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条无复剩根芽,
此夕摧残一剑加。
惊魄与魂应共语,
有生莫坠帝王家。
——崇祯宫词
晏青/文
亡国之君,从情理论,可分三类:暴虐寡恩,如秦二世、隋炀帝;昏庸慢懒,如李后主、宋理宗;懦弱无能,如汉献帝、晋怀帝。而若崇祯,以孤家寡人之力,只手尽除权奸,又宵衣旰食,握发吐哺,惓惓听政,孜孜求治,不沾酒色,不近物艺,而有兵临宫阙、江山拱手、白绫加颈之祸,自秦以降,绝无仅有,殊为情理所不忍。
史载,中国历朝历代帝王,批阅奏章最多者,清雍正第一,明崇祯第二。《明史》赞曰:“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骄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溃烂而莫可救,可谓不幸也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厉,殚心治理。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偾事。乃复信任宦官,布列要地,举措失当,制置乖方,祚讫运移,身罹祸变,岂非气数使然哉。”
明之亡,崇祯自结“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虽史论毁誉大异,但李自成、康熙皆持此论。李自成说:“君非甚暗,孤立而炀灶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赂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神,闾左之脂膏殆尽。”赞之最盛,莫过康熙:“明代诸帝,乾纲独断,而权奸不敢上侵。统论一代规模,汉唐迄宋,皆不及也。”“崇祯之诛锄宦官,极为善政。但谓明之亡于太监,则朕殊不以为然。明末朋党纷争,在廷诸臣,置封疆社稷于度外,惟以门户胜负为念。不待智者,知其必亡。乃以国祚之颠覆尽委罪于太监耶?”
余以为崇祯之亡,原因有五。
神宗中期始,灾害频仍,以旱为主,各地交替,陕闽尤甚,凡四十年,至崇祯早已国疲民羸。国家无储粮,沟渠多饿殍,树皮尽而食土,饥民易子相啖。将惰卒衰,军心涣散,已成固结。崇祯末年又蝗灾、鼠疫大行,赤地千里,草叶不存,人口锐减,秩序大乱。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潭蛟龙生焉,山壑聚扯旗之众,众有干天之怒,朝廷少野战之兵,兵无缚鸡之力。如何回天?此其一。
万历名相张居正自高珙、徐阶、严嵩后大权独揽,其为能臣贤相,故天下大治,但乏身后之虑。其死,朝无重臣,神宗不理朝,官场渐植私党,以同乡分,以裙带分,以师承分,日滋茂盛,遂成树大根深。党派为重,朝政为轻。虽有东林赴大义者,亦是排斥异己。官吏攀亲结党,贪腐蔓延,不思国事日非,只知盘剥百姓。冰冻三尺,积重难返,安得不亡?此其二。
崇祯即位之前,只见宫闱龌龊凶险,视党争为争权夺利,视朝臣非寡廉鲜耻即陵谷心术,而成多疑之心;无名师指点历史得失,启迪智慧,培基铸根,亦不见国家旅弱民艰,而少胸中经纬。虽居深宫而惟谨,不言事而自安,但疑而好断之性已成。即位既幼,未经历练,而掌天下,始知朝无能吏,野少稼禾,国运日坏,危机四伏,而措手不及。对大臣因给其权而疑其心,终不逃或逐或贬或杀,对内官因其唯奉唯谨而亲信,终至小人趋而贤者避。崇祯朝共撤换大学士五十人,兵部尚书十四人,杀或逼杀督师、总督十一人,尚书五人,巡抚十二人。朝无忠臣勇将干吏,黄钟毁金瓯碎,不亡何待?此其三。
神宗不理朝亦不放权,至群臣无首,各攀虬枝,分庭抗礼,政出多门而不能一统,国家治理能力日蹇;熹宗不理朝全放权,至太阿位移,九鼎沦迁,乾坤翻覆,民无倚靠,数万太监自成朝廷,国政大乱;思宗理朝任权而不放,任而疑,疑而削,用之不专,更迭繁复,徒耗精力而国祚日衰,又复委信太监,自毁长城。神宗无行,光宗无寿,熹宗无状,思宗无术,五十五年忽张忽弛,时更时迭,大势去矣,国不堪变,民不堪乱,朝廷威信荡然无存,焉能不败?此其四。
崇祯恨党争而不能制衡,不威;好轻断而不辨忠奸,不智;盼大治而胸无城府,不才;思良将而不识忠臣,不明;滥威刑而寡恩义,不仁;轻诺而背,不信。如《明史》所批:“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剧失措。”时至势至,即为亡国之君。此其五。
综上所述,明之亡,既有天地时运之缘,又有崇祯自身痼疾之因。清兵叩关为腹背之疾,义军四起为脏腑之疾,旱蝗瘟疫为邪侵之疾,刚疑失当为心智之疾。有此四疾,无可救药。
无论君主、宪政、共和,为上者个人才气、品质至关重要。
昧主贤佞不辨,智愚不分;昏主刚愎偏执,拒纳孤行;明主知人善任,御下有术,进贤退不肖,兴利除弊,而有创造,而有昌大。君明臣贤,家国之幸。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圣人不以独见为明。”千古要义,今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