,就自己留下了。
魏忠贤心里明白,这些娘儿们儿是怕他中途倒下,失了依靠,便道:“咱家过的死门劫坎多了,你们放心,咱家不会自己放倒自己,除非皇上拿去咱这脑袋。睡了吧。”
萧灵犀可不这般想,这一去数千里地,晓行夜宿,淡饭蔬食,颠沛困顿,谁知他挺得过挺不过?如果半道就栽下了,这几十车敌国之财还不一抢而空?须是让他整理起精神,诸事放下,心情大开,还可平安抵达,安享富贵。即使那时倒下,也可从容作出身后安排,也就不亏了。如何就让他心情开了?只有放出女人手段,“爷啊,脱了衣睡解乏,哪能成天价衣不解带,马不卸鞍?”说着就去给魏忠贤宽衣。魏忠贤推开她,没理她,妇人便就重施粉黛,自褪罗裙,傍着忠贤卧了。
魏忠贤确是乏透了,身心俱惫,心如死水。看着萧灵犀狐视妖行的德行,全是无知无觉,反倒勾起一腔忧愤:“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啊!”
萧灵犀拿定主意要让他振作起来:“我的爷,虽说爷曾是一呼百诺,八面威风,毕竟还得伺候皇上。伴君如伴虎,如今不是应了这话儿?可也落个逍遥自在。万贯家财,儿孙都受用不尽。燕居之暇,或铁琵铜琶,寄情山水,或翠袖围香,绞绡笼玉,或金樽檀板,杨柳楼前,不也解颐破闷?有何不好?再说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怎知就不会重振弦索,再续词章?”
魏忠贤虽是大字不识几篓,但朝中多是饱学之士,在宫中久了,心中不免艳羡,在那些“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朝臣面前,常是自觉形秽,这也是他大杀东林党的心理之一。他留下这小妾,就是喜欢她的掉书袋。听了这番咬文嚼字,再入眼那柳腰乱扭,圆乳轻颤,不由得血脉贲张,伸手勾住妇人丰臀,却是再无力玩弄,顿感自己已是苍老无用了,悠然生了琼瑶道远、黄泉路近的感觉,心中起了悲凉,便一把推开萧灵犀:“你到别屋去睡,咱家要独眠。”
萧灵犀心中不满,却又怕惹恼了他,起身披衣出去。
晦夜空旷,马喑人息,渐渐地土司空星中坠。晓风残月,声寂嗅绝之中,一阵马蹄疾敲,由远而近,踏碎了空静,至驿馆前戛然止住。那马大约是被嚼子勒疼了,一声长嘶,店中鼾睡之人都嚯地坐起。店主人点亮前灯,披衣跑出来,月光下见一人官军打扮,店主人一揖:“这位军爷,对不住了,今日小店和镇上的小店都被一家公爷包下了,几百号人,没空处了,屈了您了。”
“几百号人?这位公爷多大年纪,有胡子吗?”
“年纪估不准,几位爷倒是都没胡子……”
“走,带我去见!”
店主心说这是要出事,忙打个躬:“军爷,您是要找人?您找……”
“少废话,带……!”
来人话未说完,门里跳出几个精壮汉子,刀跳鞘:“站住!”
天黑瞧不清面相,但见都是公家装扮,心里便有了八分把握,一抱拳:“下官是内里差来的,有急事要面见中官!”
因来人面朝屋内光亮,背光的几人可看清了:“可是李公公?”
没等来人答话,早听楼上说道:“请差官上来。”
来人随几人上楼来,见魏忠贤正在楼上梯口站着,忙紧趋几步,单膝跪地:“朝钦给干爹请安了!”
“是朝钦!”魏忠贤心中一麻,忙伸手扶住,“快起来!”
李朝钦站起,脸上已是江倾河泻,变了形状:“干爹呀,皇上又下圣旨啦——!”
魏忠贤脏腑全凉了,心知这回算是完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说?”
“……这里……有魏大人的抄件。”李朝钦从怀里抽出一纸公文信封,魏忠贤抖着手接过,已是掩不住惶恐,进屋就着烛光拆看了,虽是许多字不识得,但囫囵能懂,看着看着呼吸就急促起来,及至看完便颓然跌坐椅上,那纸也落了地,刚好萧灵犀推门进来,连忙捡起刚是瞄上一眼,脑顶就轰然作响起来,急急看下去:
朕御极以来,深思治理,而有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蠹盗内帑,诬陷忠良,草菅人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蓄亡命,自带凶刃,不胜其数,环拥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即差得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明白。所有跟随群奸,即擒拿具奏,勿得纵容。若有疏虞,则有所归。尔兵部马上差官,星驰传示!
良久无声。待魂儿回到身上,妇人心中恨道,这魏良卿竟连片纸只字全无,无非是怕日后授人以柄。老爷子没了,你那废物脑袋还保得住?遂向李朝钦问道:“魏大人可有话说?”
“是,兵部会同锦衣卫天明即到,望善处之。”
萧灵犀更气了,这蠢材毫无招数,只会说模棱话,如何善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即便能留住青山,做个山野村夫,水边结庐,那老爷子也活不下去,何况本就无处遁形,谁又敢违了圣旨?
“兵部拿人?”魏忠贤问了一句,声音已极虚弱。
“是,圣旨是下给兵部的。”
魏忠贤镇静下来,竟也生出佩服,十八岁的娃娃竟有如此思虑,他是怕锦衣卫放跑了咱家!
“朝钦,奉圣夫人怎样了?”
“……夫人……已被……诛戮!”
魏忠贤嘴一咧,哼了两声:“死得好,死得好!”
静了片时,待气喘匀了,便硬起心肠,英雄一世,临了不能叫人看熊了,魏忠贤道:“朝钦,把大家召集了吧。”
整个镇子的大小客栈都被魏忠贤包了,李朝钦安排人分头通知,待人聚齐了,已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朝钦扶魏忠贤缓步下楼到院里,魏忠贤在中间坐了,眼光越过众人看向远处,慢声说道:“皇上已下旨,逮治咱家。此次回京,必不生还。诸位跟我一场,没享得几天福,咱家对不住了,就今日散了吧,今后好生在意着。再过个把时辰,锦衣卫和兵部就到,诸位拿了银两,收拾了走吧。”说罢回屋,叫朝钦搬出银子散了。扈从人等听了,哭作一团,但心里都明白,若不走,总是一体擒拿,谁还敢刀头舐血,再跟着作了小鬼儿?也就磕了头,作鸟兽散,只有李朝钦守着,几个女人围着忠贤嘤嘤哭泣。
魏忠贤冲着女人一挥手:“你们都给我出去!”
李朝钦见魏忠贤上了怒相,忙连哄带劝将女人们送过别室,又返身回来。
“朝钦,你也走吧。”
李朝钦自知干佬一死,自己必无生理。逃到哪儿,看面相,听嗓音,就知道你是个太监,也得让人报官逮拿了。他没搭腔,扭头喊道:“掌柜的,取上好酒来!”
店主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连打嗝儿的孩子听见名儿都立马止住的“九千岁”!早已吓得半傻,叫伙计搬上来一堆酒坛子:“不知哪种顺爷的口,爷您自己尝吧。”李朝钦满斟了两大碗,魏忠贤接碗在手,忽听得外厢传来一阵歌声: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斟美酒,进羊羔,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人都不说话了,静静倾听。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衿绸。
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凉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终,鼓咚咚,更锣三声。
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曲儿已停了半天,魏忠贤才回过神:“谁在唱?”
“掌柜的!”李朝钦喊道。
店主人颠儿颠儿上来。
李朝钦道:“这唱曲儿的是什么人?”
“回……回爷的话,是个姓白的书生,昨日午后来的,昨夜晚就在这唱。”
“多谢了,你下去吧。”魏忠贤明白这一定是自己的哪路冤家,得知消息,赶前一步在这守着为他催命的。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冤魂野鬼要向他索命呢,也许就有刺客在前边等着呢。即使皇上不要他的命,仇家也必要了他的命,终逃不脱一死。
“……这是什么曲儿?”
李朝钦是内书堂读书出身,是太监中的秀才:“似是《挂枝儿》。”
魏忠贤再不答话,两行老泪、一流浊涕就垂了下来,眼角嘴角齐往下拉,再缩回去,喉中啯啯有声,抽动好一阵,才憋出一句:“呈秀误我……!”
待到大天明兵部的人赶到打开房门时,二人早已高悬梁上,肢体冰凉了。
第二天户部员外郎王守履、给事中许可征就当廷上了奏章,再拿崔呈秀开刀,说他是“五虎”之首,应肆市(处斩弃市)。
一时间弹章迭上,都看准了崔呈秀是难逃一死,都怕落了嫌疑,便往死里给崔呈秀加码。
这回崇祯可准了,诏令先行削籍,追夺诰身,三法司会勘定夺。
崔呈秀此时已回家守制,在蓟州家中得知忠贤死讯,自知不免,痛悔不已:若当初依了魏忠贤,也许今日掉脑袋的就是那崇祯小儿!
再进一步说,当初投靠魏忠贤之举,就是大错特错了。
最初他并未想入魏忠贤幕府,东林党把握朝纲之时,呈秀欲延李三才入东林被拒,从此与东林结怨。
天启三年,崔呈秀巡按淮、扬,查出霍丘知县郑延祚贪赃枉法,欲拟本参劾。郑延祚闻知,立马送上一千两银子,崔呈秀便不再拜本。
郑延祚见呈秀易交,又送上一千两足银。崔呈秀便又修本上奏,却是举荐郑延祚。回朝后按例由都御史考核职迹,不想被左都御史高攀龙尽数查出,立行举发。
吏部尚书赵南星拟议按律应谪戍边陲,有旨革职听勘。
崔呈秀大惧,夜访忠贤,叩首涕泣,谓高攀龙、赵南星皆东林党人,挟私陷害。又献珍玩,又认忠贤为父。其时魏忠贤正被东林党交章弹劾,心下大愤,正欲引二三廷臣为助,早闻崔呈秀阴鸷深险,此时又自投怀抱,喜坏了个魏公公,遂授意阉党为呈秀讼冤,再矫旨复呈秀御使职,不二年又进官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
后崔呈秀遭母丧,循例应致仕守制三年。魏忠贤怕失了臂助,奏请皇上下旨,要崔尚书夺情视事,且不必缞服,更加少傅及太子太傅衔。有明一代,无如崔呈秀职重者,可如今是要交出头颅了。
崔呈秀把姬妾叫到一处,又摆出那些贪赃枉法得来的珍宝奇玩,说道:“魏忠贤已死,必是满门抄斩,婴幼不留,我与尔等也将是如此下场。锦衣缇绮不日就到,今日合家一醉,自行了结,免得受辱!”又吩咐家人闭上大门,不许出入。女人们炸了窝,揪住崔呈秀发疯般哭喊,崔呈秀挥手推倒,女人们便撕扯头发衣服,四散跑开。
崔呈秀也不睬,吩咐摆上酒馔,饮尽一卮,摔碎一卮,换过新卮,再饮再摔,一连摔了十几卮。家人跌撞进来说夫人们都吊死了,崔呈秀才起身,将那珍玩一一打碎,也把自己吊上了房梁。
宣武门内走出三个人,前面那人五十开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灰色盘领衣,一身庶人装扮。
后面两个年轻人,平顶巾,皂盘领衫,白褡膊,带锡牌,挎腰刀,皂隶打扮。
前面人转过身,望着身后关闭的城门,心中纳罕,这内城九门白日是从不关的,又抬头望了望青砖城墙,脸上现出戚容,久久不动。
“徐公公,上路吧。”两个皂隶不耐烦了,徐应元这才转身上马。
徐应元再未见到崇祯,一道口谕安置徐应元于显陵。
徐应元好悔!他万想不到皇上如此薄情!
皇上是自己两手捧着长大的,本来是做梦都轮不着的五皇子做了皇上,自己从个王府小太监成了宫中大太监,魏忠贤一倒,自己就是总管太监,就为个替人讨情面的话,就做了人家的陪绑垫背,惹下塌天大祸,下半辈子只与死人做伴说话了!
三人刚走到广宁门,满街的人呼地涌动起来,齐向大明门前的天街卷去。三人刚站下,一个半大小子冷不丁斜刺里冲来,一头撞向马脖子,一个趔趄坐了个墩儿。
那马平白挨了撞,顿时一声嘶鸣,前蹄腾起,就要踏那小子,却把徐应元直翻下来!二皂隶忙下马来扶,愣小子见闯了祸,爬起来拔脚想跑,二皂隶一把扯住。
徐应元见没伤着,拍拍土,问道:“都发了疯地撺掇,女真鞑子进了北京城不成?”
“您还不知?”愣小子见有人问,来了精神,“出大刑,杀钦犯!几十口子呐,还有女人呢!看见过杀女人吗?哈——”说完一溜烟儿失了影儿。
徐应元心中一坠,惊道:“怎就一时杀这许多人?”
“公公真的不知?客、魏两家今儿个要灭门诛族了!”
徐应元惊得差点儿又摔倒:“那,那魏忠贤呢?”
“先是发配凤阳,走到河间又要逮他回京,他就自尽了,身边的人都跑了,只拿到几个妇人和车把式。听说全县的人都去看热闹,把四十辆大车都抢了。”
徐应元暗自摇摇头,这才明白为何大白天闭了宣武门。
他百思不解,潜邸时,这朱由检不疾言,不苟笑,坐不欹椅,目不旁视,沉静内向,温文儒雅,并不过问修齐治平之事,当了皇上怎就像换了副肠子?他才十八岁,就如此滥刑枉杀,今后怎生得了!叹了一声,说了句“赶路吧”,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出了广宁门,再没回头。
京城百姓都知道宣武门是死囚必经之门,早是人头攒动。
将近正午,宣武门轰然大开,两列校尉并马开道,中间是三名监刑官,后面便是长长的囚车队,男女老幼足有七八十口子!再后就是两列红巾红衣的刽子手,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奔了西市口。
魏良卿、侯国兴在前,一人一辆囚车,后面是客、魏两家人丁,五六人塞在一辆车里,那些女眷早都昏死过去。魏良栋还是个二三岁孩童,四处观看,甚觉新鲜好玩。更有叼着奶头的魏鹏翼,尚是盹睡未醒。三通号炮之后,血开红花,头滚黄尘,就是那懵懂婴孩也作了那鬼头刀的奶味儿点心。可怜那八名凸肚宫女,一个个伸了粉颈,也如切瓜般咔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