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极、张惟贤率领着阁臣和六部科道、元老重臣来到文华殿前,将公、侯、伯、百官和军民耆老等进呈的劝进表文递给徐应元,就跪在那儿等着。
这劝进表为礼部所拟,共三表,意思一样,表述略有别。这是大明的酸腐遗风,储君继统之前必须犹抱琵琶,扭捏作态一番,以示不忍和谦逊,如是者三,才能设坛建醮,绿章拜表,其实是“固所愿也,非敢请耳”,所以必须三劝。
黄立极累得腿都打哆嗦了,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朱由检回答说:“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第二次批道:“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遂即大位!所请不允。”但此时黄立极心下轻松了许多,储君的回批已经从“我不想听”变成了“不想现在即位”,也就是听进去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信王必然答应了,批答中已是以“卿”称臣,分明早已是以皇帝自居了。
等了片刻,徐应元笑模笑样地出来,递过批答。
黄立极抖着手接过急看,立时大松了口气:
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以所请。
“诸位大人快请进去吧!”徐应元说着前头引路。黄立极从张惟贤手中接过一个红锦轴,双手平端,躬身前走,众人跟了进去。朱由检连忙起身相迎。徐应元急走几步到朱由检身边,拉了拉他衣角,小声道:“爷已是皇帝身份了,不好起身迎接臣子的。”
朱由检恍有所悟,回到座位上。众人再次跪倒,山呼万岁。
朱由检道:“众爱卿平身吧。”
黄立极起身进前一步,将红锦轴高举过头,道:“这是臣等拟就的新朝年号,共四个,请吾皇择其一。若吾皇另有钦定,请示臣等,颁布中外。”
徐应元接过放到案上展开。朱由检边看边琢磨,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盯着这位新皇帝,只见朱由检摇头了:“‘乾’为天,这‘圣’字可担当不起呀!”众人无言,一会儿又见他撇撇嘴,“‘兴福’,嗯,‘兴’字甚好,‘福’则俗而无新。”话刚说完,就见新皇帝眉毛拧在一处,“这‘咸嘉’二字,字面的意思倒是不错,可这‘咸’字中隐一‘戈’字,‘嘉’字中藏一‘加’字,岂非意肇‘刀兵相加’?这年号可起得糊涂。”
黄立极差点儿堆乎在地!又见新皇帝凝神片刻,提笔写了起来。黄立极心想看来没一个中皇上意的,让皇上看我等不起了,今后怕是不好混了。只听朱由检道:“就用这最后一个吧,只是把‘贞’加个‘示补’旁,变作‘崇祯’,图个吉祥吧。”
黄立极心中石头落地,心想这新皇帝是个不好惹的,身上一懈劲儿,腿就软了,就势跪倒,身后也跟着都倒下了。“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呼喊完了,黄立极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位不可久待,请明日行登基大典。”
“好吧,只是这大典如何行法?”
“先要派爵爷祭告天地祖宗,然后新皇辞祭大行皇帝,才算受命,才是御殿受百官贺。”
“派谁祭告天地祖宗才好?”
“臣等这里拟好了,请吾皇定夺:宁国公魏良卿祭南郊,保定侯梁世勋祭北郊,驸马侯拱辰祭告太庙,宁晋伯刘天锡祭告社稷。”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凝了一下,道:“既已拟好,就照诸卿安排吧。在何处行大典?”
建极、中极、皇极三大殿在万历二十五年被一把大火烧毁,一直修到现在,弄得光、熹二帝只能在文华殿登基。
那神、熹二帝都是不视朝的主,光宗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病了一个月,所以三帝倒都是无所谓。但眼前这位主子,看他在年号上的挑剔劲儿,就知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不过此时黄立极心中有谱,便堆上笑道:“禀皇上,在三大殿行大典。”
“哦?完工了?”
“昨日刚刚竣工。”
碧空如洗,乾坤清朗,树静风止,虽是清早,仍是热浪蒸人。
午门之外,甲士林林,旗仗森森。皇极门外张设黄龙华盖,皇极殿前整齐地陈列着法驾卤簿:五百件金银器,伞、盖、旗、纛,木制斧、钺、瓜、戟。
朱由检身穿孝服,由礼部司仪官引导着,先至大行皇帝灵柩几案前设祭,然后卸下孝服,穿戴上御朝衮冕,至中极殿前设香案行告天礼,再至奉先殿谒告祖宗,然后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住着神宗尚健在的妃子,现掌太后印的宣懿昭妃刘氏,朱由检行了五拜三叩礼,再去见张皇后,行了四拜礼,这才去了建极殿,换上通天冠、绛纱袍。
初通鼓响,侍仪舍人二人举表案进入皇极殿。二通鼓响,通赞、赞礼、宿卫、侍卫、尚宝卿捧大宝进入大殿归位。三通鼓响,阁臣率百官由午门入。
天启登基时魏良卿还未进身(入仕做官),没见过这阵势,见午门外一溜五辆大车,分青、红、黄、白、黑,低声对崔呈秀道:“这车好像先帝用过,摆在大门口做啥?大典过后新主子要出门?”
崔呈秀斜他一眼,缓缓道:“这是玉、金、象、木、革五辂,天子法车,各有所用。晋武帝时创了这规矩,至后魏,五辂各依方色,再至隋开皇元年,始定五辂之制:一玉辂,青质,饰玉,驾六苍龙。《周礼》说‘马八尺以上为龙’,苍龙即青色的大马,祭祀、纳后时乘的;二金辂,赤质,饰金,驾六赤骝,即黑棕黑尾红马,飨射、征还时乘的;三象辂,黄质,饰铜,驾六黄骝,即黄骠马,远行时乘的;四革辂,白质,裹革,驾六白骝,即黑鬃白马,巡狩、亲征时乘的;五木辂,黑质,涂漆,驾六黑骝,即纯黑马,田猎时乘的。其实至后世,战乱不绝,也就不严格遵守此制了。但登基大典乃极盛之典,就都摆出来,以耀眼目。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皇上鞍前马后的,不懂这些规矩可不行!”
“是,大人说的是。”魏良卿连连点头。
“眼面前对小皇上还不摸底,今后要小心伺候,马虎不得的。”
“是,今后该多向大人请教才是。”魏良卿知道魏忠贤也让着崔呈秀三分,所以也恭敬着他。
五品以上大员进入正殿拜位,殿外从五品以下按品秩站成十八班拜位。殿前陛阶之上,四名拱卫司官各执长鞭,四鞭齐鸣,三声过后,在鸿胪寺导执事官的接引下,建极殿中的朱由检出升雕龙髹金九级御座。
他一眼看见站在前面的魏忠贤竟是身着大太监的四品补服,而未穿上公的一品补服,这使他心中愉悦,看来魏忠贤也有所忌惮。
先由奉祀返回的魏良卿等禀报。听他们絮叨完,朱由检大声道:“知道了!”语调震肃严厉,不但把魏良卿等吓得一激灵,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正在此时,忽听得空中霹雳,众人都仰了头看,却见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众皆惊惧。朱由检心中更是震恐,但仪式未完,只能先压在心里,不由得烦闷起来,心想上天示异,必有缘故。四下一看,见王体乾侍侧,心中认定是因阉党而起,说不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不敢向魏忠贤发怒,便冲着王体乾大声叱道:“你给我下去!”
这是大破规矩的举动,众人都愕然了。王体乾脸上一阵涨红,却也不敢抗旨,应了声“是”,转身疾步而去。这却糟了,他是居中调度之人,他一走,一下子竟冷场了。众礼官不知是否该继续,怔怔地看着新皇帝。徐应元见不是物事,快步上前,补了王体乾的位置,附耳道:“皇上,进礼吧?”朱由检点点头。
徐应元又低声道:“恕奴婢多嘴,从今往后您就是万岁爷了,要以‘朕’字自称。”朱由检再点点头。徐应元直了身子,扬声道:“进贺表——!”尾音儿未完,又是几声惊雷滚过。
捧表官赶忙近前几步,跪下举贺表过头。受表官跪受,置于案。展表官跪展表,宣表官刚要宣表,朱由检一抬手:“住!传旨免贺。”
这是事先交代的,徐应元已演练了好几遍,早就背熟了:“圣上有旨,先帝龙驭上宾,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但圣心哀哀,缞期未满,鼓乐不作,百官免贺!”
百官五拜三稽首,执笏三鞠躬,拱手加额,三呼万岁,声彻皇城内外,与一阵紧过一阵的雷声混在了一起。待欢呼声、雷声响过,又静了场。徐应元不知下一步是何程式,拿眼看宣表官。
宣表官明白是徐应元不明就里,便道:“请圣上明示,《中和韶乐》免奏,《圣安曲》免否?”
崇祯从未见过这阵势,天启即位时他才十一岁,未参加大典。他眨了眨眼,转向徐应元,小声道:“该如何安排?”
这话问得糊涂,身为王爷都不明白,王府太监怎知就里?略一顿,徐应元低声道:“奴婢自打进宫就从未离开过皇上半步,哪会懂这些?要不,皇上召他上来问明白些?”崇祯点点头。
徐应元向宣表官勾勾手指头:“你近前来回皇上话。”
宣表官绕到丹陛栏下离须弥座最近处,徐应元走近前,小声道:“什么是《中和韶乐》、《圣安曲》?”
“《中和韶乐》是只用于坛庙祭祀和殿陛典礼的大乐,乐器用‘八音’制成。《圣安曲》是朝贺时的唱曲,”说着袖中抽出一纸,“这是唱词。”
徐应元接过转身呈给崇祯。崇祯展开,见是一笔八分体:
乾坤日月明,八方四海庆太平。龙楼凤阁中扇开,帘卷帝王兴。圣感天地灵,保万寿,洪福增,祥光五气生。升宝位,永康宁。
崇祯心中冷笑,什么好词,实在平庸不过,抬手一挥:“免!”
待宣表官退下,徐应元又不知该干甚事了,猛想起自己有个差事,是宣诏,赶忙俯身道:“皇上,颁诏吧?”
崇祯点了点头,徐应元高叫:“宣《即位诏》!”
内阁起草的《即位诏》原文是:
我国家列圣,缵承休烈,化隆俗美,累洽重熙,远垂万祀。我大行皇帝,仁度涵天,英谟宪古,励精宵旰,锐虑安攘,海宇快睹,维新疆土,勤思恢复,万机总揽,六幕禔休。方启鸿图,忽宾龙驭。爰膺顾命,及予眇躬。侧聆凭几之言,凛念承祧之重。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八月二十四日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起草后呈朱由检看过,朱由检认为《遗诏》中的“亲贤纳规”、“勿过毁伤”、“恪守典则”等句是魏忠贤所加,意在警告他恪遵先帝定规,不要更改,勿逾雷池,别对他魏忠贤下手,否则于己不利。
朱由检心中有气,但既不敢否了,更不敢动怒,却又不甘心任其摆布,更怕被诸臣轻看了,琢磨了半宿,决心试探一下魏忠贤,便在《即位诏》文末加了一段:
朕以冲人统承鸿业,祖功宗德,惟祗服于典章;吏治民艰,将求宜于变通。毗尔中外文武之贤,赞予股肱耳目之用,光昭旧绪,愈茂新猷。
明确提出要有变通,有新谋划,看看你魏忠贤作何反应?出乎意料,魏忠贤一字未改,屁也没放一个。
朝贺礼毕,雷声也停止了,众人又都抬头看天,并不见半片遮云。
“晴宇雷鸣,主何征兆?”崇祯问道。
阶下默无一声,大家你瞪了我,我瞪了你,又都低了头。首辅黄立极见无人应答,只得出班奏对:“新主登极,本应大乐舞蹈以贺,但主上仁孝守制,备韶乐而不作,上天垂悯,代设鼓乐,乃是吉兆。”
崇祯知他是魏忠贤同乡,并以此进身,暗自骂了句“狗屁不通!”
新朝年号“崇祯”,初掌大宝的少年天子朱由检,时年十八岁。
崇祯既不想魏忠贤太过看重自己,以致急行废立,谋主自代,也不愿魏忠贤太看轻了自己,竟至一个小阉竖也敢以光禄寺压皇帝!不能树威立信,不要说这皇帝做不长久,就是性命也在旦夕之间!
所以大丧期间,崇祯越发不敢懈怠,缞服朝夕诣几筵哭,斋戒,祭告天地宗社,灵驾引发奠仪,入陵奠仪,奉安神主于太庙,一切不敢有违祖制。
崇祯食不甘味,衣不解带,诸事亲躬而后令行,总算挨过三十日,将天启皇帝齐齐整整送入德陵。上尊谥“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喆皇帝”,庙号熹宗,追谥生母刘贤妃为“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并命迁葬庆陵与光宗合葬,一应典礼如仪,皆亲历亲为。
崇祯从未见过生母,长大后思念日深,所以心中更加哀痛。之后封太后之父刘应元为瀛国公,母徐媪为瀛国太夫人,上光宗选侍李氏庄妃封号,尊熹宗皇后张氏为懿安皇后,此番道场才算是功德圆满。
崇祯已是困盹不堪,真想一场好睡,但他不能。
自从玄衣黄裳、玉旒衮冕加身,他就不敢稍露倦怠之色,深恐臣属瞧他不起。特别是头一次一个“朕”字出口,立刻有了睥睨丘壑的感觉,还没等他咂摸够滋味,又觉得有千钧之负,压得他胸闷气短。他整顿起精神,折向文华殿。
自天启去世的第二天,他被安排到文华殿守丧,凶礼期间,每日典章规制诸事完毕,他就回文华殿看奏折。一个月下来,他竟在文华殿住习惯了,当成家了。
送走了皇兄,崇祯住到了乾清宫,但仍到文华殿批本处阅览奏折。一个月阅了无数的折子,可是均留中不发,只为了解情况。要想做个重整河山的中兴之主,先要当好熟悉舆情的见习皇帝。
现在丧事办完,实习期满,自觉内外大事已了然于胸,可以宸纲独断,做个正式皇帝了,他准备把阅过的折子批了发出去。
焦日当头,一些细风也没有,身上黏黏地拉出丝来。崇祯换上薄纱缞服,吩咐打扇,便坐下拣看折子,却是看不进去。树上知了聒噪个没完,搅得人没了情绪。他唤徐应元端来凉水浸了浸脸,徐应元端水出去,崇祯重又拾起折子,觉着益发地烦乱起来。
有一件事一直令他思绪不整,疑虑焦躁,就是大典之时晴日雷鸣。上天择我登基之日垂示异象,必是预兆大事!
崇祯再挨不过了,正想招呼徐应元,徐应元就进来了。
“万岁爷,魏公公送来四名宫女。”
崇祯立时警觉起来:“朕身边不缺侍应,他是何意?”
“奴婢不知。”徐应元实话实说。
崇祯沉思一会儿:“是魏公公亲自送来的?”
“是。”
是罢战示和,笼络新君,还是包藏祸心,暗埋玄机?崇祯心中蓦地涌起恐惧,恨恨道:“回了他!”
目下皇上还不能得罪魏忠贤,这一点徐应元可知道。回绝魏忠贤,岂不是明示疏远,引他猜忌?可徐应元又不敢明说,稍一犹豫,想出个旁词:“万岁爷,四人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崇祯猛扭过头盯住徐应元:“你以为朕是个嗜色之君吗?”
徐应元更躬了身,低声道:“奴婢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往那儿想,更何况奴婢不比内外臣工更知吾皇?只是魏公公那儿——”
崇祯明白了徐应元的意思:“好吧,叫他进来吧。”
魏忠贤躬腰进来,进门就跪倒:“老奴叩见吾皇。”
“公公请起。公公给朕送宫人来了?可是朕身边不缺宫人啊。”
魏忠贤站起身,笑道:“老奴知道皇上身边不缺少侍候,只是新皇登基,总要新进一批宫人,汰黜一批年纪稍嫌大的旧宫人出宫,也是惯例。老奴听说皇上在王府时,府中并无艺伎,可见皇上当初清苦,是老奴失职啊!可如今不同了,当了皇上,管起国家大事,日理万机,尤其是现在,四边不靖,烦心事多,圣躬更加焦劳,老奴知道皇上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老奴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啊!老奴想,皇上劳累之时,稍作休息,愉悦一下耳目,大有益于龙体。这四名宫人,不但貌比嫦娥,而且歌喉如莺,长袖善舞,皇上忙中偶闲,辄供驱使。”
崇祯心中暗笑,魏忠贤大字不识一斤半,这番咬文嚼字定是别人教了他背熟的。“真个是劳公公费心了。不过,既然是国家多事,朕还有闲心去享受这弦管嗷嘈、莺歌燕舞吗?”
“老奴想,越是国家多事,越是要保重龙体,身心愉悦,才好有精气神处理国事啊,也益寿延年。老奴盼望皇上万寿无疆啊!”
“那就多谢公公了,四名宫人在哪儿?”
“老奴怎敢当万岁爷一个‘谢’字,万岁爷体谅老奴一片忠心,不嫌老奴年老絮叨,就是老奴的福分了。”魏忠贤朝外一挥手,“进来见过万岁。”
四名宫女娉娉婷婷飘进来跪倒,一股麝兰香气袭来。崇祯抬眼看下去,四人分别身着橙、绿、兰、紫宫服,说了句“起来吧。”
四人站起,崇祯眼光逐个扫过,果然个个是春花方盛,秋月将满,翦水双瞳,柳腰一捻。崇祯微微一笑:“听魏公公说,你们都能歌善舞。朕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们就轻抒歌喉、漫甩水袖吧。”四人轻声应了“是”,轻移莲步,打起云手:
四月轻绡进六宫,素衣惊与至尊同。
裁冰笼雪慈云影,不蹋莲舟一瓣红。
崇祯大惊:“这、这是朕所制,你们如何得来?”
魏忠贤上前一步,说道:“是那日老奴指挥下人洒扫文华殿,偶然拾得的。老奴知是皇上所作,便收起来了。前几日叫他们谱成了曲,习熟了。”
崇祯又是一笑:“公公真是有心人呐!嗯,幽细如发,大有鬼音啊!”魏忠贤心中一惊,扑通跪倒:“老奴该死,曲子不合圣意,是老奴之罪,老奴叫他们重制。”
“公公误会了,朕是说朕的诗不好。……对了,”崇祯想起登基大典上免奏的《中和韶乐》,“你们说,什么是‘八音’?”
几人都看紫衣女子,紫衣女子款款向前几步:“回万岁,奴婢略知一二,‘八音’就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材质。编钟、镈钟为金,编磬、特磬为石,琴、瑟为丝,排箫、笛、篪为竹,笙为匏,埙为土,建鼓、搏拊为革、柷、敔为木。”
“原来如此,”崇祯音乐天分极高,不但善抚琴、而且尝自作曲,无师自通,但因为无师,所以无传承,所学杂乱无章,故而处处留心。“好了,朕收下了,你们先退下,一会儿听徐公公安置。”
“老奴也告退了。”魏忠贤一揖,和四名宫女一起退出。
徐应元道:“皇上,四名宫人如何安置?”崇祯沉默了一会儿,“徐应元,你知道父皇为何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崩逝了?”
“奴婢听说是吃了李可灼进奉的红丸?”
“那是其一,其二是受了郑贵妃送的四名美女,才身染沉疴的。魏忠贤是要如法炮制呀。”
徐应元恍有所悟:“奴婢明白了,奴婢安置他们去做粗使。”
“不,先安排她们宫内读书,再为引礼赞礼官,去管后妃典仪,别让朕再见到她们就行。”徐应元答应着转身退出,一只脚刚出门,又被崇祯叫住,“你速去钦天监,问他朕登基之时晴日天鸣,朕问是何征兆,他为何不答对?朕不想追究,只问他天意若何,不要他来,老实回话就是。若敢欺瞒于朕,就用脑袋来回朕的话!”
徐应元刚答应着转身,崇祯又道:“你也悄没声着去。”
徐应元小跑着去了。崇祯展开一份奏折,是工部尚书杨梦寰请停开纳事例。崇祯点点头,说得不错,靡费之风实在可恶,新朝应有新气象,提笔准了。又打开第二份奏折,是巡抚陕西都御使胡廷宴,奏报澄城贼王二纠众造反,攻破澄城县城。
崇祯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儿,低低吐了声“废物!”略一沉思,援笔批道:“初乱民揭竿,尔称是饥民抢劫,不抚不剿,坐待其炽盛,至澄城县破,而今是民耶,贼耶?不能防患于先,亦不能遏阻于后,何其迟慢若此?天启二年山东徐鸿儒、刘永明聚众三万举事,三月荡平,尔不赧颜?速筹方略,报朕知道!”写完扔过一边,吐了口闷气,翻开第三份折子,却是不曾看过,约略一览,脸便涨红了,一股火气直窜百会!监生陆万龄、曹代请立魏忠贤祠于太学,与孔子并尊。
“这群吮痈舔痔的王八羔子!”崇祯狠劲儿一墩,折子、朱笔砸在桌上弹了出去,弄得满桌满地星星点点。
徐应元一脚踏进来,见状赶忙跪地捡起,又招呼小侍擦抹,一边小声咕哝道:“万岁爷龙体要紧,伤肝啊,犯不着……”
崇祯在臣属甚至宦官面前都很注意自身形象,从言谈举止到仪表神态,只有在徐应元面前才不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截住徐应元的叨咕,瞪着眼问:“办了?”
“回万岁爷,办了……万岁爷该用午膳了。”徐应元嗫嚅支吾着。
“快回话!”
“是,钦天监说……天鼓鸣,主兵兆!”
崇祯只觉着一股凉气从涌泉直透尾椎:“为何当日不奏?”
“……钦天监说,新主登极,相率讳言。”
何方兵兆?兵事无非有三:强虏寇边,百姓造反,宫廷政变。
平辽战事已逾九年,不合此兆。陕西流贼闹事也已六月余,亦不在此数。不错了,变生肘腋,天兆此劫!不是朕除了他,便是他除了朕,此战在所难免。但朕虽贵为天子,却无一臂助,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此事如何行得?想至此崇祯心中沉重起来,呆呆地立着。
“万岁爷,传膳吧?”
崇祯回过神来:“朕不饿!”
徐应元叹了口气退下,崇祯坐下重又拿起折子,是南京御史刘汉的奏疏,提出正四事:“崇正学以培治本,励廉耻以清仕路,惜名器以尊体统,重耕农以节财用。”
崇祯深以为然,提起笔批道:“极是,吏部须严加清汰,凡会典额外官,添注添设者,有过失的不能推补;文臣非正卿,武臣非勋爵,总兵非实有战功者,不得加保傅衔。”写完拿起下一份折子,却是心意烦乱,情绪消沉,觉得昏昏沉沉起来,便无心再看,向后一靠,就要昏然入睡。忽然一阵香气扑来,直入心窍,顿觉清爽了许多。崇祯睁开眼寻睃,并不见异样,便又深吸一口,直透腹下,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尾闾直射关元,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浸润全身,里外舒服,精神亢奋,便又埋头去翻看折子,却是更加看不进了。不知怎的,念头直转到了四个美人儿身上,心中又细细琢磨起来,忽然一动,转身喊道:“徐应元!”
徐应元应声进来。
“那四名宫人你查过么?”
“查……查什么?”
“你去,把她四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细致搜过!”
徐应元心中不得要领,不敢再问,转身去了。
崇祯腾地站起,往外就走。
大明皇帝直奔了承乾宫,进门就问:“贵妃在哪儿?”
当值太监从未见新皇帝午后回来过:“回万岁爷,贵妃娘娘在西暖阁,奴婢这就去通禀。”
“不必了,你们就在外边儿候着。”话未落音儿,崇祯已经转向西暖阁,挑帘进门,见田妃正和衣小憩,便蹑着脚走到桌边坐了,见田妃云鬓散乱,垂落枕边,如瀑布流泻;眉睫低垂,若两弯新月;粉面玉颈,似芍药带露;领口半解,露出一抹酥胸,如清水荷花,撩人采撷。
崇祯心中生出爱怜,他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皇帝,这会儿却有了要肌肤相亲的感觉,虽是不忍打扰,却再把持不住了,起身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抚那白颈。这痒酥酥的感觉弄醒了田氏,蓦见皇上在侧,慌忙坐起,露出尴尬羞涩之色,一面整理身上一面说:“皇上此时回来,也不传一声,妾身这副模样如何面君?”
崇祯按住田氏,笑道:“爱妃在臣子前当然要保持仪容,在朕面前就不必了。”说着就去解田氏的前襟。田氏大为惊讶,赶忙抬手按住,红着脸道:“皇上这是转的哪根筋呀?大天白日的,被下人撞见了,皇上不羞,妾脸面往哪儿搁呀?皇上这会儿该去理事的,怎就存了这心思?莫不是撞见女鬼了?”
崇祯埋下头去嗅那两团软玉温香,含混道:“适才伏案劳累,出来舒展筋骨,也不知是怎回子事,就想到了朕的爱妃。朕累了,要在爱妃这儿歇歇……”
崇祯三宫之中,周氏秉性严慎,且体质稍弱;袁妃随和恭顺,善观颜色;田妃生得纤妍,且能歌善舞,琴艺尤佳,所以多受眷宠。自从登基以来,崇祯脑子里想的,手上忙的都是军国大事,常是忙到下半宿,与后宫亲近的机会大大减少。
田氏心中也是渴想,听此一说,便起了一阵感动,又经崇祯一阵摩挲,闻到违了多时的男人身上的气息,也就有了感觉,垂下了手,任夫君摆弄,又想到丈夫这一阵确实苦了,确是需要慰藉,心上涌起酸楚和怜爱,便伸手搂抱了。裙衣暗解,罗带双分,长睫轻合,柳腰相承。偏是膨胀欲破之时,听得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皇上在么?”是徐应元急促的声音。
“皇上、娘娘都在。”当值太监回说,脚步声就止了。
雨露滋润,风歇雨息。崇祯不敢耽误正事,二人起了身,收拾干净,穿戴齐整了坐了。崇祯向外叫道:“徐应元!”
“奴婢在。”
“进来吧。”
徐应元打帘进来。
“有事奏朕么?”
“是,”徐应元双手捧上一堆物件,“这是四名宫人贴身带的香囊,囊中各有一香丸。”
崇祯接过,颠倒看了看,没觉着有何奇异之处,取出香丸再看,也未见特别。女人贴身带个香囊,是为去除体味儿,本是常事,不足为奇,便随手丢给应元:“你去吧。”
徐应元退出,崇祯发泄过了,松弛下来,困意重又袭了上来,而且更加浓烈。他努力驱赶着睡意,起身要走。
田氏看出了丈夫的疲惫,起身拦住:“皇上精神委顿,想是这一个月劳神费力大过了。古往今来的皇帝,那个似吾皇这般忧劳?皇上又刚刚折损了精神,走了元气,这就又急着去理事,身子经得起这般折腾?既有这许多国事要办,又何苦没来由地施这一番损精耗血的酣战?”
“你适才不适么?”
这一问,把田氏问臊了,两片红云浮上双颧,且娇且嗔道:“当了皇帝,倒学得不正经了。”说着伸手挽住崇祯的脖子,“妾时时渴念皇上,不求拥衾合卺,只求每日能见皇上一面,也就知足了。”说着清眸中映出惨淡,“皇帝管着多少天下事,做得完么?就在这一时一会儿么?妾看出皇上乏了,今日就歇了,明日再办那皇帝之事也不迟。”
崇祯确是倦了,想想也是:“朕真的是缺觉,今儿个就提早先睡一会儿吧。”说着衣也不解就囫囵躺倒了,没多时就沉入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