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说过,凡遇紧急军情、灾害,无论何时,必须立即奏闻,哪怕深更半夜,也须把他叫醒。因为有这话,当晚值班的周延儒接到潞王的急奏后,一刻不敢耽搁,派人叫起温体仁、徐光启,丑时去叩乾清宫。
此时惊驾,必是出了大事了,崇祯也不敢怠慢,立刻披衣出来。
请过圣安,周延儒递上奏折,折子右上角有一红笔画的圈,中一“急”字。周延儒道:“刚接到潞王的急奏,贼寇已到了西山、顺德、真定,近在畿辅了!”
崇祯接过看完,半天没言语,好一阵才开言:“陕、甘、晋是荡平了,贼倒是要进了京师了。张宗衡剿贼,剿到朕脚跟儿来了!赶跑了外贼,再让内贼给围了?让朕再来一次京师守卫战?”
周延儒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温体仁先开口了:“陛下不必忧烦,这不过是山陕鼠窜过来的流贼。陕、甘、晋能迅速平复,豫、冀也必能迅速扫平,断不致让流贼到了天子脚下。”崇祯道:“流贼?怀庆、彰德、卫辉三府所属州县已焚掠一空!这是流贼?”
周延儒还是没想好如何回答,看徐光启。徐光启掏出一份根据贼情日报汇总的抄件,看着道:“陛下,曹文诏三千五百人先在霍州力战万余贼军,击杀贼首钻天鹞、上天龙,贼众溃逸,旋即挥师北上,又在寿阳斩杀贼首混世王,相继肃清五台、定襄、乐平、和顺、太谷、范村、榆社、高平、泽州、润城、沁水、阳城贼众,随即南下,进入河南又相继收复涉县、怀庆、济源,斩杀贼首滚地龙等。陈奇瑜剿灭了一座城、薛红旗、一字王、钻天啸、开山斧等贼首,左良玉杀了飞天圣、混海龙、插翅虎,擒了上山虎,李卑、艾万年、汤九州、邓玘等也率部合击。臣以为贼军是无以立足,才逸出山西。”
“徐阁老说得对,”温体仁道,“曹文诏等在山西用兵太狠太猛,马不停蹄一路逼杀,贼寇立足不住,才窜入了豫北、冀南。”
这话完全曲解了徐光启原意,周延儒斜一眼他,道:“陛下,洪承畴、曹文诏、左良玉都是一等一的良将,贼众岂是对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逃入河南河北。接近畿辅的只是慌不择路的小股流寇,不堪一击,陛下尽可安心。”
“朕看倒未必尽然呢!”三人都一愣,不知崇祯是何意。崇祯不紧不慢道,“朕看这贼盗不是被赶到豫、冀来的,是杀到豫、冀来的!先是张宗衡五千兵日事追剿,东击西奔,顾此失彼,许鼎臣却将李卑、艾万年、贺人龙留住,作壁上观。后是许鼎臣包围临县贼,张宗衡却将李卑、艾万年调走,仅留张应昌两千人。再后是张宗衡在河南招募毛兵两千,拟入晋合剿,河南巡抚樊尚燝却以未奉合剿之旨、不敢越疆为借口,按兵不动。又后是樊尚燝建议三省合力围剿,晋西由陕兵向东追剿,晋东由豫兵向西截杀,晋中由晋兵邀击。你们明白了吗?”
“陛下是说,”周延儒道,“各督抚株守郡邑,意在城池无恙,可以逃避失事之责。”
“不止这些,他们想的是保境祸邻,祸水他引!哼,那贼野掠林宿,何用攻城!这种防盗,实同纵盗!还有,就是欺饰隐匿!许鼎臣说流寇三十万,就歼十之五,解散十之三,所剩仅十之二,不日即可平定。张宗衡说马守应伏诛,紫金梁重伤,朕知道这都是虚报冒功!”
“陛下圣明,”温体仁心里说这小皇上实在了得,贼情如何、京官边臣是啥心思全装在肚里,“剿贼安民,督、抚、总兵都有责任,原不宜分彼此。既称流贼,原无定向,只视我兵将之勇怯以为趋避,岂可因责分东西而袖手旁观?督、抚分兵分将不可分心。”
崇祯喘了口粗气,转向徐光启道:“卿刚才说到陈奇瑜,就是那个新任延绥巡抚?”
“是。”
“嗯,能打仗的不光是辽东兵,陕西兵也是骁勇善战啊。”崇祯满脸乌云始散,说道,“只是这冀南为咽喉重地,顺德则是大平原,没有河山之险可作屏障,可以千里直趋京师。到了西山、顺德、真定的流贼怎么办?”
“臣以为可遣京营往援。”周延儒道。
“应促曹文诏移师会剿。”温体仁跟上道。
“应速命大名兵备副使卢象升堵截西山、顺德、真定贼寇。”徐光启再道,“还有,臣以为,只有陕、晋、豫三省统一事权,方可改变各省督抚的互不协调、驱敌自保的状况。”
崇祯看着他眨眨眼:“怎么统一?”徐光启道:“任命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为三省总督,移驻潼关,节制三省军务。”
崇祯默想了一会儿道:“不必。别设三省总督,各督抚反倒有了诿卸的借口。就这样吧,命卢象升迅速布防,曹文诏速赴京畿,御林军倪宠、王朴以都督总兵衔率六千京营往援。”
“陛下,”徐光启犹豫了一下,“倪宠曾边疆立功,使为大帅犹可,王朴仅因袭父威分功,在京营不过半年,遽加府衔总兵,恐不厌人望。左良玉、张应昌有百战之劳,位次反出其下,恐闻而懈怠。”
“嗯,”崇祯觉得有理,“左良玉、张应昌以都督佥事署总兵。还有,”崇祯略一想道,“乾清宫太监杨进朝、卢九德监军。”又命内阉干预戎政,周延儒轻叹一声,不想被崇祯听到了,“卿为何叹气?”
周延儒哪敢说?急中生智,道:“陛下命内臣监军,是记功过、催粮饷,监军马钱粮。但两军阵前,是人肉滚刀枪。将军阵前冲杀,哪还顾得内臣?但若不顾内臣,一旦出事,又如何向圣上交待?顾此失彼,顾彼失此,怕是难打胜仗。所以臣想,临敌之军,可缓派监军。”
“哼!哪支军队不打仗?不打仗养它何用!”崇祯又怒上眉梢,“三个月之内必须灭贼!”说着扔下一份折子,“照办吧,退了!”
三人出来,回到内阁,打开折子看,是兵部的筹案:“河南兵驻泽州,北可援高平、长子,东可援陵川、潞安,西可接应阳城、沁水。秦、晋、豫虽分土分民,仍是一体,不得作彼此观。秦兵、晋兵、豫兵三面夹击,可为万全。”
这筹案三人早看过,下面是崇祯的朱批,才是刚写的:
督、抚受命讨贼,凡属寇盗结聚逞突处所,均有歼剿专责,何地可分?但贼既分股盘踞,自当因势用兵,夹击取胜。务期奋锐详筹,克期并举,齐张挞伐,早奏廓清。如遇贼党流遁奔突,仍须穷追互援,并力攻扫。行间文武各官功罪一体,不得画地诿卸,以至偾误取罪!若保境祸邻,以纵贼情由论罪!
周延儒合上折子:“皇上毕竟是皇上啊,虽是青春年龄,却是慧眼如炬,把这些臣子看到心里去了。”
徐光启却是不解:“皇上怎知道许鼎臣、张宗衡是虚报冒功?”
温体仁干笑两声:“自然是那些监军内臣密报的,所以首辅大人提出缓派监军,便就又龙颜不悦了。”
香炉山山坳之中,一只成年雄鹿被从林中驱赶到一片空地上,只见四面林中都是人,吹号鸣锣,摇旗呐喊,不知该向何处逃窜,便站住了。与此同时,皇太极跃马而出,一面弯弓搭箭,瞄向鹿颈,正要松弦,忽然坐骑一声嘶鸣,后腿腾起一阵乱蹬,差点将皇太极掀下。
皇太极勒住马缰,那马却不站住,原地不停地打转。皇太极低头细看爱马,蓦见一支箭穿透御衣下摆,将马肚划了道血口。后面一名巴牙喇大叫:“皇上中箭了!”呼啦啦身后的贝勒贝子全跑过来。
多铎把眼一扫,左边林中是多尔衮,右边林中是济尔哈朗,看这箭的方向,只能是正前方,遂向前一指:“是大贝勒!”
在这支箭飞出的一刹那,代善也看见了迎面跑出的皇太极,想阻止已是不及,只觉得全身血液涌上头顶,脑袋立刻胀大了。待看见皇太极坐骑后腿腾起乱蹬,就知道祸事来了,吼一声“把猛克绑了带过来!”便策马而前,直奔皇太极。到得面前,不等马站稳,就急急跳下,踉跄几步跪倒:“是我御下不严,射鹿误中了皇上御衣,请皇上治罪!我这就杀了那个不长眼的狗奴才!”
“哦?不是大兄射的?”
“不是,是猛克。”众人本都怒目视他,听他说是猛克,就都看向对面的林子,只见猛克被五花大绑推了过来。不等猛克近前,代善就跳将起来,一鞭子抽下去。猛克扑通跪地,脸上立刻起了一道血檩。
“猛克,是你射了朕一箭?”
“是……是奴才射的,但不是射皇上,是射……射鹿。奴才是万、万死、死之罪!”
“是谁让你射鹿的?”
“没、没有人,奴才看见那只鹿站住了,就抬箭射,奴才只盯着鹿,没看见皇上出现,大贝勒看见了,抬弓打掉了奴才的弓,但箭已射出了。”
“把他绑树上,万箭射死他!”豪格大叫,立时众人齐叫,“对,射杀他!”“劈了他!”
等喊叫声停了,皇太极道:“鞭一百,放了。”
“放了?弑君大罪,就一百鞭子?”
“他没有弑君,他是误射朕衣。”
“皇上怎知他就是误射?”
“朕看见了他的心。”
豪格不服道:“但毕竟是射着了君!如此薄惩,那些歹人岂不要更胆大妄为?他不过一个蒙古降奴,杀了他不过杀条狗!”
听了这后一句,皇太极沉了脸道:“他是人,是朕的士兵,不是狗!杀一儆百,震慑不法,也不能轻罪重处,枉杀无辜!你给朕记住,蒙人汉人,都是朕的子民!”说完一牵马首,“回去了。”
猛克伏地大恸,泣道:“谢皇上天高地厚的大恩呐——”
距城还有十里,城里就听见了喇叭、唢呐、海螺、磁海螺及喇嘛号筒等大驾卤簿配器的吹奏声。范文程和额驸扬古利、佟养性等出城迎驾。待大军近了,但见前面是护军八纛,随后是金瓜铖斧耀日,旗幡伞盖招摇。皇太极率众臣先去拜谒了为祀天而建的堂子,然后才回宫。
到大金门口,范文程截住皇太极:“皇上留步,臣有要事禀报。”
皇太极勒住马,范文程凑上前低声道:“盖州递来快报。”
皇太极跳下马:“什么事?”
范文程道:“明廷参将孔有德、中军耿仲明遣部将张文焕潜至盖州,请降大金。”
“哦?就是那个大闹山东的孔有德?”
“正是。”
皇太极与范文程并肩而行:“他怎么说?”
“他说,他现有甲兵一万,轻舟百余,大炮、火器俱全。有此武器,更与大汗同心协力,水陆并进,必能势如破竹,天下又谁敢与汗为敌乎?”
“大炮?”皇太极兴奋起来,“他有多少炮?什么炮?”
“来人说,有红夷大炮三十位。”
“多少人?”
“一万两千。”
皇太极略有些犹豫:“……不会是苦肉计吧?”
“臣以为不会。陛下想,即便细作所报谢琏、徐从治、朱万年被杀不实,那持续十八个月、残破几百里、杀人盈十余万的结果可是多少人亲见,有这等苦肉计吗?”
“是,是,”皇太极自嘲地一笑,说道,“这孔有德、耿仲明是辽东军出身?”
“原是皮岛毛文龙属下。”
皇太极脸上放光:“太好了,皮岛之兵惯水战,彼之所长正是我之所短。能得此军,则我陆上有八旗铁骑,海上可凭船运炮,山海关便再不是险要了!朕要亲自见来人,如无破绽,就叫他们于镇江登陆,遣一名贝勒亲去接他们来盛京。”
崇祯自登基以来第一次被逼着召见群臣,因为群情激愤,全都是冲着内臣监军来的。
崇祯内心十分恼火,这帮家伙全不是为国家设计,为皇帝分忧,全是为朝廷禄米和身家性命打算!本以为连罢了吏部尚书闵洪学等数人,朝臣们为自身计,就会歇手了,不想太监王坤奏上一本,明指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陈于泰盗窃科名,主考周延儒有弊。
这一本终于让大臣们再无可忍。有弊无弊先放一边,一个阉寺竟敢攻国家首辅,岂不又是一个魏忠贤!内外两朝廷如此水火不相容,这股气焰不打下去,这皇帝还怎么当?可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孤立,是皇帝一人对满朝文武,怎么打?总不能斩尽杀绝。
正烦躁间,派出的太监给他作脸,弄出个案子来,使崇祯更认定派内臣监军是高招,也使他战胜外臣的信心大增。崇祯决定舌战群儒。
内阁辅臣、五府六部堂上官、掌印科道官及锦衣卫堂上官一干人把文华殿塞满了。崇祯先开言:“卿等的公疏朕阅过了,遣用内臣一事,众卿都知道,朕一登基,魏阉未除,就将天启年间所遣内臣尽行撤回。为何现在又要遣出?卿等公疏说是朕不信任文武。朕何尝不信任文武,只是朕御极以来敝坏不堪,朕是万不得已,权宜用之。若文武诸臣实心任事,撤亦不难。”
吏部尚书李长庚首先出班道:“天启七年八月我皇上初登极,尽撤镇守内臣,天下翕然称颂。高皇帝创业时三令五申,内臣不得干预外事,外廷各衙门不得与内臣有文移往来。陛下此举,使自己耳目穷于无时,边镇督抚几于失柄。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太祖明训朕岂不知,但成祖以来历代祖宗亦有间用的,皆出一时权宜。内臣本就是供朕驱使的,朕遣内臣,自有裁处,断不致再出刘瑾、魏忠贤,众卿不必过为疑揣。”
刘宗周又站出来道:“陛下,自古未有宦官典兵不误国者,这些大小臣工就无一人足当信任吗?倘有危急存亡之日,舍天下士大夫,这些宦官是不可与共安危的。”
太高抬自己了,崇祯拱上气来:“内臣不可与共安危,外臣就可以了?哼,部边诸臣每滋欺玩,科道却不能循职纠劾,至国计边防欺瞒日甚!这就是与朕共安危吗?诸臣若实心任事,朕又何需此辈!”
见皇上口气严厉了,李长庚只得道:“臣等才力不及,不能仰副陛下任使,然此心不敢不从国家起见。”
“说的好听!大小臣工实心济事者能有几人?即如马政一事,屡有旨严饬,如何解马到京便说不堪用,然后尽行变卖?既如此,又何必解来?又有多少勾当在里头?朕能想得出,但无从知晓内情,谁又与朕说过?谁又从国家起见了?让朕如何信得!”
“陛下说得对,确有臣道日坏者,”李长庚还不甘心,“但应从整治吏治处着手。内臣本供内廷洒扫之使,朝廷重臣向内臣行属臣之礼,亦伤圣上之尊。”
“如今军兴饷急,朕让张彝宪去户、工二部,是去稽核粮饷收支的,如果你们个个清廉,朕又何必如此?如今大攻内臣,是维国体,还是怕稽核到自己头上,端出事来,嗯?”
刘宗周跟上道:“稽核自有户、工、监察。军兴饷急,可张彝宪却扣下边镇军械不发,稽滞军事,孙肇兴上疏劾其误国,陛下却将孙肇兴罢斥,于理不公。”
一炮连一炮,终于轰得崇祯炸了肺了,使出杀手锏:“李守锜,你出来!”崇祯这一声断喝,大家就都知道这李守锜要被开刀了。
李守锜站出来,已是浑身筛糠。崇祯手指李守锜,对众人道:“你们看看这位身为京营总督的襄城伯,朕今日才知道,京营的花名册全是一片虚假!挂名领一份厚饷,甲鬻于乙,乙鬻于丙,辗转倒卖名额,那名单里的人名竟都是万历甚至隆庆年间的差!”
崇祯再转向李守锜:“你说,你贪了多少?!”
李守锜知道这回是被逮着了,崇祯说的都是实情,哪敢辩驳?
“还不只如此,京营当差都是京城势家悍仆恶奴,全是市井无赖,也是你招来的吧?你不但不加约束,反而纵容肆掠,致使白昼为盗之事屡屡发生,这还是京师吗!锦衣卫!”
高起潜应声而入。
“昨天巡捕营抓的二十余个京营官军全部处死!李守锜革职听勘,拿下!”看着高起潜和四名锦衣卫将李守锜带出,崇祯喘了口气,道,“内臣无用?遣内臣伤你们的体面?哼,李守锜的事就是乾清宫管事太监唐文征监京营揭出的!你们谁来告诉朕了?不派内臣,朕如何知道这些底里!你们一意反对朕派遣内臣,若不是心中有鬼,何如此激烈?”
话已经很尖刻了,大臣们都不敢接嘴了。说到忠臣,崇祯又想起一人来,向下张望:“朕让刘懋也来,刘懋来了吗?”
站在最后的刘懋赶紧出来:“臣来了。”
崇祯清一声嗓:“刘懋裁撤驿站,裁节银共六十八万五千两,事竣勤劳,朕要纪录优擢,他却要辞官。刘懋,你说说,为何要辞官。”
“陛下,”刘懋小声道,“臣的折子里已说了。”
“朕是要你跟众卿家说。”
刘懋这才明白皇上为何要他这个正七品的给事中也来,但仍不敢放大声:“臣奉旨治驿,规定驿所官吏不得索长例,各衙门承舍不得勒占夫马,州县吏不得私折夫马,道府厅不得擅用滥用,抚按不得私差多差,得旨施行,从此皆怨臣,所不怨者独里中农民。”
“都听见了吧?大小官吏都从中得益,唯独百姓不与。有这些弊端,当然要瞒着朕,当然不愿朕派监军!是也不是?”崇祯喘口气,看看刘懋,“是朕让刘懋裁驿,你们怨朕好了!有不服的,给朕上折子!刘懋,朕知道你费力不讨好,满腹委屈,所以朕要优奖。”
“陛下,臣是为国尽责,何言委屈?臣乞休,确是病体不支,难为陛下分忧了。”刘懋还确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看出预后不良。驿吏借水路舟车养家糊口,陡失生计,秦晋之地本就贫瘠,又加天灾,无所得食,遂揭竿而起,相聚为盗,成朝廷大患,这是他先前没有料到的。时日一久,这帮大臣没个不告状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是皇上指的差,迟早皇上也得拉他这个替罪羊。崇祯以为他是觉得在朝中上下左右不好处了,想暂避一时,便道:“也好,既是有病了,卿且调养一阵,待朕召之。”说完便不再说话,一时竟冷了场面。
李长庚心想若就此罢休,岂不白闹腾了?这么大的举动一场召见就打下去了,以后朝臣们的话就连响屁都不如了,便出班道:“内臣外臣,都是陛下之臣,自然任由圣上差遣。只是陛下博览古今,曾见有内臣参论辅臣先例?自今以后,廷臣拱手屏息,岂圣朝所宜有?请圣上立即将王坤谴黜,勿开内臣轻议朝政之端,以免流祸无穷。”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志道又接过来道:“陛下差委内臣,不过钱粮兵马物料而已,原就不曾授予评议官吏之权,但近来内臣参劾廷臣奏疏日多,论劾之面渐广,内则纠科道六部,外则纠地方督抚,今又纠及辅臣。”说到这儿看向周延儒,“内臣举动,几于手握皇纲,而辅臣终不敢一问。至于身被弹击,犹忍辱不言,何以付明主之知?”再看了温体仁一眼,“王坤疏文词练达,机锋犀利,必定背后有人指使!”
这话让崇祯大为光火:“你说什么?内臣手握皇纲?”皇帝与大臣争了这半天,身为首辅的周延儒未发一言。他被太监王坤上了弹章,自是不好说话,但王志道已经逼到自己头上了,而且意指王坤是受温体仁指使,皇上和朝臣岂不会认为王志道是受自己指使?皇上又是如此生气,身为首辅,再不说话,皇上就该迁怒于自己了,只好站出来,揽到自己身上:“陛下息怒,王志道并非专论内臣,他是责臣溺职。”
“哼!朕看他是责朕!王坤之疏,朕已责其诬妄,你们抓住不放,到底是何居心?遣用内臣,原非得已,朕说了多少遍了,还不够明白吗?如何又牵扯这许多?说什么‘内臣参的处了,参内臣的又处了,处分各官都是为了内臣。’种种诬捏不可枚举!
“朝廷之上别无政事,都是内臣了。难道朝廷政事都是内臣做的?但凡参过内臣就是护身符了?随他溺职误事,都不处分,是么?工部主事金铉奉旨管理军器,修整城防,连炮眼也不开,胡良机巡按宣大两年,抚赏大弊竟不察觉,这也是不当惩处的么?总是借一个题目,堆砌做作,落于史册,只图好看,一味信口胡说,不顾事理!”
崇祯第一句话刚出口,王志道就跪下了,等崇祯一打住就赶忙道:“神圣在上,岂容内外臣不奉公守法,就有不奉公守法者,圣上自有鉴知。臣是为近日内臣参劾渐广,诸臣受罪者多,外廷皆以不申救责备辅臣。及辅臣为王坤所参,举朝惶惶,为纪纲法度担忧,臣只是以外廷之言入告。臣愚钝,以为内臣既可纠廷臣,廷臣亦可纠内臣,”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语多谬误,罪当万死。”最后一句崇祯没有听清,转头问周延儒:“他说什么?‘语多’什么?”
“语多谬误。”周延儒答。
“谬误?哼!你是宪臣,从来有何建白?哪有这许多谬误来?一说内臣,便有这许多说话。前年敌薄都城,那是谁致的?文武各官朕未尝不信用,谁肯打起精神实心做事?只是一味蒙徇诿饰,不得以差内臣查核,原出一时权宜,若是参来不处,差他做什么?外臣果肯做事,朕何必要用内臣?”
一番话把大臣全盖在里边了,周延儒出班跪下领罪,温体仁跟着跪下。周延儒道:“臣等辅理无状,表率无能,在内部院各衙门,在外督抚按各官,不能尽心修职,以致封疆多事,寇盗繁兴,陛下万不得已遣出内臣,查核边备,原是忧勤图治的苦心,屡谕甚明,外廷皆知。只是臣等罪状多端,所以外廷都来责备。王志道说臣等不能申救、不能执争,也是外廷议论。伏望陛下特赐优容,外廷愈知感颂圣德。”
崇祯已经火蹿头顶了:“内臣责辅臣,你们就群起攻内臣,可你们劾辅臣的疏少吗?”说着翻出早备好在案上的奏疏,“陕西道试御史余应桂说,‘如登抚孙元化者,岁费金钱八十余万,叱之毛文龙之旧已数倍矣!料理两年,无论复四州、援大凌,即岛兵两变,亦且充耳无闻。且登兵号二万之众,调赴关宁者,止二千五百而已云。只如此破绽,罪已滔天,延儒何以坚护不休?是以同乡入幕,参貂、白镪每月一至耳。然臣非无据之言也,宁远海口副总兵周文郁,延儒之家奴也,元化叙杀刘兴治之功,侈及文郁,隔海叙功,不敢遗其家奴,其谄事延儒,亦何所不至乎?’”
崇祯又翻出一份:“山西道试御史卫景瑗称,周延儒因受孙元化所赠的貂参金珠,因此始终曲为护持。”再翻出一份,“兵科给事中孙三杰说,今日养叛陷城、通款辱国之事,实无一非延儒所为。明知元化、禾嘉无功而冒,节钺不足服人,则设为复广宁,图金、复、海、盖之议,既而一事无成。元化开府登州,结孔有德为心腹,纵辽兵肆劫,通国知其酿祸,延儒与熊明遇极力庇之。元化实恃延儒在内,自分可以不死,乃束身归命,以为抚局张本。皇上大奋乾纲,罢明遇,逮宇烈,延儒竟以巧言支饰得免于罪。延儒一日在位,海宇一日不宁!”
崇祯读完把折子一摔:“你们说的还少吗?怎么一沾了内臣就翻过来了?还不是因为内臣在镇不利奸弊!身为大臣,不言国家大计,一心只借王坤、张彝宪等要挟朝廷。王志道借了个好名目,使朕不便处他,真是巧佞之人!”
周延儒心一沉,他之所以不说话,就是因为内臣外臣都攻他。现在皇上已说到自己头上了。自己既不能争内臣之弊,又不能救外臣之危,皇上要是再重处一批,自己就更是众矢之的了,便再道:“生杀予夺听命陛下,朝廷处人谁敢要挟?圣谕诘责,王志道本是该处,只是他本心原非敢议论朝廷,亦不是专论内臣,而是责备臣等溺职。伏祈陛下委曲宽宥,外廷人心自皆贴然,绝不敢再有烦嚣渎扰圣怀……”
话没说完就被崇祯打断了,他又摊开三份事先就预备下的折子:“户科给事中吕黄钟疏劾孙元化,‘登抚孙元化碌碌无能,冒兵糜饷,于敌人之西入也,绝不闻牵制之能,于岛帅之见辱也,渺不见弹压之略,则亦木偶人耳!论东海地形,原有天堑之险,只设一道臣守之,可恃以无恐,亦乌用此年年充位之人为哉!’江西道试御史刘宗祥数了孙元化四罪状:一、纵放逃兵入海;二、不禁硝黄入敌;三、凌围日久,竟乏救援牵制之奇;四、兵哗将辱,漫无消弭节制之略。”崇祯再翻出一份折子,“孙元化任宁前兵备道时,奏疏中说得冠冕堂皇,‘欲使关东将吏,自仪物迄于呈揭,自宴会迄于送迎,谢绝虚糜,惜时省费,以共图实事。’可他自己却给辅臣送礼,哼!”崇祯抬起头道:“周延儒,你有何话说?”
周延儒哪还敢有话说,肝都抽筋了:“臣原实有罪,义当任受。陛下不处臣,是天恩浩荡。臣已三上辞疏,伏乞陛下允臣以戴罪之身卸官归里。”崇祯这才脸色稍霁,说道:“辅臣起来吧。各人份内职掌不修,假借虚名张大其说,不管朝廷事体若何,此是何心?似这样人品可堪宪纪,表率诸御史,可使得么?”说完转向还跪着的王志道,“诬捏款项,还说不尽,本该拿问,念辅臣屡次申救,候旨起去!”
第二天,三道圣旨下,一道是给众臣的:
王志道风宪大臣,辄敢藐玩屡谕,肆意诬捏,借端沽名,臣谊安在?本当重处,姑从轻革了职为民。目今边疆多警,民困时艰,朕衷日夕靡宁,大小各官俱宜洗心急公,修举实职,以副委任,不得挟私纷扰,徒淆国事。以后有违的,严治不贷!
第二道是准周延儒致仕,拜温体仁为首辅。第三道是孙元化、张焘弃市,王征、余大成遣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