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延儒、温体仁进来,不等二人行过礼,崇祯就甩下一份折子:“宣大总督张宗衡说洪承畴把贼人都赶到山西来了,贼氛大炽!贼人有三十六营,二十万之众,他手下只有从关中赴援的李卑、贺人龙、艾万年三个总兵,许鼎臣还和他争。贼已连陷大宁、隰州、泽州、寿阳、太原、汾州、交城、吴城、沁州、武乡、辽州诸州县,全晋震动!洪承畴照这种打法,不是要把贼人都赶到京城来了?”
“陛下,张宗衡所言不确。甘陕贼众被洪承畴剿杀过半,二十万乃是号称。曹文诏已领三千五百精锐步骑经潼关渡黄河,进抵山西蒲州、河津,李卑、贺人龙、艾万年亦分路守扼山西入豫、冀要隘,防御贼东窜,臣想断不致骚扰京畿。许鼎臣是巡抚,怎敢与总督争兵?是因为许鼎臣驻汾州,贼据吴城,窥汾州,故鼎臣请求援兵。”周延儒道。
“什么是三十六营?”
“贼首王嘉胤死后,其众并未溃散,而是推举外号叫做紫金梁的王自用为首领。王自用便联络罗汝才、马守应、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共三十六支,重新集结,大搅山西。”
“哼!皇太极围京城不过十万,内贼倒有三十六营二十万!张宗衡再请援兵,你们说怎么办?”
两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了。崇祯也知道他俩都不知兵,看着眼前这俩大臣,忽然觉得真遇到了事,可商量的人太少了,站起身在御案前遛了两圈儿:“何如宠、孙承宗去了,阁员只剩你二人了,再推一人吧。”历任阁员多让崇祯失望,他不想再搞大了,三人成单,凑数而已,“要推一个知兵的。”
周延儒陡然起了精神,抗衡温体仁的机会来了。西学士子与东林友善,锐意进取,多与温体仁之流不谐,遂一步抢出:“陛下,徐光启学贯中西,著述颇丰,不但知天文数术,而且知农、知工、知兵,是中土西学弟子先驱,可领袖群伦。”
崇祯想想,倒也赞同。朝中大臣懂洋兵法、知洋火器的本就凤毛麟角,又被孔有德一家伙逮了仨,今后谁去沟通洋人,请洋教习,购洋枪洋炮?还真少不得这些人。正要发话,高时明小跑进来,溜边儿跑到前边,抬手招呼王承恩,咬了一阵耳朵。
王承恩打个挺,返身往上跑,差点摔在侧阶上,踉跄跑到崇祯跟前儿,附耳低语数句。崇祯先是一愣,脸更沉了:“人在哪儿?”
“投大理寺去了。”
崇祯转脸看着周、温道:“孔有德放了孙元化!”二人瞠目结舌。
“同回的还有张焘、王征。”崇祯又转向王承恩,“谢琏呢,回来了吗?”
“没有。”
“去问他们,谢琏在哪儿。还有,叫徐光启来。”
王承恩应一声出去,叫高时明去问孙元化,自己去招呼徐光启。
崇祯回座,又沉了半天,才道:“先不说孙元化,接着刚才说。”想起他俩说不出来,也不再催问,自己掰着指头心里过箩,把他知道的武将都过了一遍,也没想出个三六九。
高时明小跑进来道:“万岁爷,奴婢问了孙、孙元化了。”
“谢琏怎样了?”
“回皇上,谢大人死了。”
崇祯瞪起眼:“怎么死的?”
“绝食自尽。”
崇祯频频点头,紧咬牙关,腮帮子咬出俩酒窝,道:“又是一个张春啊。”
温体仁抓住机会了:“陛下,谢琏、徐从治、朱万年是因刘宇烈逗留不进,莱州失援,才捐躯的。”
周延儒明白这是温体仁给自己下绊儿了,忙向前一步道:“刘宇烈是臣所荐,臣有失察之罪。”
崇祯憋了半天道:“逮刘宇烈下狱!”紧跟着又道,“何人可代?”周延儒是再不敢说话了,低着头不言声。崇祯也知道周延儒不好说话了,“现驻青州的是朱大典吧?”
“是参政朱大典,负责调度军食。”温体仁道。
“好,朱大典迁佥都御史,巡抚山东,高起潜监护军饷,叫他们兼程而进,务必解莱州之围!”此时徐光启跟着王承恩进来,叩了圣安。崇祯看着他道,“洪承畴把陕贼都赶到山西了,贼在山西又折腾起来了,有二十万,攻城夺县,李卑、贺人龙、艾万年哪挡得住,李自成从晋城之南突入河南,攻克修武,河南乡绅也联名上疏朝廷请救,必得一良将往救晋、豫危局。老爱卿看何人可遣?”
徐光启想了想道:“臣荐左良玉。”
“就是那个援大凌河唯一打了胜仗的昌平左良玉?”
“是。”
“现为何职?”
“昌平副将。”
“嗯。洪承畴疏问曹文诏等进入山西后与山西各镇如何统一事权。他是力荐曹文诏,说荡平陕贼曹文诏为首功,”崇祯边说边翻出洪折,“说他‘忠义性成,谋勇夙授,征剿数年,破阵斩将,摧枯拉朽,身到功成,历战历胜,英风壮略,有古名将之风,今时诸将罕出其右。’曹文诏果然如此了得?”
徐光启道:“陕人说曹文诏是当今大明第一良将。”
“好,左良玉迁昌平副总兵,速赴河南。曹文诏迁总兵官,总制山陕诸路兵马,山西李卑、艾万年、贺人龙归其节制。”想了想又道,“内臣陈大全、阎思印、谢文举、孙茂霖分监曹文诏、张应昌、左良玉、邓玘四军,发内帑四万两,素红蟒缎四千匹,红素千匹犒军。”待周延儒应了声,又看向徐光启道,“孙元化回来了。”
“臣知道了。”徐光启弓腰答。
“孙元化、张焘是你徒,你看该如何处置?”
“陛下,”徐光启道,“孔有德放归孙元化,是其感元化恩。但孙元化三人离了登州便赶赴京师陛见待罪,可见其忠君之心。”
崇祯撇撇嘴:“哼,虽无反叛之心,贪墨行贿诸事有没有?拿朕的军饷、兵士的活命钱中饱私囊、行贿大臣也是忠君吗?”
崇祯这话让周延儒心里打鼓了,“行贿”之说就是因为有弹章指孙元化贿赂周延儒,看来这小皇帝全记在心里呢!这乌纱帽还是麻利儿还他的好,若等他来摘,怕是连帽子下的脑壳一起摘了。周延儒刚要再次请辞,只听“扑通”一声,徐光启跪下了道:
“陛下,元化、王征、张焘三人既通西洋兵法,又精火器,是朝廷当前必不可少之才。孙元化著有《神机法要》,王征著有《兵约》《客问》《新制诸器图说》诸书。望陛下稍息雷霆,让他们戴罪边关,以功抵过吧!”徐光启知道这三人是凶多吉少了,满朝大臣甚至满天下百姓谁不知道这小皇帝爱杀人?更何况丢城失地本就是死罪。
“哼哼,你徐光启不也著有《兵机要略》《火攻要略》么?孙承宗、祖大寿也都是会使火器的,那大凌河还不是陷,登、莱还不是丢?都不许再请了!你起来,朕叫你来不是要问孙元化事。阁臣太少了,朕要增补阁臣,玉绳荐你。”崇祯对周延儒道,“徐光启加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崇祯想起大凌河就窜火,“再有,熊明遇、邱禾嘉解任听勘,孙承宗追夺宁远叙功和锦衣世袭,冠带闲住。”
“遵旨,谁接替熊明遇、邱禾嘉?”周延儒问。
“你们说何人可代?”
“臣荐张凤翼代熊明遇。”温体仁马上接口。
“张凤翼?”徐光启脱口而出。
“有何不妥么?”崇祯看着徐光启问。
“天启间凤翼出阅前屯、宁远诸城,曾言‘今日议剿不能,言战不得,计唯固守,当以山海为根基,宁远为门户,广宁为哨探。’其意专主守关。前抚保定时建魏忠贤生祠,后诸建祠者俱入逆案,凤翼因是边臣才获宥。”徐光启的意思是张凤翼才鄙而怯,识暗而狡,工于趋利,巧于避患,不是可当大任者。
温体仁立刻反驳道:“刘策罢,凤翼代刘策总督蓟州、保定军务,有复遵、永四城之功。”
“那是孙承宗之功,”尽管徐光启知道崇祯深恶承宗,还是忍不住指出来,“不要张冠李戴。”
“凤翼以西协单弱,条奏增良将、宿重兵、备火器、预军储、远哨探数事,脚踏实地,步步为营,臣以为才可大用。”温体仁继续坚持。
崇祯知道张凤翼与孙承宗意见相左,但此时正恨孙承宗,而且大凌河之败也使他对孙承宗一意东进的做法产生了怀疑,也想不出合适人选,“张凤翼进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世荫锦衣佥事。”想了想,又道,“张凤翼、李长庚、张延登、刘斯崃明日未时平台见朕。”
三人出来,徐光启几乎支撑不住。
孙元化、张焘是他爱徒,王征是他老友,年纪相仿,西学一派,素有“南徐北王”之称,竟是要携手黄泉路!周延儒知他心中悲痛,看出他不支上前扶道:“老大人保重啊!”
“唉,首辅大人,老夫是行将就木之人,你又何必荐老夫入阁啊。”
周延儒扶着徐光启慢慢前行:“老大人是新学领袖,国家千疮百孔,唯老大人一等人谋划,才回天有望啊。”
“回天有望?能回天的人死了啊!叛臣孔有德、耿仲明,毛文龙带出的将;平贼的曹文诏、左良玉,元素带出的将,谁忠谁奸还不够分明么?毛文龙不该杀么?怎么圣上……”
“嘘——”周延儒止住徐光启,“所以才请老大人出来担纲啊。”又放低声音,“难道可指望乌程一等人么?”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人,故以乌程指代。徐光启摇摇头:“乌程也只是人臣啊。”周延儒听罢,知事不可为了。
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禄、李应元正在大帐议事,一匹快马直奔到李九成大帐前。骑马人滚下马,那马身上的鬃毛已经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随着一声嘶哑的“报——”骑马人踉跄跑进大帐,跌倒在门里:“大人,青州朱大典部两万人马已抵德州!”
“哧——”李九成不屑地一摆头,“不就是山东兵吗?两万人算个球!甭说现在咱也是两万人了,当初四千人时,咱们杀了多少山东兵了?杀山东兵如切菜,甭说两万,就是十万,能把咱怎么着?”
“不错,”孔有德道,“各镇兵都不是咱们的对手,唯一可虑的,”说到这绷住了脸,“就是关外兵!”
“大人啊,”跪在地上的哨探道,“来的就有关外兵啊!”
“啊!”几人心中都是一紧,“谁?多少?”耿仲明问。
“总兵金国奇,副将靳国臣、刘邦域,参将祖大弼、祖宽、张韬,游击柏永福、吴三桂。兵四千八百。”
“祖二疯子也来了?”“吴三桂也来了?”毛承禄李应元同时小声惊呼一嗓,“你怎么知道?”
“我们抓了朱大典一个小旗,问出的。”
祖大弼是祖大寿之弟,打仗不要命,人送外号“祖二疯子”,大凌河之役尤以英勇而壮其名。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就是前锦州团练总兵、大凌河之役赴援兵败致张春被俘而被褫职的吴襄之子。
吴三桂十八岁时,一次吴襄率五百骑卒作哨探,不期与皇太极一万大军相遇被围。吴三桂得知消息,请祖大寿发兵援救。祖大寿认为救援只会徒增伤亡,遂拒绝。吴三桂大哭而去,召集五十名亲信披甲出城,疯了般地冲入重围,刀劈敌先锋官,带领五百骑杀出重围。
皇太极以为是明军诱敌之计,未敢追击。此举震惊全军,从此少年吴三桂有了“勇冠三军、孝闻九边”的名声。
祖宽本是祖大寿家仆,有勇力,被祖大寿拔为宁远参将、副总兵,与靳国臣、张韬等早在天启六年的锦州之战中就已立下大功。
关宁军个个都是百战之身,又先后被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三位大明一等名将来回调教,这些毛文龙的旧部岂是对手?
“与朱大典合军了?”李九成问哨探。
“没有,还在路上。”
众人都看孔有德。有德低头沉思片刻,叹道:“唉,围了莱州七个多月,功亏一篑,撤吧,回登州。”
刚刚接替了闵洪学的新任吏部尚书李长庚、新任兵部尚书张凤翼、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延登、新任六科之长吏科都给事中刘斯崃准时来到平台。闵洪学是因为反对崇祯派遣太监监军,发动朝臣联名上公疏抗争,激怒了崇祯而被罢免的。
崇祯脸色沉重,显得忧心忡忡,等四人行过礼,开门见山道:“知道朕召卿等何事么?”
四人相互看看,同声道:“臣不知。”
崇祯轻吁一口气:“自从洪承畴任陕督,陕西局面大改,陕西贼寇再无立锥之地,逃窜山西。但山西没有洪承畴!”崇祯翻开一份折子,“贼盗连下沁水、阳城、泽州、潞安、平阳、汾州、辽州、太原,过太行山进豫北,又连破修武、怀庆、济源、河内、武安、磁州,火烧清化。”崇祯合上折子,“你们说,这是何原因?”几人都不明白崇祯意思,谁也不敢回答。崇祯并不需要回答,“一句话,人才难得!”
崇祯起身走到御案前背手踱步,缓缓道:“韩一良曾给朕上过一疏,虽然他是希图邀宠,但朕不以人废言,他说的确是我朝大弊!未用一官,先行贿赂,文武俱是一般。
“选官要借债,补缺要贿赂,考察要馈赠,一到任所便要还债,这债出在何人身上?终不是剥民?这样怎的会有好官肯爱百姓?”崇祯面向四人站住,“‘此弊不革,欲成善政,终不可得!’这话是谁说的?”这回崇祯指望他们能答出,但四人都被问住了。
崇祯摇摇头道:“这是太祖说的!太祖还刊了《醒贪简要录》,颁布天下。你们说,杀头之罪是怎么说的?”
身为吏部之长,李长庚当然知道:“官吏贪赃银六十两以上,枭首示众,再处以剥皮之刑,剥皮实草,吊在旗杆上示众。”
崇祯点头道:“六十两!现在的官,没个几千上万两,拿得下来么?”又摇头,“朕不忍心剥皮,贪官污吏们可忍心剥民!”崇祯坐回案后,“选法败坏,实由奸胥纳贿夤缘,又非局外能悉。吏兵二部是用人根本哪,若别人说的就用,自己漫无主见,大误事情!卿等新任,须把旧弊彻底清厘,精心稽查,情面一毫不顾,才用得好人,尽得职掌,不负委任。吏部文选司、兵部职方司最为紧要。吏部设十三省官,就是为知道那一省的人才,可他们何曾用心遴访,到了用人时节,仍然南直不知北直。今后若司官不堪,有徇情、作弊、抗违的,就要参来!不要说堂属一体,只徇情面,若见有人向部里嘱托把持,也要据实参来,分别究治!当然首先是,”崇祯加重了语气,“部司之长要心正身正。”
“是,”李长庚道,“须是自己不怕别人参,才能参别人,任怨任事。”张凤翼跟着道:“臣自田间特恩启用,敢不尽心图报。今蒙圣谕,督率司官,如有不遵的,自当参奏。臣等或有错谬,望圣明宽宥。至于情弊,不敢曲徇。”
崇祯怕自己没说深透,又道:“情弊须从卿等衙门先弄清楚,用人需要自己主张。若推哪一员官,俱凭人说就用,或只凭乡绅保举,这都不是,毕竟还该从公慎择。若一味听徇,又何消要部里?
“今后不许只据旧访单塞责,及情面嘱托,这样的事情一定重处。这是什么时候?内外种种多故,大小臣工也俱不能塞责。推用人才俱在卿等两部,源头清楚,用人自当。若是人才哪一个不堪,就是哪一个源头不清,卿等责任岂轻!如今所做的事,都是天下事,谓之天工,须着尽心才是。若只徇旧套,推升的几个官不过执簿呼名一吏足矣,要尚书何用?又如吏部情弊极多,各样事情,不可但委吏书。”
李长庚汗下来了,崇祯说得清楚,一切用人弊窦的渊薮就在吏部,皇上要正本清源,只得表态道:“吏书之弊只有小官,至于大僚皆臣等之责,不敢有诿。原咨访旧单,臣将重新咨询,仰体圣怀。”
召见伊始崇祯就把洪承畴端了出来做样板,接着大呲山西、河南防务,明摆着对兵部不满。张凤翼哪敢装聋作哑,可自己根基浅,不想折腾大了,得罪同僚太多,想了想道:“当今东事未靖,寇贼交讧,只因将不得人,此皆臣等之罪。推官一事,向来武弁原有钻营,自陛下神明在御以来,此弊已无。”
崇祯虽然年轻,毕竟一人身担天下,又是个求治图强的皇帝,怎能听不出张凤翼的话中话?看了张凤翼一眼,道:“一毫情面不顾,彻底清起,才能用几个好人。若就说无弊,怎么能够?先年有一个总兵求推,找了职方司郎中方孔昭,谢银三千两,这是怎么说?一到地方,自然剥军了。卿等身为大臣,需要洁己率属。”一语点中张凤翼死穴,张凤翼哑口无言,低了头。
崇祯又转向张延登:“都察院更应重风纪表率,那御史巡按去的地方是朕所行不到看不到的,要他去巡,何等关系!御史巡方贤否,全在考核。如今只凭下面道府一本文册说举核过文武若干,积过谷石若干,举过节孝若干,便完了事。就是地方有误事的,有奉旨着回道严加考核的,还要替他委曲出脱,将就罚俸降级,不肯处一个,成什么宪体!”
三言两语把个巡按御史受贿回护通同作弊的情状揭得一清二楚,张延登腿发抖了:“天下百姓穷困,全是吏治不清,御史激扬无法。臣今后见不职者即行奏闻参处,绝不敢从宽。”
“只要当,不是从宽,果能有实绩的是称职,无大错亦无大功的,是平常,如有地方失事,平时本无整饬,或隐漏不报,或纠举不当,这就不称职了。如今连平常的也没有,都是称职。若都称职,天下怎会今天这个样?那不称职的,又替他解脱,都察院不担劳不任怨,落得做个好人,御史怎肯尽心?”
张延登从心里发抖了:“臣不敢不严加考核……”
崇祯打断他道:“考核须动真的,不是嘴上说说,若只凭道府文册,不过故事。”
“案呈须由道府,臣当另行多方采访,不敢全凭他人文书。”
崇祯略缓和了语气:“卿是新任,朕信卿自能尽职。”接着又严厉起来,“如以前这都察院,却着实不堪。考选科道祖制极是慎重,不论方隅,不拘什么人,只要取历练老成,正直诚朴。如今的考选只凭那一篇文字,你们都是中过科目的,文字原是会做,考它何用?试御史原是试他才能果堪,方才实授,如今做了试御史就必定实授,再不下来了。科道升惯京堂,视为捷径,就极不堪的也升布政按察两司去了,升知府的都少,这是什么道理?”
崇祯坐直了身子,把四人扫了一遍道:“如今边疆不靖,烽火震惊,流贼蔓延,何等时候!文武诸臣却不求劻襄实绩,单借虚名张大其说,且莫说用的并不都是贤才,即便六部都察院七员都是贤才便能治平?文武本原在吏兵,风励在都察院,责任不轻啊!”四人诺诺连声。
崇祯又转向刘斯崃道:“刘斯崃,卿是言官,以言为职,若条奏切实有裨军国,直言谠论,朕十分乐闻。但如今言官动称言路闭塞,或说似通而实塞,是朕塞了你们的言路?”
刘斯崃扑通跪下,刚想说话,崇祯抬手止住他,说道:“言官的议论不管行得行不得,只为情面或贿赂而呈一本条陈塞责,成何言官?就如各处兵马钱粮,哪一处不差尔等查核,何曾肯擿发奸弊,到坏了事,又身处其外,差尔等何用?平日具疏每隐显闪烁,参一人,不指他实绩,荐一人,不指实他名节,或参堂官一本,叫他不便参劾。这些事都有没有?”
见崇祯问了,刘斯崃忙声辩:“臣职任言路,有闻必告,一毫不敢瞒圣上。”
崇祯并不罢休:“有闻必告这句话,是从心里说出来,还是只从口里说出来?言官为朝廷耳目,不聪明,诸事俱废了。自己作弊倒说别人作弊,自己坏法反说别人坏法,岂成言官?以后如有把持嘱托行贿的,发觉出来自有祖宗之法在!起来吧。”又把四人看了一遍,“既做一官,就有一官职掌,方今民穷财尽,各处盗贼生发,件件都该忧思,事事都该打算,天下方能治平。”崇祯自己都说累了,“退了吧。”
李九成军刚回到登州,朱大典就来了,城下搦战。李九成只怵辽东兵,并不放朱大典在眼里,见他一个文官,竟在城下遛马挑衅,惹得李九成性起,亲自领了一万人出城掠阵。万想不到,刚冲入朱大典军,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当先一将,正是祖大弼。李九成暗叫一声:“上当了!”拨马要走,哪来得及?被祖大弼兜头砍中,栽下马来。
祖大弼挥军掩杀,一万人几乎全军覆没,逃散及坠海者无数。孔有德城上见得真切,心中叹道:“真是神兵天降啊!”再不敢出城一步。
登州城是孙元化所筑,非常坚固,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正面进攻很难攻破。孙元化是万想不到这本是为从海上进击金兵的登州城竟是替叛军筑的。朱大典、金国奇筑长围,断粮道,把个孔有德生憋了两个月,看上去城中叛军是有死无生了:出城战死,固守饿死,投降处死,孔有德终于撑不住了,几人一商量,跑吧。
金国奇、朱大典都是从陆路来的,没有水军,无法断其海道,给了孔有德可乘之机。一番安排之后,留下千余人作掩护,暗率仅剩的万余人,载着子女财帛,乘船出海,竟是在海上过了年。
本想在旅顺登岸,不想被东江总兵黄龙侦知消息,出师拦击。孔有德、耿仲明被迫退至旅顺东边七十里的小平岛,而慢了一步的李应元却被黄龙的水军斩杀,毛承禄被生俘。
至此,孔有德、耿仲明算是彻底走投无路了。
夜黑风高,一条山间小道上,两匹快马戴着笼口,蹄包布革,无声无息地狂奔而来。约离山顶还有三里处,跑在前的那匹突然马失前蹄,骑马人好像早有防备,一个鹞子翻身翻了出去,在两丈开外稳稳站住,同时抽刀在手。
后面那匹却是来不及收缰,马失前蹄,骑马人被摔个嘴啃泥满天星。与此同时,林中窜出五条汉子,两人上前捆了趴在地上的,三人围住站着的人,三把刀尖抵住他:“把刀扔了!”
那人见这五人都是一身黑衣,道:“各位是打劫的,还是过天星的弟兄?”
听他说出大头领的号,一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看出他们是过天星的人,收了刀道:“带我们去见惠登相。”
五人见他说出大头领的名讳,知道是相识,也收了刀:“对不住了,二位得蒙上眼。”二人也不反抗,任他们蒙了,扶上马,直到进了过天星大帐,才被摘了蒙眼布。
过天星一见,立刻跳起来道:“李大哥、高杰,你们好大胆子啊!就不怕碰上官军?”
李自成一屁股坐下:“水!”
“水,水!”过天星向外叫,两名亲兵端进两只大海碗递给二人。李自成接过一气灌下,抹下嘴道:“情况紧急,闲话休说,紫金梁、邢红狼被围了!”
“啊?被围了?围哪儿了?”
“被张宗衡、尤世禄从阳城追至泽州,再是高平、长子、屯留,一路追杀,不能立足,逃进了大山,尤世禄已围了大山,紫金梁是逃无可逃,走投无路了。”
过天星连连擂桌:“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见他“可惜可恨”了半天,再无任何表示,高杰道:“怎么,你坐视不管?”
过天星瞪大眼:“管?怎么管?”
李自成瞪了过天星半天,摇摇头道:“兄弟,咱们不能没有紫金梁,他要完了,咱这义军就散了!”
过天星摆摆手:“我是说,你知道张宗衡有多少人马?咱们的马军只有几千人,岂不是去送死?这儿离屯留一百多里地,要等到步军赶去,紫金梁早完了,尤世禄以逸待劳,咱们岂不是自送虎口?”
“不必跑一百多里。”
“那如何救?”
“打辽州城!”
“……?”
“我不知道尤世禄有多少人马,但我知道辽州城只有四千守军,有粮食!打辽州,张宗衡必回救!”
“可那毕竟是座城,还是座大城!只我们两营人,拿得下么?”
“正因为是座大城,四千人才守不住,才好打!我已联络了八金刚,他说只要你干,他就干,咱们两万人还拿不下四千人?”
“八金刚干?”
“对。”
“好,娘日的,老子干!”
李自成、过天星、八金刚趁夜偷袭辽州城,果然一举成功。张宗衡也果然弃了紫金梁来救辽州。张宗衡奋力扑城,李自成等坚持了两天两夜,尤世禄终于从西面架梯登城成功,李自成早已将粮仓搬空,遂放火烧城,开东城门撤走。张宗衡已是精疲力竭,无力追赶。